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个影子,也是我远离这座都市的原因。但现在绞尽脑汁也看不清那个影子的面目,一旦意识到这个死角存在,大脑就开始用尽力气破解回忆的谜团,像水蜜桃一样被冻结的往事坚冰慢慢溶解,一个接一个的画面浮出水面。我和她。我和爸爸。我和提摩西夫人。我和巨大机器人雕像。在浓雾中迷失而被吓坏的孩子。放学后的秘密基地。草稿本上的机器人图纸。用晾衣架、电动车马达和易拉罐制造的机器人。被丢弃的甲壳虫汽车。每个画面都有那个影子存在,如同无形的手在按下快门将回忆定格的时候,总是将一条徘徊于身边的幽灵记录其中。

<!--PAGE 11-->越是努力捕捉,神秘的影子就越轻飘飘地溜走,我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怀疑自己的大脑,怀疑我海马回的每一个神经元和神经突触在联合起来欺骗这具身体的主人。——童年的记忆如果这么不可靠,为何琉璃肌肤的温热触感和身上散发的甜蜜味道显得如此鲜明?

头痛开始袭来。“见鬼……”我从裤兜里摸出尼古丁咀嚼片丢进嘴巴,用咬嚼肌的运动缓解疼痛。尼古丁渗透进血管,这种在禁烟运动中奇迹般存活下来的安慰剂让我精神立刻振奋起来,但这无助于思考,我只能暂时将打结的记忆丢在一边。

巨大机器人塑像遮住朦胧的阳光,庞大的双脚逐渐与我的视线齐平。经过修葺的大理石基座用四种语言刻着拍马屁的美术评论家的华丽辞藻,他们居然认为这一团焦黑扭曲的金属是现代文明史上妙手偶得的极佳创作。作为设计师的一员,我深深地难以苟同,甚至不大敢直视那丑陋的金属骨架。

机器人塑像凝视着五百米外的机器人大会主场馆,我和琉璃曾在那栋蛋壳形的乳白色建筑中登台表演,收获了5000名观众的热烈掌声。我们搞砸了好几个地方,却意外地赢得哄堂大笑,或许这正是这种表演形式的高明之处吧。灯光亮起,大会正式开幕,每一个小舞台都有吸引人的各式机器人登场,我们两个趁没人注意偷偷溜了出来,爬上机器人塑像的基座,望着远处流光溢彩的场馆和亮着灯带的长长轨道,等待烟花升起。

那时我们都说了些什么?12岁的我们,或许正试图表现自己成熟的一面,谈论着音乐、电影、书籍,也许聊起学校中发生的事情,更可能谈着机器人的话题,想象着我们的未来将会是一副什么样子。

到如今,我知道我的未来是什么样子,而她的未来呢?

我在我们曾经并肩坐着、悬空摇晃双腿的地方找到一个白色的信封。那时我们花很大力气才爬上高高的基座,如今看来,那不过是齐胸高的台阶罢了。我的心境非常复杂,但走到这一步,除了打开信封之外没有其他选择。

撕开信封,薄薄的信纸上只写着一个名字:乔。

05:36

乔是谁?

这个名字没能将沉睡的记忆唤醒,看起来有点陌生。“乔”应当是“约瑟夫”的缩写,现在已经几乎没有人将男孩命名为约瑟夫了,因为那听起来又老气又陈旧,一点不时髦。我的交际圈当中没有人叫作乔或者约瑟夫,与琉璃共同认识的熟人更是屈指可数,我静下心来梳理了一遍记忆,确实没有这么一个名字存在。

“搞什么鬼?”我皱起眉头,感觉有点烦躁。这游戏已经走到了尽头,是该放弃的时候了,现在搭乘地铁回到车站的话还能赶上四点钟回程的高速列车。我将信纸狠狠揉皱塞进衣兜,拎起行李箱向纪念广场外走去,走出一百米,又忍不住将信纸掏出,展开,抚平,看一眼那个名字,又回头看一眼巨大机器人塑像。

<!--PAGE 12-->死亡城市的铁灰色遗骸像一个魔咒,逃离的念头一次又一次升起,身体却一次又一次背叛意志。不管望向哪里,都能看到童年的我的影子。我漫无目的地慢慢行走,圆形轨道上寂寞的铁盒子进入我的视野,“喂,售货员。”我开口道,“现在是午饭时间了吗?”

“早一分钟,晚一分钟,都不是比现在更适合吃午饭的时间!T00485LL的流动餐馆向您介绍今日推荐菜单,先生!”机器人立刻发出兴奋的电子合成音,驱动滑轮飞速驰来,五颜六色的诱人食物影像在面板上跳跃起舞。——若说起机器人与人类思维的最大不同,就是它们似乎不大能理解人类对于长串数字的差劲记忆力。它的名字对我来说只是一串毫无意义的字符串罢了,可听它可怜巴巴的语气,似乎还挺希望我记住这个莫名其妙的名字,以熟稔的口气来跟它寒暄几句。

“墨西哥卷饼?”我将脑中浮现的第一个食物名字告诉它。

“在这样一个温度19℃、湿度65%的美好初冬日子里,热气腾腾的墨西哥玉米卷饼是最适合户外环境的餐点了!您可以任意搭配豆子、白米、生菜、牛油果、辣茄子、鸡肉、牛肉、奶酪、酸奶油、莴苣和蘑菇内馅,并可以免费添加番茄酱、芥末酱、辣椒酱、酸辣酱、甜辣酱和沙拉酱……”T00485LL的显示屏上飞速掠过一连串食物图片,快得让人根本没办法看清。

“怎样都好,给我生产日期最近的吧。”我摆摆手,望着漆皮剥落、尘埃满身的机器人,思考着这区区几块钱收入能够换取几天续航电力。我们曾经那么憧憬机器人走入现实生活的美好未来,但孩子如果以超然的眼睛看到今时今日的画面,或许会完全推翻幼稚的愿景吧。

我的要求可能给它添了一些麻烦,几秒钟后,滴滴答答的《献给爱丽丝》响了起来。“生菜牛肉墨西哥卷饼配辣椒酱,附赠大杯可乐及洋葱圈,感谢惠顾,先生!一共是9.9元。”食物啪啪弹起在空中,被定向微波瞬间解冻并加热,冒着蒸汽准确降落在托盘中,一支细长软管蠕动着不知从哪里伸出,向一次性纸杯中注入气泡丰富的冰可乐。

我将钞票递给它,接过托盘,略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肮脏的轨道基座上开始用餐。冷冻了不知多久的食物看起来十分诱人,但缺乏让人大口咬下去的**力,我拿起卷饼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这些据说是玉米煎饼、牛肉、生菜和辣椒酱的东西,用可乐将它们冲下食管。不知道它们用什么方法保存可乐,饮料的味道还算正常,碳酸噼里啪啦刺激着口腔黏膜,感觉不错。

“在用餐的时候,您是希望我简单介绍一下纪念广场的历史和‘大卫’的来历,还是播放一首佐餐歌曲呢?与套餐搭配,每首歌曲仅需0.99元,既可以使用我的立体声扬声器播放,也可以传送至您的随身设备中,一次购买,终身受益……”殷勤的机器人展示着一长串歌曲列表,我心不在焉地瞟了一眼,忽然脑中蹦出一个念头:“有没有名叫‘乔’的歌手或歌名?”

<!--PAGE 13-->墨西哥卷饼让我模模糊糊地想起什么,这种食物与某种音乐之间产生了尚不清晰的关联,此情此景忽然觉得相当熟悉,似乎在某个不知是真是幻的记忆片段里,我就坐在这里,一边将食物塞进嘴里,一边听着广场上的音乐声。食物和音乐我都不记得,但这应该是某种线索。

“以Joe为关键词查询得出153328个结果,您要找的是不是Joe Cocker、Joe Jonas 、Joe Nichols……”T00485LL欢快地唠叨着,我赶紧伸手加以制止:“不不,我想想……”

音乐声响起,来自我深深的脑海。

“Joe Browtice……”

“闭嘴!”

世界立刻清静了。我放下托盘,用力回想模糊的片段,直至一阵剧烈的头痛突如其来爆发,轰的一声炸开在头盖骨里,浑身上下每一个神经末梢都接收到了短暂而强烈的疼痛脉冲。

“先生?您怎么了,先生?您需要帮助吗,先生?需要我为您叫救护车或者联系家人吗,先生?”T00485LL欢快地呼喊道,我知道那不是它的本意,毕竟一个语音合成器只有一种基调,最适合售货员的就是这种该死乐天派的语气。

“我没事……我没事。”我深深曲着身子,将头藏在双膝之间,直到难挨的疼痛过去。这种疼痛我一点都不陌生,自从离开这座城市之后,有许多次我尖叫着从噩梦中醒来,因头痛而彻夜无眠,医生说我的检查结果完全正常——一如我的心脏——健康得可以活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随着年纪增长,头痛的次数逐渐减少,自从结婚以后这种电击般的苦刑已经极少干扰我的生活,我也乐于在妻子面前将秘密深深埋藏。

我知道两分钟过后疼痛就会暂时退去,像潮汐暂时远离沙滩,如果此时立刻服下安眠药入睡,就可以阻止下一拨疼痛袭来。但这次我所做的是猛地站了起来,双手抓住机器人的铁盒子摇晃着:“我想起来了!我不知道歌手的名字或者歌的名字,但我想起了一段旋律,你可以通过旋律找到歌曲吗?”

“您这样做让我很困扰,先生,通常来说我们是不太喜欢身体接触的,您身上的汗液对我的皮肤——我是说烤漆——有害。不过我确实提供哼唱旋律找歌的服务,只需2.99元即可,只要激活服务,一份已付费的APP拷贝就会出现在您的移动终端中……”T00485LL轻快地答复道。

我立刻哼出那段曲子。在头痛的黑暗深海中微微发光的是一小段歌曲的旋律,非常简单的曲调,短短两句,没有歌词。在遗忘之前,我将这段旋律连续哼唱了三遍,然后紧张地盯着机器人的显示屏。

“有15个近似结果,先生,如果有歌词或者下一段旋律的话……”

T00485LL犹豫道。

“对了对了,类似于二重唱,不,我是说两个短句每个都重复两遍……”我立刻补充道。

<!--PAGE 14-->“啊,这就好多了!”机器人快乐地叫道,“匹配结果是唯一的,这是一首创作于1911年的歌曲,歌名是《牧师与奴隶》,作者是乔?希尔,您非常幸运,先生,这首歌的原版录音没有留下,幸好有另一名歌手犹他?菲利普斯在整整一个世纪之前翻唱的版本,现在为您播放30秒试听。”

沙沙的背景噪声响起,接着音乐声传来,伴奏只有一把吉他,一个苍老的男声唱道:

长发的牧师每晚出来布道,

告诉你善恶是非。

但每当你伸手祈求食物,

他们就会微笑着推诿:

你们终会吃到的,

在天国的荣耀所在。

工作、祈祷,简朴维生,

当你死后就可以吃到天上的派。

伴随着撕裂般的声响和天旋地转的失重感,记忆的冰山轰然崩塌。“乔”这个名字是一颗铁钉,音乐是将名字敲进冰山的铁锤,小小的裂缝不断扩大,悬浮在记忆之海中的坚硬核心终于分崩离析。在失去意识之前,我想来了。乔。琉璃。我的父亲。十年前的那一天。“大卫”身上熊熊燃烧的火焰。鲜血和汽油。这座城市的最后一日。

我想起来了。

05:11

我从昏迷中醒来,T00485LL刚好数到第580秒。“先生!先生!你醒了!”它大声嚷道,“若是10分钟之后你还不醒来,我就必须联系医疗卫生部门,并作为第一旁观者接受警察部门的讯问了……你没事吧,先生?需不需要药品?我认识一个在附近卖药的家伙,它的药瓶上没有条形码,不过对治疗头痛非常有效……”

“我没事。我要走了。”我用力一撑地面站了起来,忍受着眉心后面一阵阵的刺痛,用手拍打身上的灰尘。

“您确定不是因为我提供的食物或者音乐而感到不适?”机器人可怜巴巴地问,屏幕上播放以绿色和蓝色的波纹来表示情绪,“我已经有两次不良信用记录了,如果被那些官僚发现……”

“与你没有关系。谢谢你。再见。”我将西装外套搭在肩上,眺望四周景物确认一下方向,然后大踏步走去。

“谢谢!……你的箱子,先生!”T00485LL叫道,伸出软管手臂拎起那只行李箱,沿着轨道追来。但我前进的方向与圆形轨道几乎垂直相切,铁盒子机器人焦急地左右横移,用最大音量播放《献给爱丽丝》,希望能唤起我的注意。

我没有回头。

我想起了许多东西。模糊的阴影显露出面目,那是一张我无论如何不应该遗忘的脸庞。我与琉璃坐在卧室的**开心微笑,是他用相机将这一刻定格;我第一次骑上父亲的自行车,是他在旁边帮我保持平衡;我惹怒提摩西夫人,是他陪我留堂罚站;我在雾气浓稠的清晨迷路,是他用手电筒的光芒引导我走上正确的方向;我放学后的秘密基地是他一手建造的;我在草稿本上画下机器人图纸,是他用晾衣架、电动车马达和易拉罐将潦草的蓝图化为实物;我们共同玩耍、长大,看着被丢弃的甲壳虫汽车一天天被灌木丛吞噬,看着琉璃从邻家女孩成长为窈窕淑女。

<!--PAGE 15-->属于我与她两人的瞬间是虚假的,每一个画面都有他的存在,是他为我们讲解“二人羽织”的表演要领,在上台前为我们鼓气加油,带我们逃出热闹的中央展馆,坐在“大卫”的大理石基座上望着灯火辉煌的城市,等待烟花升起。我们三个人讨论着关于音乐的话题,我们都喜欢老歌,我爱迈克尔?杰克逊、芮阿娜和阿黛尔?摩根,琉璃喜欢皇后乐队、蝎子乐队、邦?乔维和夜愿,而他的播放器里装满鲍勃?迪伦、琼?贝兹和朱蒂?考林斯。

那是我在这个小小的群体中第一次被疏远。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琉璃身上的甜蜜桃子香味还残留在鼻孔,但她却不再向我看一眼,只用亮闪闪的眼神望着那个男孩,同他谈论着音乐中的力量与反抗精神。我试图插进对话,却发现他们在用一种我不理解的语言交谈。

“民谣与摇滚的精神核心是重合的,它们拥有同一个根源。”

“如果说根源的话,应该是日升之屋吧?”

“啊,你一定要听一听动物乐队的版本,在那个年代的英国乐队当中算是最棒的另类。我的播放器里应该有的……就在这里。”

他们分享同一副耳机,身体挨得那么近,以至于我听不清他们的窃窃私语。我无聊地望着天空,直到第一朵烟花在夜空绽放。“放烟火了!快看啊!”我大叫道,扭过头,发现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丝距离已经借由双唇轻轻弥合。

乔。

他的名字叫作乔,我怎能忘记他?我最好的童年玩伴,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最敬佩的人。他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在秘密基地简陋的环境中制造出那么精致的双足机器人,那早就超过了手工课的范畴,简直可以拿到现代艺术品画廊中去展览。他学习成绩极好,喜爱摄影,会弹吉他,拥有一头浓密的褐色头发和一双明亮的灰绿色眼睛。在12岁那年,他就长到五尺九寸高,拥有强壮的肌肉和敏捷的身形。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具有领袖的天然气质,身边从不缺乏追随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和我厮混在一起,只知道与他一起玩耍的日子,我快乐得像国王身边受宠的小丑。

有一次我问乔为什么那么喜爱20世纪的古老民歌,他对我说在遥远的20世纪初,有一位诗人、作曲家、工会组织者,为了工人运动写出无数振奋人心的民谣歌曲,最终被资本家以杀人罪处决。那个人的名字叫作乔?希尔。现在可能没人记得这位民歌复兴运动的精神领袖,但这个名字将永远铭刻于反叛者的墓碑上,永不褪色。

“我们名字相同。”乔笑着说,“有时候我觉得,这是上帝的安排。”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带着与年纪还不相称的成熟。

自从12岁那年世界机器人大会烟花缭乱的夏夜之后,乔与琉璃逐渐淡出我的生活。乔并不理解我的冷淡,下课后依旧找我来玩,但我心中已经筑起高高的墙壁,将国王的邀约一次次拒绝。终于,三个人之间疏远了,12岁男孩的自尊让我不得不独自品尝被遗弃的苦果,躺在**想起他们成双入对的影子,痛苦地屈起身体忍受深深的孤独。

<!--PAGE 16-->我恨他。恨国王将他的小丑遗弃(尽管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恨他与琉璃在一起的每一秒时间。

日子过得很快,我们渐渐长大,琉璃在高中毕业之后进入汽车制造厂控股的维修公司实习,乔依照父亲的意愿进入职业技术学院学习机械电子工程,而我在社区大学攻读现代工业设计学位,准备在取得学位之后考入著名大学的研究生院,彻底离开这座嘈杂而阴沉的城市。

那一年,白色的高塔用了短短一个月就出现在城市的正中心,罗斯巴特集团的盾形徽标高高悬在塔楼顶端,像一只奇怪的眼睛在俯瞰整座城市。街道上开始出现各式各样的机器人,起先做着一些机械性的简单工作,随着州议会政策的逐渐宽松,这些怪模怪样的家伙开始走上正式工作岗位——说是机器人,其实没有一个是人形的,只是一些会移动、举起物体和发出声音的机械而已,当然,据说还会思考。

也就是从那时起,萧条的气氛开始笼罩街道,工人们不安地议论减薪和裁员的话题。我的父亲说一定都会好起来的,历史就是这样,城市已经挨过了那么多次经济危机,不会被暂时的不景气击倒。

终于,裁员计划被提前泄露,工业区即将整体关闭的消息如同重磅炸弹爆炸,一切都乱了套。工会立刻组织罢工——事后想想,资本家早已做好割掉古老工业体系、建立新秩序的觉悟,罢工和游行又能威胁到谁呢?

我就是在这样一场游行中听到唤醒记忆的那首歌曲的,乔?希尔在1911年为工人运动而创作的《牧师与奴隶》。对了,那天我穿过街道从社区大学回家,被游行示威的人流席卷其中。“喔,老克劳福特的儿子!”有人认出了我,立刻我的手中就多出了标语牌、头巾和啤酒,“为什么没有人发给你啤酒?喝光啤酒,举起牌子,再走20分钟我们就吃午饭!”

我不想参与,但没能说出拒绝的话。人群呐喊着口号走过国王大街、绿洲路和铜矿路,兜了个圈子到达纪念广场,在这里休息、午餐。吵吵闹闹的工人坐满了圆形轨道基座,就像下雨时电线上密密麻麻挤满的麻雀,有人在我手中塞入热狗与凉啤酒,广场中心搭起临时高台,四个巨大的马绍尔牌音箱接通话筒,有人登上台向大家讲解下午的游行路线;接着另一个人花了10分钟宣讲机器人末世论,说这些拥有了身份的铁块总有一天会反过来成为人类的主人;最后乔和琉璃双双出现在台上,乔抱着他的吉他,琉璃穿着白色棉质T恤衫和蓝色背带裤,短短的头发用红色头巾扎起。

“乔!乔!”工人们举起啤酒喊道。

“这首歌叫作《牧师与奴隶》。今天,资本家说用钞票买断我们未来的工作年限,将我们安置在新移民城市,让我们可以在机器人的服务下舒舒服服过完一辈子,每日做着虚幻的工作,而明天,我们,我们的儿子,我们女儿,我们的孙子、孙女和所有后代,就会成为被世界遗弃的垃圾!”乔已经成长为一个英雄般的高大男人,他握着话筒,整个广场的光仿佛集中在他身上,让他吐出的每一个字眼都带着来自天堂的雄浑力量,“这些资本家正在用无所不在的机器人抢走我们的工作、我们的土地、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城市,两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在戈壁滩中央建立了这座城市,如今城市的灵魂就要死去,高炉不再流出铁水,水压机不再锻打金属,石油不再流动,蒸汽不再喷发,一切将在我们的手中终结。……全部终结。”

<!--PAGE 17-->全场鸦雀无声,音箱中传来空洞的啸音,空气绷紧了,我望着乔和他身边的女人,艰难地咽下口中的食物。

乔没有多说一个字。他引燃了3000名工人的炙热情绪,又任由它在等待中发酵、膨胀,演变为超过临界力量的风暴。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继续说下去,他却退后一步,抱起怀中的吉他。琉璃轻轻握住话筒,闭上眼睛,翕动嘴唇。

纤弱而有力的女声响起:

长发的牧师每晚出来布道,

告诉你善恶是非。

吉他扫弦声响起,如遥远天边隐隐滚动的雷雨。

但每当你伸手祈求食物,

他们就会微笑着推诿……

乔开口了,充满力量感的男声接替了女声:

你们终会吃到的,

在天国的荣耀所在。

工作、祈祷,简朴维生,

当你死后就可以吃到天上的派……

随着简单旋律的不断重复,工人们开始加入叠复句的合唱:

工作、祈祷(工作、祈祷!),简朴维生(简朴维生!),

当你死后就可以吃到天上的派!

各国的工人弟兄团结起来(团结起来!),

当我们夺回我们创造的财富那天,

我们可以告诉那些寄生虫(寄生虫!),

你得学会劳动才能吃饭!

纪念广场沸腾了。音乐的力量让这些卑微的、绝望的、疲倦的工人发出海啸般的怒吼,我相信即使远在那座白色高塔中,大人物们也听得到这种震耳欲聋的呼喊。

在这一刻,我却感觉到彻底的绝望。他与她站在高高的台上,唱着一百年前的歌,他是她的约翰?列侬,她是他的小野洋子,他是鲍勃?迪伦,她是琼?贝兹,他们是一体,彼此契合,无法分割。

我恨自己打开记忆的封印,让这种痛苦再次置我的灵魂于嫉妒的炼狱。我沿着国王大街快步向前,走过肮脏的街道、破碎的路灯和飘满纸屑的路口,我已经知道琉璃尝试将我引向何方,最后一封信一定藏在那个地方,我曾经忘却,又终于想起来的开始与终结之地。

我们的秘密基地。

也是乔死去的地方。

03:54

我不知道儿时的记忆缘何被封闭,只知道随着回忆的恢复,某种东西悄悄改变了。这破败的城市、无精打采的阳光、钢蓝色的雾气开始变得熟悉而亲切,空气中有一种让人心惊的温暖味道。快步走了20分钟,我才发现行李箱和外套被丢在了纪念广场,但那些已经无关紧要,我最需要的是一个答案,而答案就在前方。

邮电大楼出现在街角,这栋六层高楼房表面的绿色油漆已经剥落,大门紧紧锁着。我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跳动,左右看看,街上并没有行人,远方一架清洁工机器人懒洋洋地挪动八条吸盘腿在一栋建筑物的外立面上行走,街对面的消防栓损坏了,一摊污水汩汩冒着气泡。

<!--PAGE 18-->我咽下唾液,慢慢绕到邮电大楼侧面,在这栋大楼与隔壁“罗姆尼螺丝世界”五层楼房的夹缝处,摆着一个立体花坛,这种砖木混合结构的花坛在城市兴盛的时代大量出现于街头巷尾,花坛分为7层到12层,层架上装有培养土或水槽,里面种植着三色堇、毛蕊花、波斯菊和蝴蝶兰,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鲜花开放,让花坛看起来像一道依序移动的彩虹。当然,现在的花坛只是一堆腐朽的木头和生满杂草的泥土罢了。

我蹲下来,一眼就看出新近有人来过的痕迹。这座花坛是秘密基地的入口,钻进花架底下,抽出六块底座的红砖,就可以钻进两栋大楼之间的夹缝,那是专属于我与乔两个人的天地。在热衷于机器人的童年时代,我们每天放学后来到这个秘密基地,在机械图纸、组合玩具和稀奇古怪的电子零件上消磨时光。我居然会忘了这美妙的一切,这简直匪夷所思——就像我居然会忘记乔一样离奇。

我挽起袖子,手足并用爬进花架下方,四周阴暗下来,能勉强看清布满灰土和烟蒂的地面。一行清晰的爬行痕迹出现在尘埃里,消失在花坛底座前,我伸出右手与灰尘中的手印比较,手背完全遮盖了那小小的掌印,娇小掌印的主人一定是位女性。我悚然一惊,鼻端仿佛闻到了水蜜桃的香甜味道,用力吸气,却只嗅到飞扬的尘埃。

灰尘让我咳嗽起来,在文明的世界居住太久,差点忘记了尘埃的味道,这种由尘螨、虫尸、沙粒、垃圾粉末和金属颗粒组成的灰土几乎令我窒息。在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我伸手摸索砖墙,那六块砖只是搁在原本的位置,轻轻一抽就掉了出来。但我没办法穿过砖墙的洞口,一次冒失的尝试差点让我卡死在秘密基地的入口处,红砖挤压着我的胸腔,肋骨在咯咯作响,昂贵的真丝衬衣被砖块磨破,我用尽全身力气才退了出来,在灰蒙蒙的花架下大口喘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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