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还愿意帮我吗?”她露出了熟悉的表情,微微挑起眉毛,抿着嘴,用眼睛直直盯着我的双瞳,那种倔强而决绝的表情20年来未曾改变。一旦认定一件事情,就算上帝也不能迫使她改变意愿。
“……我愿意。”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一个声音脱口而出,替我做出回答。
在这一刻,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看到对面女人嘴角的曲线慢慢舒展,绽放出一个破冰的灿烂笑容:“从小就是这样,我一直搞不懂你,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事的时候又总想找你帮忙。”她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我与乔在一起的时候很多次想去找你,不过乔说你是要考上大学、走出这座城市的人物,不想耽误你前进的脚步……其实你一点都没变呢,大熊。”
这个时候,千百个念头忽然涌进我的大脑。我的地位,我在另一座城市高尚而安逸的生活,我崭新的公寓,我的汽车,我的职业,我的狗,我的妻子——哦,我可爱的大狗。脑中的天平开始倾斜,理性的天使开始在托盘上迅速增加砝码,那些砝码,是我如今拥有的一切;而忽然间感性的恶魔浮现于业火,用一句话就改变了微妙的平衡:别蠢了,自从接到信的那一刻起,你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你奔波千里回到这座城市的原因不就在于此吗?在你曾经被封锁、如今破茧而出的记忆里,不是藏着对这个你一手塑造出来的现实世界的深深仇恨吗?你以为已经彻底改头换面,可光鲜的外表下又藏了些什么?你躲得掉那些阴暗的回忆吗?戴上眼镜就看不到机器公民身上的鲜血吗?你的灵魂,不正在死亡城市郁郁不散的雾气中夜夜挣扎,想要找到一个彻底的解脱吗?
<!--PAGE 11-->西装革履的我在脑中捂脸哭泣,满面纯真的12岁少年撕开考究的手工西服,从自己体内出生,接着幻化为22岁青年扭曲的脸。大火燃起,城市在呻吟,高大的机器人塑像“大卫”成为明亮的火炬,那一夜,我并非旁观者,我的喉咙很痛,因为整夜在嘶吼毫无意义的言语,我的手中握着沉重的不锈钢撬棍,撬棍上沾着鲜红的血,不知属于谁的鲜血。无论从城市的哪个角落抬头望去,都能看到那座白色的高塔,机器人警察消失无踪,撬棍落下,溅起腥臭的霓虹。
“要我做些什么?”我缓缓抬起头,“另外……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马上就会知道。”两个问题,得到了一个答案。
01:35
她带着我走出房间,乘坐移动平台来到巨大机器人的头部。“乘员舱是为一位驾驶员设计的,所以会很挤,这得怪你,毕竟图纸是你画的。”琉璃抱怨了一句,伸手抓住扶手,身体灵巧地**进驾驶舱,陷进柔软的座椅中。“过来,坐在我后面。”她招手道。
“现在看来这应该是很幼稚的设计吧……”我苦笑着上前,踩着横七竖八的液压支撑杆走入驾驶舱,勉强在她的身后挤下,我们俩的身体立刻紧紧地贴在一处,连一丝空隙都没有,我得努力扭转脖颈,才能避免把鼻子埋在她的发丝中。
“因为这是乔的心愿。”琉璃说,“他曾经无意中提起你们的秘密基地,所以当见到他最后一面的时候,我完全明白他最后的遗言:‘进入秘密基地,拿到图纸,造出巨大的机器人,然后……复仇。’这是他的心愿,我没办法拒绝。”
她按下一个按钮,舱门缓缓下降,接着砰的一声完全闭合,换气扇嗡嗡启动,四周变得一片漆黑,唯有狭窄的瞭望窗有光线射入。
几秒钟后,星星点点灯光从黑暗中亮起,无数萤火虫般的五彩指示灯将我们包围其中,仪表、按钮、旋钮、拨杆和手柄浮现四周,这一切都与我童年的梦想一模一样。而在那些羞于启齿的梦里,我并不是独自驾驶机器人奔驰于高楼之间的,在我身边,就有着这样一个水蜜桃味道的女孩。
我甚至不用询问那些仪表和按钮的功能,这一切都太熟悉了,我拨动座椅右上方的开关,座椅传来微微颤动。“这是开启液压减震的开关对吗?”我确认道。
“没错,不过发动机还没有启动,现在油泵是没有动力输入的。”琉璃回答道,“头顶上有一个操纵杆,把它拉下来,那就是我要你负责的事情。”
我伸出双手,从天花板上拉下操纵杆,由于座位上挤了两个人,操纵杆很别扭地垂在琉璃胸前,我只能从她腋下伸出手去握住左右两个手柄。“抱歉。”我说。“没事。”她说。这个操纵杆是设计来控制武器系统的,不过我没在阿当身上看到任何武器。
<!--PAGE 12-->“我用尽办法,都没能搞到武器,管制实在太严格了。”琉璃果然如此说道,“现在这个手柄是用来控制机器人的上半身动作的。人形机器人的平衡很难掌握,我只能尽量操纵双腿双脚完成走路、小跑和跳跃的动作而已,没办法兼顾上肢,无数次模拟都失败了。当没有任何办法的时候……想起的就是你。”
我试着扭动一下左右手柄,手柄各分为三节,末端有五个小拨杆,不难理解它与手臂关节、手指的对应关系。“我懂了,当时我们设计由驾驶员的双脚负责脚步动作,双手通过这种手柄控制手部动作,但我们把双足机器人的下肢平衡看得太简单了,仅仅是慢走就要花费很大精力去控制,随时根据陀螺仪和角速度传感器的读数进行微小调整。真是幼稚的想法。”我感叹道。
“不仅如此,还要根据上半身的重量转移进行相应调整,注意脚下平面的坡度、高度差和障碍物高度,控制步幅和功率输出。”琉璃握着复杂的操纵杆摇摇头,短短的头发弄得我鼻子痒痒的,“让人手忙脚乱呢。”
“对了,油箱的续航力怎么样?80%功率输出的话。”我在右侧找到油量表、功率表、转速表、水温表和油温表,由于没有启动,这些仪表都还没有读数。
琉璃想了想:“大约够运行1个小时吧,油箱再大的话重心就不平衡了。”
我点点头:“那么我总结一下,你想用依照12岁儿童的图纸、由一名女工程师独立建造、没有任何武器装备、管线全部**在外面、装甲薄得像纸片一样、续航时间只有1小时、机械传动、手动操纵、从来没有经过试机、连能不能发动起来都成问题的人形机器人来对抗罗斯巴特集团成千上万的机器人,包括巨大的工业机器人、全副武装的警察甚至自动推土机?”
“没错!”听到这些话,琉璃的情绪反而高涨了起来,“就是这样!我的目标是推倒那座高塔,把这个罗斯巴特集团的**狠狠地折断!而且是用乔留下的宝贵财富,这架真真正正的机器人来做,让他们瞧一瞧什么叫蓝领工人的真正觉悟!”
过于露骨的话听得我哭笑不得:“我们做不到的,琉璃,在走到白色高塔之前我们就会被击倒在地,从7层楼的高度跌得粉身碎骨!”
“这么说,你还是没想起来。”琉璃忽然冒出一句话。
“没想起什么?”我莫名其妙地问。
“算了。”她说,“总之,计划就是这个样子,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知道无法劝阻她,只能答道:“没问题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如果现在开始熟悉操作,在你的模拟舱里试运行几次,我想3天后就可以正式启动了,当然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万一出现水温过高、漏油、总线及冗余总线失效等状况,要有应急预案。另外,我可以回一趟家把事情安排好,然后帮你改进几个地方,其实油管可以藏在骨架内的,钢管本身预留了走线的空间,不过设计图上为了表现出油路与电路,没有做隐藏处理……”
<!--PAGE 13-->“现在。”
“好的……什么?”
我愣住了。
“我们现在就出发,大熊。”琉璃没有回头,“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个我最对不起的人,那么一定就是你了。我知道你故意与我们疏远,这令我也很痛心,我不想把乔从你身边夺走,甚至跟你成为陌生人……可是我不后悔我的选择,乔是我遇见过的最出色的男人,到现在我都记得我们肩并着肩坐在纪念广场观看烟花的时候,那是我这辈子心跳得最厉害的时刻。”
我没有作声。
“我知道你总在哪个角落瞧着我。就算在台上唱歌的时候,我也能看到人群中的你。我什么都明白,大熊。我令你伤心了。过去那么多年之后,我又把你叫过来,害你抛下所有的一切,帮助我去做一件彻头彻尾的蠢事……我是个自私的坏女人,大熊。除了你之外,我想不到任何人可以依赖,而你……”
“真啰唆。”我说,“现在就出发的话,我得先把手机关掉,以防一会儿有人打扰。”
琉璃的肩膀微微颤动着,透过紧紧依偎的身体,我能感觉到她细微的颤抖。甜蜜的桃子味道从她的领口传入我的鼻尖,穿过她腋下的双臂能感觉她肌肤的细腻与温暖,我忍受着苦涩的毒药随着血液传遍每一条血管,默默咬着牙关,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开口道:“大熊,你结婚了吗?”
“结婚了,妻子是个不错的女人,还有一条总是嚼遥控器的大狗,名叫布鲁托。”我回答道,“你呢?”
“当然,我的丈夫是个不怎么喜欢回家的男人,不过非常帅气。你们俩没准会很投缘。”她笑着说。
“我猜也是。”我说。
我佯装没有看到她侧脸上滚落的液滴。她笑道:“不用给家里打个电话吗?”
我说:“不用啦,都是大人了,狗也很乖。”
她说:“那么我们数1、2、3,一起按下启动开关好吗?”
我说:“好啊,要踩离合器吗?”
她说:“虽然是自动变速箱,启动时也是要踩离合器的。”
我说:“那么是数到3的时候按,还是数完3以后才按呢?”
她说:“干脆就数到2的时候按吧。”
这是我们小时候常有的对话。
“1,2。”
我们的手指在红色启动按钮处汇合。这一瞬间忽然感觉非常安静,我几乎以为启动电机不会工作了,几秒钟之后,迟来的机件运转声传入耳鼓,两台罗尔斯?罗伊斯牌V12高压共轨涡轮增压柴油机的第1和第12气缸活塞同时压缩,燃油被高压点燃,紧接着所有的气缸依序燃起,雄浑有力的机械噪声从驾驶舱下方传来,两台V12发动机奏出令人心旌动摇的低沉鼓点,毫不掩饰的响亮排气声从机器人背部的四个排气管爆裂而出。琉璃松开离合器,缓缓提升转速,来自装甲车的大功率柴油机如同群狮咆哮,排气管响起一连串急促如马蹄落地的爆鸣声。在这一刻,我几乎能想象整个城市的机器人警察同时放下手中的工作,转动摄像头向这个方向望来,一万只乌鸦轰然飞起,数不清的传感器记录了异常数据,白色高塔里开始出现不安的悸动。
<!--PAGE 14-->两百支柔性液压支撑杆温柔地托起座椅,让我们高坐在驾驶舱中央,我与琉璃分别握紧操纵杆,以非常别扭的姿势相视一笑。
她说:“第一步。”
00:40
我按下左手边的按钮,八块悬浮在座椅周围的液晶屏幕将八个方向的画面投射在座舱内部,简单的摄像头算是机器人身上最高科技的玩意儿了吧。随着琉璃拉起手柄,油门传感器将提速信号发给柴油机的ECU,两台巨兽的鼓点噪声逐渐变得密集起来。“转速700、800、900……990rp,水温60℃,机油温度80℃。”我报出头顶仪表的读数,“达到最大扭矩点了,释放固定机构吧。”
“你说那些挂钩、钢索和管线?”我怀中的女人回答道,“那不是可活动机构,直接破坏掉就好了。”
“我猜你也没有设计一扇大门。”我叹道。
“就像鸡蛋壳里的小鸡一样,我们就自己啄个口子出去吧!”琉璃的声音颤抖着,我不知那代表着恐惧、激动还是喜悦。
我身上的肌肉从未如此僵硬。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指尖,以最轻柔的动作拉起左手手柄。液力变矩器将扭矩输出给分动器,位于肩部、肘部、腕部和指部的万向传动装置获得了力量,轴承转动,油压升高,双足机器人的指尖微微收缩,完成了诞生以来的第一个微小动作。
紧接着噼里啪啦的断裂声连珠响起,扯断的电线在支撑架间四处乱甩,爆出金色的电火花,高压软管喷出雪白蒸汽,数不清的固定钢索一一崩断,在齿轮、传动轴和液压系统的共同作用下,由25吨钢铁构成的巨大手臂缓缓抬高,又缓缓放下。
透过观察窗,我着迷地望着机器人的手指一次次屈伸,如同初生婴儿第一次发现自己身体般充满好奇。“太棒了。”语言已经不能表达我内心的情绪,“这太棒了,琉璃。”我语无伦次地说道,试着控制那支巨大的手臂伸向楼壁,只是指尖的轻轻一触,整扇钢化玻璃窗就碎成颗粒纷纷坠落,金黄色的夕照从窗口洒进大楼,给这惊人的庞大造物镀上圣洁的颜色。
“冲吧,大熊!”琉璃喊道。
“好,我们上!”
我挥舞双拳。我的拳头是钢铁铸造的,却比钢铁更加坚硬,一拳,两拳,钢筋水泥的大楼如同黏土模型般不堪一击,墙壁崩塌,天顶坠落,旋转楼梯像抽去骨头的蛇一样跌落尘埃,我用双手分开钢制支撑架,将“吉姆——吉姆尼”机械维修公司的橙红色大楼剖成两半。在这一刻,我就是这世界上所有的神衹,我在如雨坠落的玻璃和沙尘中昂然站立,迎接充满天地的明亮夕阳。
城市出现在我们面前。透过瞭望窗望出去,这雾霭弥漫的城市变得低矮可笑,街道显得如此狭窄,车辆显得如此渺小,高楼大厦不过是触手可及的障碍物,远方延绵的废弃厂房则变为匍匐于地的墓碑。
<!--PAGE 15-->“好,第一步!”琉璃拉起手柄,机器人左腿的髋关节、膝关节与踝关节依次运动。巨大的脚掌从楼宇的废墟中拔出,横跨8米距离,稳稳地落在水泥路面上,发出惊人的金属撞击声。沥青路面立刻塌陷了,碎石从机器人脚掌边缘喷泉一样涌出,紧接着阿当的右腿也迈出断壁残垣,在10米外沉重地落地,机器人前进三步之后停了下来,留下4个深陷于地面50厘米的巨大脚印。
我能感觉机器人行走时的姿态,不过冲击和倾斜被柔性液压支撑杆抵消掉了,没想到琉璃如此完美地实现了空想中的减震机构,这可以说是巨大机器人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若没有这个机构,阿当简单的行走动作都会使驾驶者受到强烈冲击,大脑在颅腔内震**引起脑出血导致死亡。
“没问题吧?”我问。
“没问题,状态正好!”琉璃抹去额头的汗珠,大声回答。
我们站在铜矿路中央,这条宽阔道路的尽头就是罗斯巴特公司的白色高塔,雾气遮住高塔的基座,让这栋建筑看起来像是悬浮在空中的海市蜃楼。夕阳把一切染成金红色,上千只乌鸦盘旋在机器人头顶,发出刺耳的聒噪声。四五名机器人警察出现在机器人脚下,头顶闪烁着红蓝色警灯,履带底盘上的众多摄像头上下打量着阿当,显得有些犹豫不定。
“有一首琼?贝兹的歌,你介意听吗?”琉璃忽然说道。
“当然。”我没有拒绝。
她掏出播放器,戴上一个耳塞,反手摸索着帮我戴上另一个。民谣女歌手平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昨夜我梦到乔,他如同你我一般活着。”
“没有比这更适合的歌了吧。有空,我也会唱给你听。”琉璃说。
柴油发动机发出怒吼,排气管冒出浓烟,机器人的左脚高高抬起,遮蔽了机器警察头顶的最后一丝阳光。刺耳的警笛声刚刚响起就化为蜂鸣器破碎的电流噪声,受惊的机器警察立刻四散逃走,全然不顾被踩扁成电子垃圾的同伴。几乎立刻,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响起警报,城市的死寂被砰然打碎,每一个留在这里苟延残喘的人类与机器人都竖起耳朵,倾听十年未曾出现的混乱之声。
琉璃迈出第二步,接着是第三步、第四步。她很小心地维持着机器人的平衡,我也试着摆动手臂配合她的动作,刚开始阿当的动作还像一个笨拙的提线木偶,可刚刚走过一个街区,它就成为灵巧的匹诺曹,我们是如此默契,以至于有时忘掉了是谁在操控,感觉是阿当自己在大踏步前进。
琼?贝兹质朴而高亢地唱道:
昨夜我梦到乔,他如同你我一般活着。
“可是乔,你已经死去十年了。”我说。
“我从未死去,”乔说,
“我从未死去。”
<!--PAGE 16-->“那些铜矿主杀死了你,乔,
他们开枪射中了你。”我说。
“仅仅用枪是杀不死一个男人的,
我从未死去,”乔说,
“我从未死去。”
前方的雾气中冲出大量机器警察,它们形状不同、装备各异,看得出来基本都是缺乏保养的前几代机器公民,或许它们之中有我一手设计的独特个体,但那又怎么样呢?如今它们只是前进道路上不起眼的阻碍罢了。橡胶子弹噼里啪啦打在胸部装甲板上,对付人类暴徒的震撼弹和凝胶弹一个接一个爆炸开来,在阿当身上留下五颜六色的涂鸦,我随手折断一根通信信号塔,像打高尔夫球一样将这些警察击飞出去,它们带着凄厉的警笛声旋转飞远,带着红蓝相间的尾迹坠落于雾气当中。
“右臂的油压不太稳定,不要超过液压系统负荷。”琉璃提醒道,“你的动作太剧烈了,柴油机的水温也会升高太快的。”
我竖起大拇指做出回应。
他站在那里高大如昔,
眼带笑意。
乔说:“他们杀不死的那些东西,
组织起来,
在此聚集!”
踩过机器警察的残骸,前方暂时没有阻碍,距离罗斯巴特公司的高塔还有两个街区的距离,对阿当来说那只是几分钟的路程。听着琼?贝兹歌声中那个熟悉的名字,忽然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击穿了我的大脑,冰山彻底融化,回忆的最后一丝迷雾被风吹走,十年前那个夜晚的记忆瞬间清晰。我终于想起了一切。
“等等……是我……杀死了乔?”
我终于想起了一切。
00:25
长久以来主宰机器人行动的是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律,但就是在那场旷日持久的工人运动中,罗斯巴特集团意识到了三定律的不足:人类将机器人狠狠砸毁,而第一定律阻止机器人出手反抗。随着新公民阶层的形成,定律得到了多方面的扩展,比如第四定律“在不违背以上定律的前提下,机器人必须参加劳动以维护自己的存在”、第五定律“在不违背以上定律的前提下,机器人拥有生殖的权利及义务”,当然最关键的是第零定律“机器人须保护人类的整体利益不被伤害”。这条置于一切定律之上的模糊定律赋予机器公民很大的自由度,最直观的体现是现在机器人警察可以攻击破坏社会秩序、违背法律的人类公民。
10年前的那个夜晚,工人运动达到了最**,人们心底的怪物被唤醒了,情绪激动的工人将“大卫”塑像浇满汽油点燃,掀翻汽车,砸碎玻璃,冲进每一家店铺,用钢管和扳手将所有没有系红色头巾的人狠狠击倒。他们踏着机器人警察的碎片,高举火把涌向市中心,每一条街道都陷入混乱,流动的火焰从四面八方向城市中央集中,罗斯巴特集团的白色高塔成为暴动者的聚集点,几台大型机器警察立刻被人流冲毁,工人们开始冲击罗斯巴特大楼的正门,人群像旋涡一样暴躁不安地转动,石块如雨点般砸向玻璃幕墙,火焰燃烧声、玻璃碎裂声、咒骂声、吼叫声、爆炸声纠缠成末日的交响曲。我本来只是这场运动的旁观者,但不知为何,当暴力成为主旋律,我也不由自主地抓起武器,融入暴乱的洪流。
<!--PAGE 17-->这时乔在人群中出现了。他费力地爬上一个空油桶,用扩音喇叭大声喊道:“停下!这不是我们该做的事情!暴力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你们正在伤害无辜的人!”
人们暂时停下动作,广场安静下来,脸上沾着油污和血迹的工人表情木然地望着他,望着曾经被众人拥戴,却因观点不够激进而遭遇冷落的运动领袖。这场运动已经持续得太久,州政府、罗斯巴特与其他工业企业集团大财阀们的态度暧昧不清,尽管一个又一个补偿方案出台,遣散金不断提高,有人也对新移民城市养老安置的远景抱有希望,可大多数人的情绪却在失望中不断发酵,最终酿成绝望的风暴。
乔一把扯下红色头巾,用尽全身力气喊叫着,导致声音支离破碎:“瞧瞧你们自己的手,兄弟们!你们的手上沾满了血!那是你们父亲的血!你们妻子的血!你们孩子的血!睁开眼睛看清楚!”
无数支火把熊熊燃烧,不安的气氛在人群中传递,我茫然环视四周,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和我一样的迷茫表情,我的手中握着撬棍,撬棍上沾着不知属于谁的血迹,我记不清刚才做了些什么,只知道有种罪恶的快感在心底升高、升高。透过层层叠叠的人影,我看到琉璃站在那里,尽量扶稳那只红色的空油桶,她的身边还有许多熟悉的面孔,我的父亲也在其中。
这时另一个方向传来呼叫声:“现在我们是不可能停下的,你这个懦弱的投降者!这场运动的最**正在到来,如果不随着我们前进,你会连同罗斯巴特集团一起被革命的大潮完全淹没!”
乔摇摇头:“这是一条完全错误的道路,停下吧,趁现在还来得及!只要放下手中的武器……”
他的话没有说完,我偷偷拾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石块划过他的额头,砸在油桶上发出惊人的巨响。我从未如此憎恨过一个人,现在愤怒的毒药烧红了我的眼睛。永远高高在上的他,永远道貌岸然的他,永远讲着大道理的他,优秀的他,光明的他,拥有一切的他……被琉璃深情注视的他。琉璃的眸子映射着火炬的光芒,视线中载满刻骨的柔情,只要这一个眼神,就能让我的灵魂冰冻成铁,粉碎成沙。
乔伸手捂住额头,一丝鲜血从指缝中流下,他带着诧异的表情望着这边,我立刻低下头,将自己藏在人群之中。“放下武器,永远不会太迟……还要多少死亡,才能意识到已有太多人死去,我的兄弟们?”他没有理会流血的伤口,俯下身接过木吉他,拨出一个熟悉的G和弦,那是鲍勃?迪伦《答案在风中飘扬》的歌词与旋律。
“打倒他!”另一个声音叫道。
歌声响起,人群变得稍微平静,扩音喇叭传出并不清晰的扫弦声和歌声。
<!--PAGE 18-->“打倒他!”我忽然大喊一声,高高举起手中的撬棍。
“……打倒他!”安定了一瞬间的旋涡开始转动,不知谁丢出石块,准确砸在乔的胸口,他痛楚地屈起身体,口中却仍吟唱着沙哑的民谣。在这一刻,这个站在油桶上面对一万名暴徒执着歌唱的男人显得如此幼稚,如此渺小。第三颗石块呼啸而去,我看到琉璃奋力伸出手想要挡住这次攻击,但石头还是砸中了乔的肩膀。他一个趔趄跌倒下来,接着立刻被人潮淹没,最后一个和弦还在夜空中回响,音符的主人已不见影踪。
就这样,我杀死了乔。
反对的声音消失了,人流席卷了整个城市。那个夜晚的细节我记不清楚,只知道夜越来越深,城市被大火笼罩,每个人都累了,丢下沾血的武器坐倒在路边,工人运动领袖从燃烧的街道彼端走来,身后带着一群穿白衣的男人,和几台怪模怪样的履带式机械。“你们是真正的英雄,历史必将因你们而改写。”他的脸上带着笑意,“这是你们争取来的东西,罗斯巴特集团与州政府提供的福利,只要接受一个简单的测试,服下蓝色药丸,你们这段不太美好的记忆将会与身上的指控一起烟消云散,明天,在接受联邦政府的测谎检查之后,你们将作为斗争胜利的工人代表接受州长、罗斯巴特集团总裁与其他工业企业集团代表的接见,带着优渥的遣散金,在其他城市得到良好的教育机会与梦寐以求的工作。当然,这颗药丸还附带一个美妙的能力,它能消除你最想要忘掉的事情,不要浪费,兄弟们,享受无罪的胜利果实吧!”
当时我没理解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没有思考他与支持机器人的大人物之间的关系,甚至对他身后那台会自己行动、抽血、传递药丸和水杯的机械毫无反应。我已经累得没有力气动一动手指,更别说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老兄,那是机器人吗?”身边有人问。
“谁知道,管他呢。”另一个人回答。
机器人走过来,用细小针头抽走我的血液,片刻之后将蓝色药丸递了过来,我勉强抬起右手接过托盘:“这里面是什么玩意儿?”
“500个非常原始的纳米机器人,先生。它们解冻之后的生命周期只有100秒钟,在封锁24小时之内记忆之后就会自动分解,完全无害无副作用。当然,它也可以同时探测记忆区域中最活跃的信号,将相关的记忆链冻结起来,帮助您忘记现在脑中想到的最强烈的一系列回忆。”机器人回答道。
“……随便吧。”我吞下药丸。
这时愤怒已经消退,恐惧、悲伤、悔恨的情绪开始蚕食我的灵魂,我仰面朝天躺在马路上,望着被火焰映得通红的夜空——我都干了些什么?乔还活着吗?琉璃……她还好吗?至于我的父亲……
<!--PAGE 19-->乔,我亲手杀死了他,我的兄弟。
不!我只是报复了那个抢走琉璃的人而已……
我有错吗?能是我的错吗?
乔……
第二天,一片狼藉的城市和遍地的尸骸让所有人震惊不已,作为城市象征的大卫塑像被烧成了黑色的骷髅骨架,罗斯巴特集团的白色高塔没有一块完整的玻璃。穿过冒着青烟的汽车残骸,我们找到亲人的尸体,也找到了乔。
<!--PAGE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