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15分钟时间,我才用钥匙链上的袖珍军刀撬下四块红砖,将洞口扩大到成年人的宽度。这次我顺利地爬了进去,手脚接触到秘密基地的刹那我彻底放松了,一转身仰跌在地呼哧呼哧喘气。这里几乎一片漆黑,两栋楼房相接的遮雨棚没有留下一丝天光,一米多宽的夹缝被两侧的花坛完全封闭起来,或许是设计的疏漏,或许是规划问题,原本应该毗邻建造的两栋大楼并未实际贴合起来,除了城市建筑管理委员会之外没人知道这个隐秘空间的存在。
知道这里的只有我和乔两个人。在我们逐渐疏远的日子里,我不时会回到这里独自玩耍,也会看到他曾来过的痕迹,秘密基地成了维系我们关系的最后纽带。
直至十年前的那一天。
我的记忆从未如此鲜明,以至于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死去的乔那张英俊面孔上的诡异表情,他一只眼闭着,另一只半睁着,眸子变成一种雾蒙蒙的灰色,鼻孔微微张开,嘴角上翘,露出几颗沾血的牙齿,齿缝里咬着一截黑色的物体,后来花了好久我才想到,那应该是他的舌头。因为被殴打的痛苦,乔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那是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大罢工的第十六天。由产业工人掀起的大规模罢工运动已经由这座城市扩展到这个州所有的工业城市,人们扎着红色头巾,挥舞着标语牌、大号扳手和铁锤走在街上,唱着一个半世纪以前那个名叫乔的男人写下的歌谣。我不知道资本家和政客们是否感到害怕,电视上看不到真实的信息,即使人群包围了罗斯巴特集团的白色通天塔,也无法看清高居塔上的大人物们的表情。
我也不再去社区大学上课,整日混在游行的队伍里。我的父亲非常反对我参加游行,严厉地训斥我,说那不是我该干的事情;可我选择无视他的意见。参加罢工运动对我来说并非出于阶级、道德或政治原因,回头想想,或许我只是想喝到免费的啤酒,然后远远地看琉璃一眼罢了。那时乔和琉璃每日都会登台演唱,将乔?希尔的歌曲教给大家,当台下的声音掩盖了音箱的音量、每个人开始挥舞拳头大声歌唱的时候,琉璃脸上的那种光芒令我无法直视。我心碎地、痛苦地、嫉妒得快要发狂地望着那对高高在上的恋人,品尝着扭曲的蜜水与漆黑的毒药。
我恨他。
我爱她。
所以更恨他。
后来,他们的位置似乎被另一伙人取代了,为首的人整天喊着蛊惑人心的口号,罢工运动正在悄悄向极端的方向发展,乔和琉璃不再出现在台上,工人们也不再唱歌。
第十五天夜间,一场冲突发生了,没人知道混乱因何而生,血与火笼罩了钢铁之城。整座城市都在熊熊燃烧。电力供应中断,手机失去信号,电视新闻没有报道,无数人在呐喊,汽车爆炸的火光在一条条街道如烟花般闪烁,烟雾升起,星空黯淡,每个人都疯狂了。我对这一天的记忆非常模糊,只从很久以后的新闻片段中看到了这可怕的画面。
第十六天,由工人组成的城市防卫队——那时刚刚出现的机器人警察已经全部被砸毁了——在巡查中发现了乔的尸体。他倒在邮电大楼旁边,身体因殴打和践踏已经不成形状,左手藏在身下,右手伸向花坛的方向,指甲在地面留下长长血痕。在他之前,我所在的这支防卫队已经找到了60名遇难者的尸体,其中包括我的父亲。在这一刻,我很奇怪地陷入了游离的精神状态,镇定自若地用酒精棉球擦去乔脸上的血污,将他装入黑色的裹尸袋。
我知道他最后想要到达的地方,不是那座花坛,而是花坛背后的秘密基地。但我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没有去思考其中的意义。
剧烈的头痛忽然袭来,阻止我继续回忆下去。我慢慢站起来,掏出手机照亮秘密基地狭长的空间,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我们用硬纸板分隔的工作间、储藏室、书房、食品间和机械库依然如旧,只是以成年人的视角来看,这里的一切都像幼稚的过家家游戏的道具。
一个洁白的信封摆在工作间的书桌上,那张桌子是我们费了好大力气偷偷运来的,桌上积满厚厚灰尘的机器人画册、图纸和照片曾是我们最珍贵的宝物。我拈起信封,撕开封皮取出信纸,纸上写着:
“你终于做到了,大熊。你想起一切了吗?我在工作地点等你,你知道我在哪里。P.S:这是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
03:20
我当然知道琉璃在哪里工作。事实上,我曾不止一次在那间隶属于汽车制造厂的机械维修公司外面驻足观望,希望在**上身的机修工人、冒着热气的液压举升机、坏掉的汽车和沾满机油的墙壁中间找到黑发女人的轮廓。我从没看到过她,她也未曾感觉我灼热的视线,这是件好事,我心中一直迷恋着这个遥不可及的女人,却不知怎样开口说出一句问候。距离12岁已经太遥远,我们之间的距离将我对她的感情酿成有毒的苦酒,将她对我的回忆装进疏离的坟墓。
手表显示3小时20分,那是她给我的最后期限,游戏已经结束了,只要沿着铜矿路走到尽头,就能在右手边找到“吉姆——吉姆尼”机械维修公司的大楼,找到那个有着水蜜桃味道、穿着白色棉袜子的东方女孩。
铜矿路是贯穿城市中心的主干道,我背后矗立着罗斯巴特集团分公司的白色高塔,前方是空阔无比、迷雾覆盖的道路。这时候阳光隐去,雾气仿佛变得更加浓密,一辆布满灰尘的汽车从雾中驶来,有气无力地按了一声喇叭,掠过我的身边,卷起刚刚落下的一捧黄叶。一架体型跟雪纳瑞犬差不多大的机器人不知从哪钻出来,利索地将落叶吸进集尘器,然后用盒装身体上顶着的摄像头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知道它在等我吐出口中的尼古丁咀嚼片。“不。”我做出拒绝的手势继续前进,机器人失望地垂下摄像头,钻回道边的排水沟。现在的我感觉疲惫、头痛、胸口疼(应当是爬进秘密基地时弄伤了肋骨)、心慌意乱,此时口腔中释放的每一毫克尼古丁对我来说都无比重要,用力咀嚼着口中的东西,我咽下带着薄荷味道的口水,佯装这能够带给我力量。
回忆仍然在不断苏醒,乱哄哄地挤进我的脑袋,我竭力什么都不想,机械地抬起脚、落下,抬起脚、落下,经过一间又一间贴着封条的店铺,在一架又一架清洁机器人的注视中前进,就这样走完了整条铜矿路。橙红色的建筑醒目地出现在右前方,“吉姆——吉姆尼”机械修理公司大楼看起来像一个超大号的圆柱形油桶,当时算是这座严肃城市中最新潮的建筑物之一,这里除了修理汽车、工程机械、机床设备之外,还开展了机器人的保养与维修服务,不过自从罗斯巴特公司的白色高塔出现,就没有过一名机器人顾客光顾。
几名吸毒者在路边谈着什么,一看到我就隐入雾中不见踪影。机械修理公司大楼没有如整座城市般褪色,依然是耀眼的橙红,不过楼顶似乎有些异样;我眯起眼睛望去,发现那是一大群黑压压的乌鸦,无数乌鸦安静地站在大楼顶端一动不动,如同一个古怪的黑色花冠。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的脑袋又开始疼痛。
大楼的门紧紧锁着,贴着黄色封条,透过蒙尘的落地玻璃我看到了自己的形象:穿着卷起袖子的肮脏衬衫,头发散乱,满脸污痕。短短几个小时,我就从系着真丝领带、端坐在办公室里啜饮咖啡的中产者变成了这副狼狈的模样。够了。5秒钟以后我就能让这一切结束。见到她,拒绝她,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结束这一切。
我从地上捡起吸毒者丢下的空酒瓶,用力向玻璃门砸去。“砰!”瓶子立刻粉碎,警铃声响起,接着迅速微弱下去,一定是电池耗尽了能量。
“要跟人打架的话,酒瓶可以随时变成刀子,但一定要记得,用整瓶啤酒去砸才能造出锋利的刃口,空瓶子的话,会碎得只剩下一个瓶颈握在手中。”放学的路上,乔如此对我说道。——他似乎什么都懂。见鬼。
我开始捶打那扇门,捶得如此用力,以至于整条街道都回**着拳头与玻璃碰撞发出的闷响声。我不知道警察是否会赶来,铜矿路是这座荒芜城市中机器人最密集的地方,州财政拨款维护着这条主干道,为破产的城市留下最后的尊严。在这一刻,我心中甚至生出一个想法:如果警察现在能够将我拘捕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在缴纳罚金之后我就可以乘坐警车去往中央车站,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再不回来。
“喂。”
琉璃的声音说道。
心脏传来熟悉的疼痛悸动,这一声呼唤犹如闪电击穿灵魂。我的动作静止了,透过玻璃门看到自己目光游移的身影。我这一生从未感到如此狂喜,也从未感到如此恐惧。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一路彷徨只是自欺欺人的伪装,深藏心底的炙热情感一旦打开缺口,冲动就化为滚滚流淌、散发着毒气的熔岩,为了见到她,我愿意与魔鬼签订契约抛弃一切;但她是真实的吗?在这么多年之后?是否我抬起头来,看到的只是镜花水月的幻影?
“喂,上来吧,别闹了。一层的门是打不开的。”
我慢慢抬起头。动作如此缓慢,以至于全身上下每一条肌肉都僵硬而发出颤抖。午后的阳光穿过雾气,洒下柔软的金黄辉光,二楼一扇窗子打开了,她在那里,带着笑,轻轻挥动手臂。
我听到自己胸口传来爆裂的声音。格林童话《青蛙王子》中王子的仆人亨利看到主人变成一只青蛙之后,悲痛欲绝,在自己的胸口套上了三个铁箍,免得他的心因为悲伤而破碎。当王子被公主唤醒,忠心耿耿的亨利扶着他的主人和王妃上了车厢,然后自己又站到了车后边去。他们上路后刚走不远,突然听见噼里啪啦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断裂了。路上,噼里啪啦声响了一次又一次,每次王子和王妃听见响声,都以为是车上的什么东西坏了。其实忠心耿耿的亨利见主人如此幸福而感到欣喜若狂,于是那几个铁箍就从他的胸口上一个接一个地崩掉了。
此时此刻,我胸口的铁箍正因无限巨大的幸福而一个接一个爆裂,那些为了不再想起她而筑起的钢铁樊篱。我是爱上公主而背叛王子的亨利,3650个自我逃避的日子过去,这一刻,我获得了新生。
“消防楼梯在大楼后面,慢慢爬,有些地方生出了青苔,有点滑。”她说。
“知道了。”
懊恼、疼痛、疲惫、失望、愤怒如初雪融化,心情瞬间平静得如同冬季月光下的密歇根湖。这种改变让我觉得奇怪,但又不纠结为何奇怪,仿佛知道任何不合理的事情一定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也就不再在意解释本身。心脏仍在激烈地跳动,但手指已不再颤抖。
我绕到大楼背后,在遍地垃圾中找到防火梯,小心地踏着滑腻腻的苔藓攀上二层。跨过一道门槛(也可能是一道窗棂),我见到了琉璃。
她穿着白色棉质T恤衫、蓝色背带裤,戴着白色耳机,头发短短的,明亮的眼中带着笑意。在这一刻,我忽然发觉其实一直以来我都不记得琉璃的样子,就算刚看过她与我12岁夏日的合影,转眼脸孔就会变得模糊;但我如此确定现在站在眼前的人就是她,她并非泛黄照片上的空洞笑脸,而是温热的、活生生的、散发着水蜜桃香味的氤氲光影,就算闭上眼睛,也能感到她的存在,那个12岁女孩笑靥如花的灵魂。
一种名为“幸福”的甜蜜物质被心脏泵入四肢百骸,我感觉舒适的温暖与辛酸的疲惫,眼睛打量着对面的女人,不愿挪动视线一分。
“大熊,我以为你会变很多,没想到还是这副模样。”琉璃歪着脑袋打量我,露出尽力忍住笑的表情。她脸上擦着几道黑黑的机油痕迹,手上戴着脏兮兮的工装手套,看起来刚才还在工作。
“那个,全都弄脏了,还划破了几处……谁让你把信藏在那种地方的?”我有点尴尬地掸着衬衫上的泥土,鼓足勇气反过来质问道。
“我怕你的记忆不容易恢复,就想办法尽量帮帮你。看来你都想起来了对吗?”琉璃的眼睛弯弯的,几道俏皮的鱼尾纹出现在眼角。
“很多。”我回答道,“我居然会彻底忘掉乔的存在,真是太奇怪了……还有惨剧发生的那天晚上。乔是死于暴动的游行者手中吗?……对不起,我不应该提起的。”
琉璃用黑色的眸子盯着我:“没关系。这么说,你还没完全想起来。或许只要这个程度就够了吧。……大熊,你愿意为我做一件事情吗?”
“愿意。”我回答道。
“可我还没有说是什么事情。”琉璃惊讶道。
“那你说说看。”我说。
“是关于……”琉璃开口。
“愿意。”我再次回答道。
“让我说完!”琉璃怒道。
“好吧。”我说。
“我要你陪我去做一件事情,可能会死的——不,应该说一定会死的吧。”琉璃犹豫地说。
“愿意。”我说。
“为什么?”琉璃显得有些不解,“我知道你和乔的关系,如果你想起了最要好的兄弟的事情,应该会帮助我的。但你明明没有全想起来……”
“想起什么?你可以告诉我吗?”我问。
“不,别人告诉你的话,你会认为那是一个谎言。”琉璃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只有相信这里。靠自己吧,大熊。在此之前,你还愿意帮我吗?”
“愿意。”我说。
“好吧。”她说。
她带着我穿过房间。房间乱糟糟堆满图纸,一台老旧的电脑显示着机械的复杂蓝图,墙角高高摞着罐头盒子和啤酒易拉罐,空气中有一种机油味混合烟草味的熟悉味道。“啊,抽烟吗?”她掏出烟盒抛过来,“在大城市不太容易买到香烟吧。”
我很自然地吐出尼古丁凝胶,抽出一根烟衔在嘴里:“有火吗?”
“什么?”琉璃停下脚步转回头,“哦,抱歉。”她摘下耳机揉成一团塞进兜里,“正在听歌。喏,打火机。”
“谢谢。”我接过打火机点燃香烟。在我所居住的城市,这意味着高达五十元的烟草税、环境税与健康税,加上体检报告上的鲜红图章。不过此时,我感觉到的只有醇厚的舒适感,让咀嚼片见鬼去吧!这才是真正的尼古丁。
琉璃在前面带路,我跟在后面。她的头顶只到我下巴的高度,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她如男孩一样的短短发梢、长长的脖颈和裹在T恤衫里纤细的背影。我今年32岁,那么她今年也32岁了。不再交谈的20年,未曾见面的10年,她都经历了什么?她是否嫁人生子?为什么还逗留在这座毫无希望的城市?她为何要给我写信?她要我帮助的事情又是什么?
这些问题我一个都不想问。就这样一起行走,望着她的背影,就够了。
我们走出房间,穿过一个短短的回廊,推开一扇门,来到一个平台。
“喏,就是这个。”琉璃指指前方,倚在护栏上望着我,“希望你喜欢。”
我没有说话。
“吉姆——吉姆尼”机械修理公司的圆柱形大楼是中空的,房间呈现环状附着在楼壁,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柱形空间。我先看到许多大口径不锈钢管被电缆、液压机构和油管缠绕着向上延伸,抬起头,就发现那其实只是一截小腿而已,膝部轴承关节以上是直径更粗的钢管和液压机构,在胯部与联动机构相接,具有应力结构的多节脊椎托起不锈钢栅板覆盖的胸腔和凯夫拉多层垂帘防护的腹腔,胸腔中装有动力核心,而腹腔则安放着变速器和传动装置,肩部轴承通过锁骨结构连接胸腔与上臂,手臂的液压结构更加复杂,能直接将动力输送到每一根手指末梢,脊椎顶端带有减震系统,上面安放着半球形的头颅,头颅处敞开一扇气密门,露出乘员舱的点点灯光。
巨大机器人静静地站在大楼内,看起来像剥去皮肤与肌肉的金属巨人标本,又像放大千万倍的小学生劳动课手工模型。它的外形毫无美感可言,比例失调,管线外露,而结构设计更充满了幼稚可笑的缺陷,那是只有小学生才能想出的异想天开的设计语言。
但我对它是如此熟悉。
这是我和乔花费大量时间在秘密基地中设计出的巨大机器人,我们管它叫“阿当”。我们画下无数图纸,对每一个数据详细推敲,激烈讨论着动力系统的配备,为乘员舱的位置伤透脑筋,这是我们最棒的作品,而那是我们最好的时光。
如今,阿当从少年涂鸦的稿纸走入现实,它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我一直仰头观看,几乎弄伤了脖子。
“喜欢吗?”琉璃微笑着问道。
02:58
“就连数据……都与图纸上的一样吗?”我望着巨大的机器人,声音在空洞的楼内回响。
“高度24米,重量190吨,臂展17.4米,步幅9米。”琉璃靠在护栏上点燃一根香烟,介绍着这个庞然大物。
“动力系统呢?”我努力回想着当时的设计,空想的世界里不需要什么逻辑性,我们完全可以给阿当安装一台10万马力的核裂变发动机,再在它的全身装满火神机关炮、导弹、激光发射器和电磁炮,但当时我与乔只是非常谨慎地设计了一台峰值输出3.5万马力的氢能源燃料电池发动机,使用传统的轴传动加液压系统方式,而不是更加方便的发电机——电动机结构。
这时头顶有振翅声传来,几只乌鸦围绕着机器人盘旋几圈,嘴里衔着亮晶晶的螺丝钉和铜线,穿过半透明太阳能天花板的破洞飞走。“这些小偷很喜欢发光的东西,慢慢就越聚越多了。”琉璃吹了声口哨驱赶乌鸦,“抱歉啦,大熊,就算拼了老命我也找不到合适的动力核心,现在安装的是来自报废坦克车的两台罗尔斯?罗伊斯牌V12共轨增压柴油机,最大输出马力4200匹;变速器则来自海岸警卫队的德尔塔IV巡逻快艇残骸,是ZF公司出产的9挡液压变速箱,修复它花了我很大力气!胸口部分两台柴油机的输出功率经液力变矩器传递至腹部的变速箱,从变速器经万向传动装置输出至裆部的分动器,分动器再经万向传动装置送往各个驱动桥。轴输出提供轴向力,头颈、四肢一共有五个液压系统,液压系统提供径向力。”
“才4000多匹马力,这样的马力重量比只能让它勉强动起来而已吧。”我心中默默计算着数据。
“喂喂,端正一下态度吧老兄。”琉璃探出身子拍拍机器人的大腿,“在没有任何人帮助的情况下,我一个人完成了这么厉害的大家伙,你是要继续吹毛求疵下去,还是动脑子想想你面前的女人应该得到什么样的称赞?”
“这太棒了,琉璃。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说,“我小时候做过的无数梦里面最酷的一个,就是驾驶着巨大机器人与坏人展开殊死搏斗……但你做了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这样的机器人,一点价值都没有!”
对面的女人忽然眉目弯弯地露出微笑:“好吧,反正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可以好好聊聊这个话题,你喝啤酒吗?虽然不冰,不过幸好还在保质期之内。——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十几年?”一边说着话,她一边从背带裤兜中掏出控制板,在上面点触几下,嗡嗡的电动机工作声传来,我们脚下的平台开始沿着大楼内壁的螺旋形轨道旋转上升。
“……10年整。”我回答道。随着平台的移动,我可以自下而上将巨大机器人的细节一览无余。所有的非标准件应该都是身边的女人用车床手工制造的,精度很差,也没有经过打磨抛光,焊接点显得非常粗糙,电路和油路走线混乱,应当由凯夫拉防弹材料覆盖的腹部其实只是挂上几层破烂帆布而已,让机器人更像一具缠着裹尸布的骷髅。长期从事的职业让我不得不以挑剔的眼光审视这个作品,从设计师的角度来说,这简直是一个灾难。
但同时我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仿佛童年的自己想要跃出胸膛,将这伟大的造物拥入怀中。我无法表达心中的激动,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惊叹、战栗,就算故作镇静,说话还是会带上颤抖的尾音。乔当年制作的那个精美机器人模型正是按照阿当的设计图完成的,如果他如今还在世,会不会同我一样,在这个巨大的机器人面前欣喜若狂?
平台升至轨道顶端,咔嗒一声静止,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楚看到机器人头部乘员舱的内部构造,同设计图一样,里面的空间非常狭小,一张座椅悬浮在200支柔性液压支撑杆中间,星罗棋布的仪表和按钮布满座椅前的操作台,几盏绿灯亮着,象征机器人处于电路自检完毕、可以启动的状态。这一切都与我们当时的设计一模一样,甚至连指示灯的位置都没有改变。
“你没有对图纸做一点改变吗?12岁孩子画出的图纸?”我悄悄攥紧衬衣一角,以防自己发出激动的喊声,口中吐出的却是挑剔的言语。
“不用怀疑了,这就是你们的阿当,大熊。”琉璃轻轻抚摩着机器人的钢铁皮肤,“无论合理还是不合理的地方,我都完全重现了。”
“可是……阿当它并不科学,从理性的角度……”我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那又怎么样呢?”秘密基地里的充电应急灯照亮乔的脸庞,12岁男孩扬起眉头,那种充满理想主义精神的天真表情并未死去,穿越漫长的时间,在20年后的女人脸上重生。
02:30
我的工作是为罗斯巴特公司设计机器人。在机器人三定律的基础上,罗斯巴特集团生产的模拟神经元中枢处理器给机器人带来独立思考的能力,这种生物计算机具有2.5亿个神经细胞,其工作原理与人脑相当类似——尽管与具有1000亿神经元的人脑相比它在归纳、判断、联想与抽象化思考等方面远远不足。
在州议会修改宪法之后,机器人的生存权利得到了承认,与此同时“制造”机器人转变为机器人的“生殖”。之前罗斯巴特公司制造的200万名具有人工智能中枢的机器人成为原始族群,它们开始竞争社会工作岗位,为自己的生存赚取金钱,自由结合为伴侣,有人担心这些由金属和集成电路组成的异类不具有繁衍后代的自然责任,但事实证明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即使不加以规定,机器公民也很愿意建立“家庭”,并且共同抚育后代。200万名原始机器人分为1025种型号,每种型号的外形与功能都完全不同,而同种型号间又由于批次、零配件和装配工艺等原因出现差异,这些差异成了某种遗传基因,在“生殖”过程中被保留且放大,最终形成了家族的决定性特征。
两名机器公民伴侣联合提出生殖申请,经州立管理委员会通过后转交罗斯巴特集团高级定制部门办理,定制部门将根据机器人伴侣的主观意愿(在允许范围内对某种特征的强调)及客观因素(显著特征、付出的金钱)计算出下一代机器人各项数据的模糊边界,将关于外观设计的部分外包给控股子公司完成,最终由集团工业机械部门完成制造。
我的工作就是根据高级定制部门给出的数据边界,设计出崭新的机器人,从某个方面来看,这与上帝的工作并无不同。多年以来成千上万的新时代机器人从我工作室电脑屏幕上的草图变为实体,遗传正显示出恐怖的力量,崭新的机器人形态开始出现,旧式的机器人被社会淘汰,用尽最后一丝电力,变为阴暗小巷里生锈的废铁;结构更合理、效率更高、更美观的机器人走上工作岗位,用勤恳高效的态度赢得雇主的欢心。由人类控制的“生育率”和“生殖”过程,这是州政府锁在机器人脖颈上的最后一根锁链,没有人能否认机器人正在让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好,但直至今日之前,我都没有认真考虑过机器人存在的意义。归根结底,作为人类的创造物,它们的自然使命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曾经非常简单。
琉璃坐在我身边,喝着一瓶温热的啤酒,她身上的气味没有丝毫变化,擦着两道油泥的侧脸被阳光照亮,尘粒在她鼻尖短短的绒毛上轻盈飞舞。“呸!真难喝。”她有些恼怒地放下瓶子,“明明还有几个小时才到保质期的,却已经酸成这个样子了!”
“我是说,人形机器人是最不科学的东西。”我说。我**在外的手肘不小心触到她的臂膀,感觉比20年前更加强烈的电流透过皮肤、肌肉和骨骼,闪电般刺穿了我的心脏。
“为什么?说说看。”琉璃侧过头来,问。
我们肩并肩坐在一张双人床垫上,半透明天花板上站满了乌鸦,浑浊不清的阳光穿透雾气和太阳能玻璃照进室内,把这间起居室割成明暗分明的两半。阳光已经倾斜了,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天黑。床垫、衣柜、冰箱、水槽、电脑、工作台和电唱机,屋里的一切显得陈旧而凌乱,没有任何带有女性特质的物品,甚至没有一面化妆镜存在。只有靠近琉璃身边,那种淡而甜蜜的水蜜桃香味才会提醒我主人的身份,房间也因此变得温暖起来。
“还需要说明吗?一直以来人形机器人都只是科技企业展示技术的手段而已,双足行走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为了解放双手而必须承受的原罪,机器人没有任何理由花费大量资源重现这种不科学的行进方式,双足机器人能够胜任的工作,更廉价且可靠的履带或多足机器人可以完成得更好。而巨大的人形机器人,那只是动漫作品中不切实际的幻想吧……”我想了想,如此回答道。
“那你和乔当初为什么对巨大人形机器人那么痴迷?”——琉璃的这句话问得我哑口无言。
我们一起沉默下来。琉璃抬手用遥控器打开唱机,扬声器传出齐柏林飞艇的《十年飞逝》,我们静静地听吉米?佩吉令人心碎的吉他声在昏黄的阳光里回**。一曲终了,下一首歌曲的前奏响起,手表上的鲜红数字不断跳动,提醒我必须得主动开口说些什么。“距离那天正好十年,真是个巧合呢。”我说,“你的父亲……他还好吗?”
“和他的老工友一起住在400公里外的新移民城市,依靠遣散金生活,每天进行8小时的虚拟工作,赚取一点网络信用点。他挺后悔当初的选择,不过人一旦选择了放弃,就再也没有机会了。”琉璃淡淡地回答道,“有一次他在电话中说起他很羡慕你爸爸,‘死在最好时候的幸运老杂种’——这是他的原话。”
我苦笑着摇摇头:“毕竟我们还活着不是吗?……我忽然想到我与乔对巨型双足机器人着迷的原因了。”
“因为那很酷。”琉璃放下啤酒瓶哈哈大笑起来,“对吗?”
“没错。”我不由得随之露出笑容。
我想了很多。“机器人”一词由“苦役、奴隶”的词根变化而来,其存在的原始意义是为人类提供服务,但没有人会否认,这种人造物其实也是孤独人类自我欲望的表达,巨大双足机器人是对人类存在形态的极端夸张,充满雄性特质的钢铁图腾柱,崇拜巨大机器人,实际上就是崇拜人类之存在本身。
然而机器人的定义究竟是什么?现代文明将它定义为某种自动控制装置,具有在不确定情况下进行感知、决策、行动能力的活动机械,人工智能是这个定义的最佳表达。按照这个标准,我与乔设计出的阿当根本就不是机器人,仅仅是一架人类手动操纵的大型机械而已,其本质与挖掘机并无不同。然而自从见到这惊人的巨物之后,我未曾有一刻怀疑阿当的身份,它不仅是机器人,而且是我所见过最纯粹、最粗糙与最美丽的机器人。
是的,12岁的我们认为所谓机器人,就是具有人类形态的机器,它明明由钢铁制成,却拥有人的体形与灵活的手指,可以大步奔跑,每个关节都能够灵活转动。长大之后,形态为功能服务的古怪机器人充斥社会,我早已忘记了孩提时的想法——这真是可笑,还有什么能比巨大的人形机器人更酷?
01:59
我们像昨天才见过面的老友一样毫不陌生,聊的却是阔别十年的遥远话题,我们听着枪花、黑色安息日、滚石、涅槃和皇后的老歌,谈着笑着,喝光了半打临近保质期的啤酒。阳光逐渐西斜,室内昏暗下来,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给我的最后期限是什么意思?我的手表显示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啊,对不起。”琉璃不好意思道,“我这个人不大容易做决定,所以喜欢定下一些期限帮助自己下定决心,那个期限只是这些啤酒的到期时间而已,好在我们把它们喝光了。”
“帮助你下定什么决心?”我举起空啤酒瓶,借着黯淡的阳光瞧了瞧,果然马上就要过期了,我丢下酒瓶,问。
“下定决心启动阿当。”她回答道。
“它还从来没有启动过吗?就算引擎试机也没有?”我问道。
琉璃点点头。暮色中看不太清她的脸孔,只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发光:“维修公司关闭以后每个人都离开了,只有我偷偷留了下来,如果被警察发现的话一定会被判非法入侵罪吧……幸好后面的解体厂还有很多零件留下来,而机器警察对低于55分贝的噪音没什么反应,我才能慢慢地建造这台机器人,就算这样,也才刚刚完成呢。”
“你独自在这里生活了10年?就为了这台人形机器人吗?你的生活来源是什么?”我惊讶地问。
女人露出笑容:“废弃的城市可是一座金矿呢,你不知道那些黑市商人肯为一个小小的机床轴承花上多少钱!……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出现在这里,愿意帮助我一起启动机器人。10年前我决定独自完成这一切,可几个月前,阿当即将彻底竣工的时候我才发现,一个人根本没办法操纵这样复杂的机械,机器人的原始图纸上没有电脑控制的总线结构,阿当没办法自动保持姿态,要改为程序控制的话,相当于将阿当重新建造一遍,而且……那样做的话阿当又与那些杀人犯有什么差别呢?”
<!--PAGE 10-->“杀人犯?你说那些机器人?”
“没错。造成惨案的人。住在白色高塔里的怪物。杀死乔和你父亲的元凶。毁掉这座城市的家伙。”琉璃平静地吐出带着深深仇恨的字眼,“那些能够思考的机械。”
“所以,你要做的是……”我脑中产生不祥的预感。
“为乔复仇。为你的父亲和我的父亲复仇。为这座城市复仇。”琉璃伸手指着窗外,透过积满尘埃的玻璃窗,在雾气沉沉的城市中央,罗斯巴特公司的白色高塔静静矗立在暮色中。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自从见到阿当的那一刻起我就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但当可能性真的成为事实,这疯狂的想法还是令我震惊。“琉璃,在现在的法律框架里机器公民与人类具有基本同等的权利,毁灭机器人的存储芯片是等同于一级谋杀的重罪!就在前几天,一名专门向流浪机器人下手的零件贩子因35桩机器人谋杀案件而被判处605年监禁,大陪审团全票宣判罪行成立!这些你知道吗?”我猛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