他蹲下来,继续挑拣背篓里的物品。金宁看见,那都是奇形怪状的石头,大小都有,有一个长得很像小鸭子,只是比较毛躁。这些初具造型的石头被挑出来后,放进了水洼里。水明明很浅,连金宁的鞋底都漫不过,石头放进去后,却迅速下沉,被泥地吞没了。
阿川一边放石头进去,一边说:“抱歉啊,孩子们闹了好几天,得先把玩具给他们。”
玩具?孩子?金宁心里嘀咕起来。
他把所有石头都放进去,又捧起一抔水,顺着脖子饮下。
“过来的时候,没吓到你吧?”阿川甩甩手,水珠划着弧线落入水面,“他们几个听说你来了,太热情,非得过去接你。”
“他们——是谁呀?”
阿川说了几个名字,但金宁都没什么印象。阿川不得不再次提醒:“都是以前在规划部打杂的半尸们。最后跟你打招呼的,是张大姐,是给我们那一层楼做保洁的。”
金宁在记忆里搜寻着,这些人的模样依稀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但又像今晚的雾气一样迅速散去。她带着歉意摇摇头。
“没关系,人类的记忆都是这样的。”阿川笑着说道,“先说说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挺好的,我结婚了。”她抬起手,戒指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光。
“嗯,我看到他给你披衣服了,是个很温柔的男人。恭喜你。”阿川犹豫一下,“但看起来,他似乎……”
“是的,他之前是半尸。”金宁说。
阿川点点头:“至少在这一点上,人类没有骗我们,彼岸花2.0是可以完全治愈卡拉病毒的。”
“但被治愈的,只有极少数。绝大多数半尸都不见了。”
“嗯,他们都到了这里。”
“这里?”金宁诧异地问道。
阿川指向水洼,而水面迅速蒙上了一层彩光,光影游离,组成了晃动却又清晰的影像。
现在,他们站在一面巨型屏幕上。
金宁低头,看到了半尸群跨越雪原的画面,那是数以千万计,甚至更多的半尸,即使身处高远的俯视角,也看不到这些密密麻麻的黑潮的边缘。他们行过雪原,留下纷乱的脚印,但很快又被大雪覆盖了。随后镜头加快,这些半尸穿过旷野,穿过嶙峋的岩石区,走向亘古以来就无人涉足的荒漠。等他们到达时,冬天已经结束了。他们在此扎根,像春天播下的种子,整齐地站在沙地里,越陷越深;到了秋天,他们的尸骨完全腐朽,却有茁壮的幼苗钻破沙地,快速生长。很快,冬雪覆盖,树苗却凛然不惧,迎风顶雪生长着,最终成为一望无际的森林。
金宁留意到:在森林生长的过程中,不断有半尸加入,伫立不动,腐朽后就成为树林的一部分。
“到现在,这种加入都没有停止。”阿川看出了她眼中的困惑,“有些半尸是从地球另一端跋涉过来的,行动又不太方便——你看,今晚也有。”
金宁顺着他的手看过去。
空地外枝叶耸动,一个衰老得几乎只剩骨架的半尸走了出来,走向这片水洼。他身上的衣服已经不能用褴褛来形容了,近乎完全腐烂。水明明清澈,阿川还喝过,但这个半尸一踏进去,腿骨就溶解在了水里。他摔倒了,但却没有激起水花,因为它一接触水面,就整个溶解了,像一根蜡烛被按在烧红的铁板上。
“我们,又多了一个同伴。”阿川说。
金宁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了,下意识地问:“那你们总共有多少人?”
“我们不是人。”阿川带着微笑看着她,“我们原本有5884324565个同伴,就在刚才,数字就又变成了5884324566。”
金宁默算了一下,这个数字是旧世界全球总人口的百分之七十多——抛开幸存者,在战争中死去和来不及转化为丧尸的人,以及在各大城市的重建工作中彻底死去的半尸,幸存的半尸加起来差不多就是这个数目。
也就是说,那些突然消失的半尸,全都穿洲过洋跋涉至此,汇聚成林了。
也就是说她脚下,埋葬着近六十亿人类的尸骨。
“所以,这里是所有半尸的……”她犹豫着说,“坟墓?”
“是家园。”
“啊?”
阿川摆摆手,水面光影再次变换,出现了地面以下的景象——一根根发着光的树枝互相纠缠着,轻轻蠕动;岩石间凿有孔洞,里面有光粒和分辨不清的杂物在依次传输……画面比例缩小后,整个地下世界呈现在她的面前。这是一个无比庞大、复杂,但又有序的城市,每个部分都互相连接,而每个细节,又在做着截然不同的事情。
“你看,这里是我们的家园,所有同伴都生活在里面。人类的肉身只是躯壳,肉体腐败对我们而言,不是死亡,是进入另一个阶段的标志。你没看到吗?你脚下,是我们的城市。”
“我看到了……”金宁从震惊的神情中回过神,喃喃道,“这已经不仅仅是城市了。”
阿川含笑看着她。
“更像是新的……文明。”
“嗯,这个词更符合我们的现状。”阿川介绍道,“我们有自己的语言和艺术,有约定的规则,有族群观念,也有不同的信仰。最近,有不少同伴新成立了一个教派,叫黑胶音乐教,你肯定感兴趣。”
“你们还会听音乐吗?”
“哈,我们已经听不到声音了,不过依然能欣赏音乐——通过电信号、纤维颤动和磁场感应。”
“那这些……”金宁指了指脚下变换的离奇光影,“这是你们的魔法吗?”
“这是科技,结合了细胞游离技术和薄面成像原理,从某种程度上说,跟全息影像比较接近。”
“是你们带过来的科技?”
阿川摇摇头,说:“是我们研发出来的科技。”见金宁更加困惑,他解释道,“加入我们的同伴,都有生前的记忆,而且记忆可以上传,随时分享和调用,永不会磨损。但就算拥有全人类的前沿科学知识,也不适合我们的生态。人类文明建立的基础是金属、电、欺骗和懒惰,而我们的基础是有机液、磁和共享精神,科技的应用不能共通,所以我们只能重新研发。”
接着,他介绍了特殊材料的根须如何扎进岩浆,如何汲取能源供整个文明使用,新文明里的人们如何分工,最近又有哪些新的技术被发明……
金宁并不太懂阿川所介绍的这些,有些新技术她闻所未闻,但她一听,就知道已经远超人类世界最辉煌的时期。他们甚至在研究生物质飞船,而且已经可以突破大气层了。
她的头皮一阵发紧,从未有过的震撼贯穿了她的全身。
脚下,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她参与了福音城的重建,深知文明崛起之艰难——所有幸存者一起努力,辛苦十多年,也只将城市建设到可勉强维持生存的程度。而这些半尸,从一无所有,到建立了完整、生机勃勃、辉煌的先进文明,却花了同样多时间。
她想起了阿川当年带着半尸离开时说过的话,“所以,我们想顺水流到下游”。是啊,半尸不生不死,停在河流中间已经很久了,既去不了彼岸成为尸体,而此岸的人类又不愿意接纳他们。于是,他们顺流而下,漂向了进化的支流。
但现在看他们发展的规模与速度,更像是从支流进入干流,找到了生命真正的进化路径。
而人类,还在狭小的河滩边,艰难地拨草行进。
“这么多半尸,是怎么聚集起来的呢?”金宁问。
阿川指了指头顶耷拉着的忘忧草,说:“它能吸取我的悲伤,也是半尸之间的联络器。”
金宁点点头。当初看到阿川在城里生活时的种种异象,她就怀疑过,半尸应该也有一种区别于人类的联络方式,就像当年丧尸横行时,也能以手势交流。而阿川身上唯一的特殊之处,就是头顶那一丛能吸收忧伤的忘忧草。想来,也是忘忧草在帮他跟半尸们联络。
“我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更不清楚为什么这株草会长在我的头上,但它越茁壮,联络的范围就越广。那一夜,小弦死的时候,它让所有半尸都建立了感应,即使是在地球的另一端。也就是在那时,我们决定,不再试图回归人类群体。所以我们开始寻找新的生命形式。”
“那你呢?”金宁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既然需要抛弃躯体才能加入这个文明,你怎么还……”
“我在等你。”阿川说。
阿川说着这样轻佻的话,但表情郑重,眼神温润如月。他继续说:“当时我走得很急,还没有向你道别。你说过,道别比相遇更重要,如果没有道别,那相遇就没有意义。”
“嗯……”金宁又低下了头,鼻子也再次酸起来,“那我们还会再见吗?”
“或许吧,两个文明都在发展,总会有相遇的时候。”
说完,阿川的脚在水里消融。他在下沉。金宁本来需要仰视,但慢慢地,他就跟自己一样高了,还在不断滑落。他以蜡烛的姿态融入水中。这个过程相当快,但在金宁眼里却无比缓慢。她看着阿川的脸,感觉十年都没变,只是现在看上去有些疲倦。但他在微笑,而他的微笑就是告别。
阿川消融了,整个空地水洼上,只有金宁——以及,近六十亿生命组成的新文明。
水面上亮起了一道光,很柔软,像是丝带,又像游鱼一样游向不远处的透明大树。它沿着树干中心往上,在两米高的部分停下来,光带散开成五彩的粒子,组成了两个人影。
一个是阿川。他的五官恢复了丰盈,是感染病毒前的模样。这是金宁第一次看到他的真实长相,跟无数次想象中的都不一样,但看起来,却胜过她的任何想象。另一个人影则有点面熟——是小弦。金宁看过她的照片。她曾被感染成了丧尸,又被焚烧成灰烬,但现在她在这晶莹剔透的树干里,恢复了青春和美丽,微微闭眼,靠在深爱之人的怀里。
阿川和小弦以固定的姿势拥抱着,像是被琥珀冻结。隔在生死两岸的恋人,终于在新的文明里相聚。
金宁使劲睁大眼睛,而且睁了许久,好歹没让眼泪流下来。只是微风吹过时,她觉得眼角发凉。
清晨时分,金宁回到了营地。
孩子们和丈夫等了她一晚,见她出现,都担忧地迎上来。两个孩子更是一左一右抱住了她的腿。
“我没事,”金宁摸着孩子们的头,从兜里掏出两块鸭子形状的石头,递给他们,“看,妈妈给你们带了玩具。”
孩子们的担忧立刻跑到了九天外,捧着石头,惊呼道:“哇,这个石头鸭子好真呀!”
金宁含笑看着他们。
这两块石头,是她被蔓藤护送离开前,透明树干的中部吐出来送给她的。当时她觉得眼熟,后来才想起这不就是阿川放进湖里的石块吗?只是放进去时,石块还有很多毛躁的地方,现在就完全成了圆润光滑、惟妙惟肖的鸭子形状,连颜色都染黄了不少,仿佛森林之下有个玩具加工厂。
打发了孩子,丈夫上前,说:“我们很担心你。”
“我……”
丈夫轻轻抱住她:“但看到你安全,我也就放下心了。”
他们收拾好行李,放上车后,跟瘸腿的老爷爷道别。老爷爷有点不舍,跟孩子们说了很久的悄悄话,又抬头看着金宁,问:“你告诉我,你见到他们了吗……”
“见到了。”金宁说。
老爷爷点点头。
金宁一夜没睡,现在很困,便让丈夫开车。她靠着窗子,往后看,太阳升起来了,这片边缘之地却更显幽暗。她看到老人伫立在路边,但被阳光剪成了模糊的影子,不知道是在目送自己,还是转身守望着他背后的土地。再往后,斑驳的色泽被黑暗搅浑了,模糊不清。但她知道,穿过幽暗,穿过荒野,会有一片神奇的树林和一双正与自己对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