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缺

这一天晚上,吴璜刚吃完饭,扔下碗筷就回到房间,戴上了脑控头盔。她妈隔着门抱怨了几句,但声音像是被头盔过滤掉了,飘飘忽忽的。她也不在意,启动头盔后,迅速连上了头盔内部伸出的海绵状探头,脑信号被发射器放大之后,连接上了几百米外车库里的脑控汽车。

这年头,脑控汽车已经不是新鲜玩意儿,大城市里几乎满街都是。但吴璜生活的这座小县城,还处在紧跟时代变化的早期。它的西边是崎岖贫瘠的山区,南边是日新月异的大城市,它就像一只蚂蚁,挤在野蛮与文明的夹缝中。在这里,脑控车还不多见,每次吴璜接到网约车的订单后,远程控制轿车出门,乘客坐进来,看到车里一片空****,还是会目露惊奇。

当然,为了买这辆车,她不但花光积蓄,还贷了款。明天就是除夕,节后应酬多,她得多跑几单,把春节期间的花销挣出来。

现在,这辆纯黑色的轿车在她的操作下,驶出了车库。吴璜躺在**,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头盔投射的全息界面能让她看到车身周围的景物。她这才发现,外面已经下雪了,白色的鹅绒漫天飘**,地面已经铺上一层银装。

在吴璜记忆里,小城已经很多年没下过雪了。她以为今年会像往常一样,在阴沉的天气里度过,没想到在除夕的前一天,突然满城落雪。

但下雪也带来了坏消息—街上行人寥寥,手机里也没有约车提示。转了好半天,才接了两单。她不死心,让脑控车驶上大道,碾压雪层,一路向悬铁站开去。

她在车站门口等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出来几个返乡的乘客,又都被更便宜的老式出租车拉走了。她把车停在一片风雪里,通过车顶的仰视镜头看着夜空,一片片轻盈的雪花从夜空中涌现,划过黑暗,落进路灯昏黄的光团里,仿佛也被沾染成浅黄色。但不一会儿,镜头被雪盖住,她只能看到一片白茫茫。

看来今晚是没有收获了。她想着,启动汽车引擎,打算回家。这时,有人敲了敲车窗。

吴璜把视线切换到车窗镜头,看到了一对母子。

母亲接近六十的样子,脸上木讷,个子矮小,但背着大包,显得有些佝偻;灯光斜照下来,能看到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显然是常年烈日风霜刻出来的。儿子站在一边,倒是高大很多,穿着风衣,虽不花哨但很得体,一看就是在大城市里待了很多年的人。

但看他一身轻松,与旁边背包的年迈母亲形成鲜明对比,吴璜本能地对他产生了反感。

“师傅,走吗?”母亲又敲了敲车窗,话里方言味很重,是小城西边山区的口音。

这个老土的称呼像刺一样扎在吴璜眼皮上,这下她对母亲的好感也没了。“我这不是出租车。”她一边说—声音通过头盔,传到脑控车旁的喇叭里—一边看了下手机,还是没有网约车的约单。

“那……”母亲迟疑地说,“那姑娘走吗?”

“我也不是黑车。”

母亲“哦”了一声,转头看了看儿子。儿子微微低头,表情藏在灯光的阴影里。“妈妈,别担心。”他说。

吴璜正要走,又多嘴问了句:“你们去哪里?”

“去汽车西站。”

汽车西站跟吴璜回家倒是一个方向,如果顺路载客,说不定能把这一趟出来的电费给挣回来。但那是个老汽车站,在悬铁线路开通后,几乎就废弃了。

“现在过去,还有班车吗?”吴璜问。

母亲连忙点头说:“有的,十点半有一班。”

吴璜记起来了,车站近乎废弃,但每天还是有一趟人工驾驶的班车从夜里出发,沿着崎岖的国道,穿山过岭,途径许多小山村。车站垂垂老矣,这趟唯一的班车,就是它呼吸的最后一抹气息。

吴璜说:“那你们上来吧,我带你们过去。”

母亲却站着没动,问:“收多少钱?”

“一百……一百五十块。”

母亲后退一步说:“太多了吧,坐公交车才十块,两个人才二十。”

“那你看现在还有公交车吗?”

对面的公交站牌下,确实空空****,只有雪花簌簌落下。“但一百五也太多了……六十!”

她们还了一会儿价,这位老妇人的嘴太紧了,吴璜好几次都想直接走人。最后她们商量好,送到吴璜小区门口,剩下的两公里路,他们自己走过去。

车门打开,母子钻进来,坐在后排。母亲哈着手,头上几缕白色,不知道是苍发还是落了雪,或者兼而有之。

吴璜这才意识到,刚才他们讨价还价的时候,自己躺在家里温暖的**,而这对母子站在车外,寒风冷雪,想必冷极了。她不禁有些歉意,启动了车里空调,说:“暖和些了吧。”

“嗯嗯。”母亲说,“那就走吧,得早点儿。”

这下倒轮到吴璜诧异了—母亲坐进来后,神态如常,似乎对这辆没有司机的脑控车见怪不怪。她把自己的脸投影在车前屏幕上,一边启动一边问:“您这是从哪里回来啊?”

“打北京回来。”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点骄傲。

从大城市回来的,那就难怪了。吴璜说:“去探亲吗?”

“接儿子回来,”母亲转头看了下儿子的侧脸,“回家过年。”

儿子依旧坐得端端正正,点了点头。

透过车内的高精度摄像头,吴璜认真地看了看这个年轻人。三十出头的样子,脸庞消瘦,但眉宇精致,看得出平时是有保养的。还是很帅嘛,吴璜想,有种禁欲系大叔的气质。不过他大部分时候沉默着,表情介于礼貌与冷漠之间—这倒是很符合大城市里白领的特征。

吴璜看着他,说:“你是做什么的呀?”

儿子扬起嘴角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母亲连忙说:“是做设计……嗯,在家里办公,为疆域公司工作,你听过没?”

吴璜当然听过。脑控车运行的基础是意识操作系统,而这个系统就是疆域公司研发的。她不禁对这对寒风中赶路回家的母子改变了看法,问:“那很厉害了!”

“是啊,我儿子是村子里的骄傲哩!”母亲的眉毛动了动,表情活泛起来,“他有七年没有回家了,今年终于可以在家里过年。”

“七年?那够长的啊。”吴璜应道,“不过他在大城市待了那么久,应该是他接您去城里过年嘛,怎么您带他回来呢?”

母亲显然愣了愣,表情灰暗了些,“我儿子……生病了。”

听到儿子生病的消息后,宋秀云心都揪起来了。但回乡的铁柱也语焉不详,挠挠头,解释道:“我哪知道得那么清楚?我就是去商场买东西看到阿川了,跟他打招呼,他没讲几句话就咳嗽,脸上也白。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啊,他现在混得那么好,平时跟我们都没联系……还有,别叫我铁柱了,我在城里的名字叫詹姆斯。”

宋秀云又给儿子打电话,李川在那头说一切都好,就要挂掉。她连忙说:“你今年回来过年吧,都这么多年没回来了……”

“不了。”李川说。

“那我来找你。”

“别闹,你怎么过来,一辈子没出过村子的人。”

电话挂断之后,宋秀云心潮难平,想了半天,找出了儿子以前寄回来的快递单,指着上面的地址,对铁柱说:“铁……詹姆斯啊,你帮我买下票,我把钱给你。我要去接儿子回来。”

就这样,宋秀云走山路去镇上,再坐摩托来到国道边,央求路过的货车带她去县车站,买票之后上了去小城的班车,最后取了悬铁车票,一路去往北京。唯一的麻烦是,在过安检时,她给儿子带的肉和腌菜全部被扣下了,只有她专门炒的那包葵瓜子能带走。她心里疼得滴血,在安检口闹了好半天,最后保安威胁不让她坐车,她才抹了抹眼泪,看着那群年轻人把上好的山货扔到一边。

总之,她只身来到了北京。这里的一切都很新奇,甚至跟电视里都不一样,人人都用上了脑控技术,躺在家里都可以操纵汽车在路上行驶,闭着眼睛也能在电脑上办公。只是街上的人比印象中少多了。

从车站出来的时候,天刚破晓,时辰尚早。坐了一夜车,她已经很倦了,身体里像有根年久失修的琴弦一样颤动着,这颤动随时会令她摔倒。于是她找了个早餐铺坐下,点了一碗白粥,花了二十块钱。大城市果然贵,要是在村子里,这种粥都是乡亲们随便端着喝的。她这么想着,从兜里拿出两张十块,递给了那个脸上带着明显鄙夷的胖子老板。

对于鄙夷,宋秀云早已习以为常。在漫长的一生里,她见过了太多太多鄙夷,但没有关系,她还有儿子—

想起儿子,宋秀云身体里一直颤动不休嗡嗡作响的弦突然停下。她重新获得了力量,一口气喝尽白粥,站起来,拖着两个硕大的包裹走上了大街。

她叫了一辆出租车,习惯性地跟司机讨价还价,对方告诉她有计价器,是多少就是多少。她只得作罢,在路上的时候,看着计价器上的数字跳动,心也一上一下。

不久之后,她就到了儿子住的小区,却被门卫拦住了。门卫压根不信她有亲戚住在这个高档小区,死活不让她进。有个路过的业主看不下去,让他们查一下名单,一查,李川的名字确实在,便拨通了李川的门禁系统。

“谁啊?”门铃响了很久,才传来一声懒懒的声音。

门卫还没说话,宋秀云抢着凑到话筒前,说:“李川啊,是妈。妈来找你了。”

那边显然愣住了,停顿了很久。门卫看宋秀云的眼光再次变得狐疑。幸好这时李川终于说话:“你等下,我下来接你。”

这一等,又是半个多小时,李川总算走到了门卫室。宋秀云眼眶一下子湿了,低着头,怕被别人看到—她自己倒是不在乎,就怕别人看到了笑话儿子。

“走吧。”李川说完便转身带路。

宋秀云连忙提上包裹跟在后面。

“听起来,”吴璜压低了声音,“你儿子不怎么热情啊。”

说完她就后悔了。她的话是通过车内音箱说出来的,环绕音,母亲能听到,儿子也就能听到。但她瞥了眼儿子,见他依旧端正坐着,挂着浅笑,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

“热情的热情的,”母亲忙说,“不过可能很多年没见了吧。”

“那他到底……看他的样子,不像生病了呀?”

母亲点点头:“是啊,我住进儿子家后,开始还担心,但他气色很好,也有力气,一大桶水说抬就抬……就是总待在书房里,不怎么出来。住了几天,我就放心了,铁柱尽是瞎说,从小嘴巴就没把门的。”

车子驶上主道,两旁路灯撑开了一团团光晕,光晕中雪花飞舞。吴璜操控车子,撞进光晕中,车旁带起了两道气流,落雪在空中打着旋儿。

街上人少车稀,路途畅通,吴璜不用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开车上,又问:“您在北京住得怎么样?”

“不习惯啊,”母亲大概暖和起来了,挪了挪身子,“你说你们城里人,过得跟我们真的太不一样。就你这个脑……脑控车吧,人人都有,戴上头盔就能开车。还有机器人,也能被脑袋指挥,你要是不想出门,头盔一戴,机器人能代替你出去,见人啊说话啊,还能打球!”

吴璜点头,母亲说的脑控机器人,也是疆域公司新出的产品,对于只想宅在家里的人,无疑是天大的福音。上次她出去跟朋友聚餐,五个人里,其中三个不想出门,就派脑控机器人过来。一张饭桌上,两个真人,三个机器人,相谈甚欢。机器人不用进食,聊完后,它们还在远程脑控下,打包了一份饭菜,带回去给主人吃。听说除了脑控模式,机器人还有自动跟随功能,能永远陪在主人身边。当时吴璜特别羡慕,打算还完车贷后,也去买一个。

母亲没有留意到吴璜的走神,还在絮絮叨叨:“……家里做饭啊打扫啊,一个念头,电器就把饭煮好了,我还没回过神,屋子里就干干净净了。我看除了吃饭和上厕所,这里啊,”她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能把所有事情都做完。你说,还要手脚做什么?”

“这不是更方便了嘛。”吴璜赧然道。

“方便是方便,就是有点……”母亲试图组织词汇,最后放弃了,“说不好,就是看上去变好了,但总觉得怪怪的。”

她大概是想说过度安逸的日子会让人变得惰性。吴璜想,这个观点也有很多人提出过,但时代就是这样,科技发展,人就得适应。

“您肯定不太适应吧?”她问。

母亲点头如捣蒜,“那还用说。我打算劝儿子回去,但他不答应,我就住了几天。出去太乱,又没熟人,太无聊了。哦对了,儿子养了只猫,叫豆豆,本来我还想逗猫玩,但这城里的猫也不一样,又懒又不热情,每天就是趴在阳台上,叫它它也不应。唉哟这日子,跟坐牢似的。”

“他不陪你吗?”

“他忙啊,每天都在书房里工作。我心疼,就亲手做饭,小炒辣鸡,鱼炖萝卜,都是他小时候爱吃的菜。你说机器做的,还能有人做的好吃?饭好了之后,他就端进去吃,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她们聊天的时候,儿子端坐一旁,表情纹丝不动,似乎她们谈论的是另一个人。

这时,母亲的语气低了些,说:“不过我除了做饭,也就没别的用处了,他工作的那些事情,我看都看不懂,更别说帮忙。每天他忙的时候,我就在小区里面转。小区的环境还真不错,我们是住在一楼,他还在楼下停车场角落里,租了一间地下室。”

汽车停在路口,对面红灯闪烁。吴璜看着跳动的数字,随口问道:“里面是放杂货的吗?”

“不知道,”母亲说,“他不让我进去。”

宋秀云站在地下室的门口,非常犹豫。停车场的灯斜照下来,她的左脸被灯光照着,光线在皱纹的沟壑里游弋,她的右脸沉在阴影里。这让她的表情看起来十分纠结,一如她的内心。

进去,还是不进去呢?

她来这里看儿子,已经快十天了。李川家里的格局她都熟悉了,但唯独这间地下室她不能进,一问起,李川就说地下室是他专门用来放废旧作品的地方,是隐私,不能进。

隐私……宋秀云在农村待了一辈子,不太理解隐私这个词。在老家,大家沿着山脚修房子,家家户户离得很近,去串门时从来不敲门。但这里是城市,宋秀云时刻提醒自己,城里人截然不同,他们修建高得一眼望不到顶的楼房,把自己关在钢铁隔出的空间里,戴上头盔就能完成所有事情,甚至不用说话。儿子现在也是城里人了,而且还算艺术家,他说隐私,那就是隐私吧。他说不能进,那就不能进吧。

这么想着,宋秀云收敛了自己的好奇心,不过她还是走上前,敲了敲地下室的门。敲门声在走廊轻轻回**。许久没有回应,她便转身离开。

将逝的斜阳里,黑猫豆豆从阳台上站起来,抖了抖毛,身体弓直,似乎在伸懒腰。它转头看了眼宋秀云,眼睛里一片漠然,跳下阳台,慢吞吞走进房间。

啧啧……宋秀云心里咕哝着,这城里的猫,不捉老鼠就算了,还不亲人,冷冰冰的,一天到晚不是睡觉就是晒太阳,或者一边睡觉一边晒太阳。她才来不久,豆豆不搭理她,这好理解。但她觉得奇怪的是,豆豆连养了它六年多的李川也不愿意亲近。有一次李川给它喂猫粮时,想去摸它的头,它却警觉地闪开了,直到李川退后了才踱到食盘旁。

“唉,城里的猫……”她又咕哝了一句。

进了屋,李川正在书房里看书,房间里面一片幽暗。她把带来的葵瓜子放在果盘里,推开门,突然意识到什么,又敲了敲门。

“你都把门打开了,敲门还有什么用?”李川把书放下。

宋秀云讪讪地说:“没想起来……下次一定先敲门。”她讨好似的端起果盘,放在李川的书桌上,“这是我炒的瓜子,小时候你最爱吃,来,你边看书边吃。”

李川看了眼果盘,没有理会,抬头道:“还有,告诉你了,别靠近地下室。这很重要,麻烦你尊重我的隐私!”

宋秀云一愣道:“你怎么知……好好,我不去了不去了。”

见她一脸惶恐的神色,李川语气缓和了些,问:“有什么事吗?”

“快过年了,你这家里什么都没有,不像是过年的样子。我想着,明天天气好,一起去买点年货吧。”

李川皱着眉头,“你不是过两天就要走了吗?又不留在这里过年,买什么年货。”

“但你要过年啊,要不……”宋秀云顿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人—自己的儿子,声音里带着一点点乞求和讨好,“要不你跟妈一起回家过年吧。你都七年没回过家了,你还记得你外甥吗,他现在都长大了,可壮呢!还有……”

“你别说了,我不会回去的!”

宋秀云顿时停止说话,但眼中的乞求更浓,在幽暗的光线里像两汪深沉的潭。

“我走的时候就说过了,这辈子不会再回去!你以后别提这个事情了!”

宋秀云咕哝了一句什么,然后按开灯,屋子里顿时涌出明亮温和的光线。“敞亮点儿才好看书。”说完,她转身走出去。

李川继续看书,但拿起书又放下了。“等一下,”他也犹豫了一下,“明天去趟商场吧,但是别太早,我还要睡懒觉,也别太久,我还要工作。”

宋秀云听了这话,重重地点头,似是得了奖励,却不敢再说多话打扰他,退出书房。屋里的家居系统她至今没有摸熟,而此时天已黑,阳台外一片空****黑森森。她摸索了一下,没有找到灯的开关—宋秀云素来有眼疾,视野非常狭窄,而且随着年龄愈加狭窄,光线幽暗时就更看不清了。她只记得儿子房间的灯。她想了想,开口说:“给开灯。”

屋子里幽暗如常。

“请开灯。”

柔和的光线一刹那充盈了整个客厅,墙壁也发出幽幽荧光,正对玄关的一整面墙壁都成了显示屏,一个憨态可掬的机器人形象出现了。宋秀云记得儿子解释过,这是智能家居,她搞不懂,但墙壁上面显示这样一个东西,还是让她感觉很别扭。

“你在这墙里面,会舒服吗?不憋得慌?”

机器人做出沉吟的样子,然后咧开一个笑容,说:“壁面屏就是我的家啊,就像这间屋子是你的家一样。”

“我的家不在这里,离这里很远呢,你听说过红安村吗?”

壁面屏上立刻显示出一幅地图,上面标注了二十几个红点。“这是所有叫红安村的地方,哪个是你的家呢?”

宋秀云凑过去,一个一个看,喃喃道:“这些我分不清呢。我家在西边。有一条河,叫观音寺河,哦,在我们这个村子叫观音寺河,因为有一座观音庙。但这条河流过村子,在别的地方,就有别的名字……”她絮絮叨叨地说着,随着她的话音,地图上的光点一个个消失,最终只剩下一个红点。随后这个红点所在地方被放大,成了卫星扫描的三维图,沿着一条山脉,一间间平房排列着,除了山和房子,四周都是高高低低的田野。此时已经是深冬,麦子全都收割了,田野里只留下一茬茬麦秸。

“是这里,看,这就是我家。”宋秀云指着地图上的一间房子,这是典型的山区建筑,小平房依山而建,因年代久远,墙壁有些斑驳。

“是啊,很美的地方。”机器人附和道。

宋秀云痴痴地看着地图,过了很久,突然说:“马上就到种油菜的时候了……”这句话说完,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走向自己的房间。机器人调低了墙壁亮度,跟着宋秀云在壁面屏上行走,但当她走进卧室时,它就停下来了。客厅也暗了下来。

第二天上午,他们出门去商场。宋秀云心疼钱,便打算坐地铁,但快走到安检门口时,李川突然站住了,说:“地铁人多,我们还是去打车吧。”

“来都来了,这几天人不多的。”宋秀云说,“省着点吧,你挣钱也不容易。”

但李川不由分说,转身向地铁出口走去。宋秀云只得跟上。

他们打车到了商场,买完年货就是中午了,正值饭点。宋秀云小心翼翼地说:“现在回家,再做完饭就是下午了,不如我们就在这里吃吧。你天天吃我做的,换换口味也好。”

儿子却摇头说:“还是回家去吃吧。”

“该省的省,不该省的就花嘛。没事的,我也带了钱,我请你吃。”

李川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还是想吃你做的,小炒辣子鸡。”

“做得也没那么好吃……”宋秀云虽然客气着,但很明显地高兴起来了,“那我们回家!”

刚要出商场门时,迎面走来两个挽着手的男人。其中一个打扮前卫,一身银白金属风格的皮衣,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头发,居然在不时变换颜色。

李川突然站住了,拉着宋秀云,转身要往另一个门出去。

但那个头发变色的男人已经看见他了,脱口道:“阿川?”

“好巧啊,”李川勉强笑笑,“在这里看见你……们。”

男人似乎有些尴尬,松开了挽着另一个男人的手,头发也逐渐变成暗灰色,说:“我听说你……”

“我很好!”李川打断他。

男人转头看着宋秀云,愣了一下说:“是阿姨?阿姨好,很多年没见了。”

宋秀云盯着他,回忆了很久,突然一拍脑袋说:“是你啊。哎呀,好久没见了,我来看李川。你们……”

男人的表情有些哀戚,头发也随之变成了蓝色。但在他说话之前,李川抢着说道:“我们有事,就先走了。你们慢慢逛。”说完就拉着宋秀云离开了,那男人在背后喊了几声,他也没回头。

回家后,李川一直脸色铁青,沉默地坐在书房座椅上。屋子没开灯,书架的阴影遮蔽了他。

“阿川啊,”宋秀云站在一旁,欲言又止,“有什么事情,可以跟妈……”说到这里,她才意识到,其实儿子的很多事情,她并不懂,于是也沉默了。

她转头看向窗外,外面是一个她全然陌生的世界。到处都是看不到顶的高楼,高楼被街道切分,每条道路上都布满了汽车,连半空中都布设了悬浮轨道。她努力仰着头,视线穿过重重建筑看到了天空,但天空都是灰色的,是钢铁的颜色。

“儿子,要不,我们回……”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李川突然斜倒在她怀里,像又变成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孩童。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儿子失去了意识。

母亲暂停了述说,车里一下子寂静无声。雪越下越大,在风里翻卷,每一片雪花都被车灯染上了朦胧的昏黄色。

“那,”吴璜沉吟了一下,想问那个男人跟儿子是什么关系,但想了想,说,“商场遇到的那个男人,您以前见过,是吗?”

“是的,七年前,我儿子回家过年,特意把他带回来了。”

这跟吴璜猜想的一样。她点点头,没有说话。

“当时我们以为他只是带一个城里朋友回老家来玩,来看个新鲜,看看农村人是怎么过年的。”母亲接着说,“我们当然很高兴,把家里平时舍不得吃的舍不得喝的,都拿出来了。他估计不习惯我们那里的生活,但总也还开心,直到……”

母亲看了眼儿子,儿子依旧微微含笑,拉起母亲的手,说:“别担心,妈妈,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