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实践中,一般科幻小说要比主流文学更难追求某些高深莫测的文学技法,比如魔幻主义。主流文学因为植根现实世界,故而可以有各种手段,通过对日常生活经验的颠覆、断裂和重组来产生陌生化的叙事效果,但幻想文学,特别是科幻,本身要传达的即是完全不同的超现实经验,所以尽管也可以采取一些新奇的叙事手法,但必须保证其真实感的顺畅传达,不让形式的新奇喧宾夺主。
可以打一个比方,让画家画一个少女,他固然可以用古典主义的方式画得惟妙惟肖,宛如随时会从画中走出来,但这已经毫不新鲜,他更喜欢运用印象主义、表现主义、立体主义之类的画法,画出现实中没有的变形肢体;但如果让画家去画某种本来就陌生怪异、匪夷所思的外星人,再以诸多现代后现代主义的画法加以抽象夸张,观看者还能看到什么呢?这时候,画家只能以传统方式尽量真实地画出自己心中的面貌,因为观看者想看到的正是这种前所未闻的存在本身。
就此而言,幻想小说也不是对文学性要求降低,而是有自身特殊的文学要求:作者需要有足够的想象力和文学表达力去对超出日常经验的现象进行形象生动的刻画,去让读者有身临其境的惊叹。比如诗云发出银色的光芒,能在地上照出人影。据说诗云本身是不发光的,这银光是宇宙射线激发出来的。由于空间的宇宙射线密度不均,诗云中常涌动着大团的光雾,那些色彩各异的光晕滚过长空,好像是潜行在诗云中的发光巨鲸。也有很少的时候,宇宙射线的强度急剧增加,在诗云中激发出粼粼的光斑,这时的诗云已完全不像云了,整个天空仿佛是一个月夜从水下看到的海面。地球与诗云的运行并不是同步的,所以有时地球会处于旋臂间的空隙上,这时透过空隙可以看到夜空和星星,最为激动人心的是,在旋臂的边缘还可以看到诗云的断面形状,它很像地球大气中的积雨云,变幻出各种宏伟的让人浮想联翩的形体,这些巨大的形体高高地升出诗云的旋转平面,发出幽幽的银光,仿佛是一个超级意识没完没了的梦境。
这是刘慈欣短篇小说《诗云》中对想象中用整个太阳系物质建造的“诗云”的描绘,运用了多种贴切巧妙的比喻,形象地勾勒出宏大而奇妙的“诗云”的面貌。在刘慈欣的作品中,这样的传神描写比比皆是,它们勾勒出了一个奇妙的世界,传达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观看体验。读者因此也身临其境,见到了这个世界的奇观。
当然不能说主流文学没有这样浓墨重彩的描绘笔法,也可以举出许多经典段落。但大体而言,这是相对次要的方面,而且越来越过时了。谁还会像巴尔扎克那样不厌其烦地描绘一个房间,或者像雨果那样花一章篇幅来描写巴黎的全貌?但幻想小说还会将大量的笔墨用在这些方面,这也是许多读者最为渴望读到的内容。
实际上,说到这里,更进一步的结论已经呼之欲出:世界并不仅仅是情节和人物的背景,描写这世界也不仅仅是为了取信读者,在很多科幻和奇幻作品中,它就是审美对象本身。《流浪地球》中令人最为印象深刻的并不是任何构成情节的男主角的个人经历和追求,而是太阳膨胀成红巨星之后,小小的,寒冷的地球在浩渺宇宙空间中流浪的意象。《诗云》想写的对象就是“诗云”——一片由储存了所有可能写出的古典中文诗歌的芯片所组成的横亘太阳系之云——故事只是让这一神奇的存在出现的路径。
不过,在另一层意义上,文学本身的最高雄心也不止于人物或故事,而同样是写出一个世界。但不是物理层面的世界,而是存在主义意义上的世界——人类生存的意义机制。说到《红楼梦》或者《人间喜剧》,它们写的当然是一个个非常具体鲜活的人物,一个个或浪漫或凄惨的故事,但更重要的,也是作者的精神所凝聚的,是这些人物的生活世界,是这些波涛、浪花和漩涡所依存的浩渺大海。
我们刚才说立足于现实世界的文学分享同一个真实世界,其实也是片面的。姑且不论历史小说之类是关于已消失的世界,即便是同样描写当代的作品,轻松诙谐的都市爱情喜剧,描写贫困农村生活的现实主义小说,关于知识分子思想困境的先锋文学,在它们背后是同一个世界吗?既然作者对世界的理解就完全不同,所写的又怎么会是同一个世界呢?它们各有各的世界,也各有各的深度和美丽。
如果我们承认主流文学的鹄的是刻画作家心目中的世界,那么就会发现在主流文学中随着人物和情节发展逐步揭示出来的世界深层结构,在幻想文学中可以通过最直接的方式,通过改变物理世界的基本设定来加以刻画。当然并不是直接抛出一个设定就万事大吉,但当整个世界最基础的游戏规则都发生了变化,其中人物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模式当然也会随之激烈地变化,从而构建出完全不同的意义机制。物理世界与意义世界因此互为表里。
比如,拙作《时间之墟》中描绘了一个时间循环的怪异世界,每一个被困在其中的人的精神都在极大的自由和冲突下发生了变异。这不是现实的世界和人,但却是其在假想中的变异,通过这种变异也可以看到(虽然是浮光掠影地)现实世界的一些深层内蕴,比如人性在去除社会压力后,内在的恶的爆发和对信仰生活的渴望。
我并不是主张科幻只是一种工具,一种滤镜,最后我们还是要“反映现实”,具有具体的现实关怀和意义。但科幻作家无论如何并没有真正在另一个宇宙生活,建构一个陌生的世界也就是挖掘自身现实世界的深层内蕴,世界本身就具有开放性和无限可能的概念。通过科幻和其他幻想文学,我们能探索一些主流文学无法触及的世界的可能性,正如主流文学所到达的若干深层世界,也非幻想文学所能梦想的。
在作品中建构一个世界,无论以什么方式,都不是一桩容易的工作。毋庸讳言,许多幻想作家做得也十分糟糕(本人确信自己属于其中之一),或者仅仅是表面不同,其实换汤不换药,或者虽然想到了一些深刻的内容,但笔力的孱弱难以承载。但无论从主流文学的标准看其水准如何,也无论为了进行这种建构要付出多少损失表面文学性的代价,我坚信,正是在这种建构活动中所蕴含的智性深度和精神广度决定了其真正的文学成就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