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官在我冻僵之前找到了我,他说:“你的眼泪鼻涕足足流了一军壶。”

***

豌豆终于说了一句有水平的话,他说:“活着真他妈的……”

真他妈的什么,他没说,真他妈的累,真他妈的爽,真他妈的没意思,等等,你可以随便填上想要的字眼,所以我说有水平。比起他以前那些辞藻华丽滥用排比的长句来,这个句子简短有力,带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好吧,我承认文学评论课还是教了些东西的。

对于我来说,活着真他妈的不可思议。我的意思是,半年前的我,绝对想象不到自己会每礼拜洗一次澡,和臭虫一起睡在泥地里,为了抢发馊的窝窝头跟人大打出手,一天爬一座山第二天再爬一座山,还有,看到血竟然兴奋得直打哆嗦。

人的适应力永远比想象中更强大。

如果没有参加灭鼠队,我又会在哪里?在宿舍里上网看片无聊混日子,还是回老家守着爹娘每天大眼瞪小眼互相没有好脸色,甚至去勾搭一些闲杂人等,搞出反社会反人类的祸害?

可如今,我会在教官手势落下的瞬间冲出去,挥舞着长矛,像个真正的猎人追逐着那些毛色各异的耗子。它们总是蠢笨地迈开并不是为奔跑而设计的后腿,惊慌地发出尖利的叫声。我听说,出口的新鼠会被装上语言程式,它们的咽颚结构被设计成可以发出简单的音节,于是,我想象它们高喊着“No”或者“Don’t”,然后看着长矛穿过自己的腹部。

<!--PAGE 10-->队伍里慢慢发展出一套规则,尽管没有白纸黑字地写下来,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每次战役结束,队员们会把自己割下的新鼠尾巴交给教官,教官会进行记录,并在战后总结会上对先进个人进行表彰。据说,教官还有一张总表,这将关系到退役后的就业推荐,所以每个人都很卖力。

不知为何,这让我想起了中学时的大红榜和期末成绩单。

黑炮总是得到表扬,大家暗传他在总表上战绩已经达到了三位数,毫无悬念的状元,拥戴者众。我自己估摸着排名中下,跟大学里的成绩差不多,反正面上过得去就行。豌豆的排名也是毫无悬念,垫底,要不是我时不时甩给他几根尾巴,说不定还是个零蛋。

教官找到我,说:“你跟豌豆关系铁,做做思想工作,这可关系到他以后的档案。”

我在一堆稻草垛子后面找到了豌豆,我远远地嚷了一声,好让他有时间藏起爹娘的照片,以及抹干净脸上的鼻涕眼泪。

“想家了?”我明知故问,他垂着脑袋,点点头,不让我看见哭肿的眼睛。我从内兜掏出照片,说:“我也想。”

他戴上眼镜,要过照片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爸妈真年轻。”

“那都是好多年前照的了,”我看着爸爸的旧西服和妈妈的素色套装,他们那时还没那么多皱纹,头发还黑,“想想自己也挺窝囊,这么多年,净让爹娘操心了,连照片都没帮他们拍一张。”我的鼻子蓦然一阵发酸。

“你知道有一种恒河猴吗?”你永远赶不上豌豆的思路,我曾经怀疑他的脑子是筛子型的,所以信息遇到窟窿时都得跳着走,“科学家在它脑子里发现了镜像神经元,原来以为是人类独有的,有了这个,它就能理解其他猴子的行为和感受,像有了一面心理的镜子,感同身受,你明白吗?”

我的表情一定很茫然。

“同理心啊哥们,你的话总能说到别人心里去,所以我猜你的镜像神经元肯定很发达。”

我给了他一拳:“说了半天你把我当猴耍啊。”

他没笑,像下了什么决心:“我要回家。我要退役。”

“你疯了,教官不会批的,而且,你的档案会很难看,你会找不到工作,你想过吗?”

“我想得很清楚。我没法再待下去了。”豌豆认真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总觉得,那些老鼠没有错,它们跟咱们一样,都是被逼的,只不过,我们的角色是追,它们的角色是逃,换一下位置也没什么不一样。我实在下不了手。”

我张了张嘴,却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他,只好拍拍他的肩膀。

回营地的路上撞见了黑炮,他一脸不怀好意地笑着:“听说你去给那娘娘腔做思想工作了?”

“关你屁事!”我头也不转地大步走开。

<!--PAGE 11-->“扶不上墙的烂泥,小心把自己一起拖下水了。”他在我背后喊着。

我尝试着开动镜像神经元,去揣测这话里的用意,我失败了。

教官犹豫了,他看着地图和探测器,陷入了沉思。

根据探测器显示,鼠群正在向片区交界处移动,按照我们的行军速度,应该可以在12个小时内拦截并消灭它们,更重要的是,本年度的任务就可以顺利完成,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光荣退役了,回家过年了。

问题在于,那属于两个片区的交界地带,按照规定,队伍不允许跨区作战,用术语说,这叫“抢战功”。搞得不好容易得罪上面,领导责怪下来不好交代,有时候,前途荣辱就在这一线之间。

教官脚下已经丢了一堆烟屁股,他看看地图,又不时抬头看看我们。每个人都用充满渴望的眼神死死盯住他,像要把他看化了。

“黑炮。”他并不理会其他人的目光,转向黑炮,用极少从他口中出现的不确定语气询问道,“真的能把战场控制在片区内吗?”

他的担心是正常的,在实际战场上,根本不存在地图上那样泾渭分明的分隔线,一不小心便会造成事实上的越界行为。

黑炮拍拍胸脯:“用我的尾巴做担保,如果越界,全分给弟兄们。”

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可还是笑了。

“好。稍事修整,18:00出发。”教官大手一挥,又想起什么,嘱咐道,“注意保密。”

我在一家小卖部找到公用电话,先给家里打,妈妈听到我要回家的消息,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我安慰了她几句,挂下电话,我怕她哭出来。我又按下了另一个号码,那么不假思索,以至于接通了几秒后,我才想起这是谁的号码。

李小夏。

她对于我的来电似乎毫无准备,以至于提醒了好几次才想起我的名字。她在一家外企上班,薪资丰厚,朝九晚五,明年还打算出国读一个公费进修课程。她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我问她:“明信片收到没?”她说:“收到了。”又补充收到了前面几张,后来换地址了。我说:“哦,我很快就要退役了,也要开始找工作了。”她说:“好啊,常联系。”

我尝试着把她带回那个遥远而愉快的语境,我说:“你还记得吗?上次你提醒我要小心那些新鼠,你说你见过,我一直很好奇,你见过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时间长得让人窒息,她终于开口了。她说:“我忘了,没什么要紧的。”

我真后悔打了这通电话。

我怅然若失地看着小卖部那台雪花飞舞的电视,里面正播着新闻。“灭鼠工作取得阶段性成果,鼠灾治理初见成效”“我国就对外贸易政策与西盟展开新一轮谈判”“大学生就业新趋势”……我木然地读着新闻标题,是的,新鼠突破繁殖瓶颈,数量大爆发,但这并没有影响我们的任务指标,完全不合逻辑,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工作有着落了,出口也会好转,这些似乎跟我们的努力没有丝毫关系,我想起李小夏当时的话,是的,听说,都是听说,谁又知道背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PAGE 12-->每一个因素单独抽离出来都是没有意义的,它需要被放置在一个语境里,太多的潜在关系,太多的利益平衡,这是一盘太大太复杂的棋。

而我却只看到自己那颗小小的破碎的心。

豌豆最近几天如厕次数频繁得不正常,我便偷偷跟在后面,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扎了眼的小铁罐,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缝,朝里面丢了些干粮,还喃喃地对罐子说着什么。

我跳出来,伸出手,尽管已经猜到七八分,但还是想逼他自己招供。

“它真的很可爱,瞧瞧那双眼睛!”他知道什么都瞒不过我,因为我有镜像神经元。

“你疯了吗,学校里玩大白鼠还没玩够,这可是违反军纪!”我吓唬他,事实上除了可能有寄生虫和传染病之外,我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就玩几天,然后我就把它给放了。”他央求道,眼睛就像那只未成年的新鼠,闪闪发亮。

对于朝夕相对的士兵们来说,要保守哪怕最微小的秘密,也是极其困难的,尤其是对豌豆这种神经粗大,办事不利落的马大哈。当看到教官和黑炮一同站在我们面前时,我知道麻烦大了。

“你们这是私藏战俘!”黑炮首先开炮,他的用词让我忍不住想笑,而豌豆已然笑出了声。

“不许笑!”教官板起面孔,我们连忙立正,“如果你们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就给你们一个合理的处置!但不包括提前退役。”很明显,后面这句是说给豌豆听的。

我突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于是,一五一十地把我的“解释”告诉教官,据豌豆说,当时黑炮的鼻子都气歪了。

豌豆和我干了一个下午,在土坡上挖了一道梯形剖面的壕沟,大概有2米深,然后用塑料布抹上油,铺在壕沟的四壁。豌豆心里没底,不停地嘀咕着,我安慰他说:“这事如果不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对了,还得搭上你那可爱的小朋友。”

“它真的很可爱,还会模仿我的动作。”豌豆向我演示了几招,的确令人印象深刻。我尝试着摆出几个动作让它模仿,可它却视而不见。

“很好,看来它的智商已经达到了你的水平。”我揶揄道。

“你也这么想吗?我努力把它看成一件设计高超的基因产品,但情感上却接受不了。”

我摊开手,耸耸肩,表示持保留意见。

我们躲在壕沟附近的下风位置,豌豆手里攥着一根细绳,连在幼鼠腿上,幼鼠丢在沟里,一拽,小耗子就会发出凄厉的叫声。豌豆心软,总是我提醒他,才不情愿地拽一下,我恨不得把绳头抢过来,因为心里没底。

整个假设建立于某种确定社会结构的生物之上,如一夫一妻制,或者父代承担抚养有血缘关系子代的责任,但对于新鼠,这种人工干涉性别比例的畸形结构,我无法用常理来推测,它们会如何去判断亲子关系,又会对这种一雌多雄结构下繁衍出来的后代报以什么反应?

<!--PAGE 13-->我所能做的只有下注。

一只雄鼠出现了,它在壕沟边不停地**鼻子,似乎在辨认什么,然后,它掉了下去。我能听见爪子在塑料布上打滑的摩擦声,我笑了,现在手里有两名人质。雄鼠叫得比幼鼠嗓门大得多,如果它的智商有我估计的那么高,那么它应该是在向同伴发出警报。

我错了。第二只雄鼠出现了,与第一只不同的是,它在壕沟边对话了几声后才掉下去。

接着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事情的发展完全超乎我的预料。当掉下去十七只后,我开始担心壕沟挖得不够深,它们可能会逃掉,我举起手,举着长矛的战士瞬间便包围了壕沟。

那些雄鼠正以惊人的协作性搭起金字塔,最第二层是五只,第三层是三只,还有两只衔着幼鼠正在往上爬。如果不是智力因素,那还有另一个解释,一个我不愿承认的解释。

“等一下!”就在矛头即将落下的瞬间,豌豆喊了一声,他小心翼翼地收着绳子,把幼鼠从那两只雄鼠爪中扯开,在爪子松开的刹那,雄鼠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这座鼠肉金字塔顿时土崩瓦解。利矛无情地落下,溅起的血液顺着抹了油的塑料布,缓缓滴落。

这是一群超越了本能的社会性生物,它们拥有极强的集体观念,甚至可以为了拯救并不存在遗传关系的子代,无私地牺牲自我。而我却利用这一点,来了个一锅端,这让我不寒而栗。

幼鼠终于着了地,在它即将结束这场惊心动魄的旅程,回到安全的小铁罐之时,一只从天而降的军靴把它踏成了肉酱,它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是黑炮。

豌豆怒吼一声,挥拳朝黑炮脸上死命揍去:“你还我的老鼠!”

黑炮丝毫没有料到豌豆会出手,生生吃了一拳,脚下打了个趔趄,他扭过脸,嘴角淌着血,突然狰狞地笑了。他一把抓起瘦小的豌豆,举到血肉模糊的壕沟边,作势往里扔。

“死娘娘腔,跟你的臭老鼠做伴去吧!”

豌豆抱紧黑炮的双手,两脚在半空胡乱踢着,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嘴里却还在叫骂个不停。

“住手!”教官终于出面制止了这场闹剧。

我第一次受到了教官的表扬,他三次提到了“大学生”,而且没有加任何贬义的形容词,这让我受宠若惊。黑炮似乎也对我另眼相看,他私下表示,这次的尾巴全都算在我的头上。我接受了,又全给了豌豆。

我想我欠他的,多少根尾巴都补偿不了。

我们趁着夜色未浓出发,告别灯火寥落的村镇,没人知道我们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我们往哪里去。我们像是过路的旅游团,帮衬了饭馆和小店的生意,给人们留下茶余饭后的谈资,我们什么也带不走,除了袋装垃圾。

<!--PAGE 14-->农田、树林、山丘、池塘、高速公路……我们像影子在黑夜中行进,除了脚步和喘息,队伍出奇地沉默,每个人似乎都满怀心事。我莫名害怕,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去打赢一场最后的战役,还是面对完全未知的生活。

中途修整时,黑炮向教官提议,把队伍一分为二,由他率领一支精锐力量突前,其余人拖后。他环视一周,话中有话地说:“否则,可能完不成任务。”教官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大家发表意见。

“反对!”我站了出来。

“理由?”教官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不紧不慢地点了一支烟。

“从入伍第一天起,您一直反复教导我们,军队不是单打独斗、个人主义、孤胆英雄,军队的战斗力来自集体凝聚力,来自共同进退,永不放弃,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多余的,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别人更重要!”

我顿了一顿,毫无怯意地迎上黑炮怒火中烧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否则,我们将比老鼠还不如。”

“好,就这么定了。”教官把烟头在地上碾灭,站了起来:“不分队,一起冲。”

黑炮故意擦过我的身边,低低说了一句,他的声音如此之轻,除了贴近他的人之外,没人能够听见。

他说:“早知道,该让你跟那娘娘腔一起滚下去。”

我骤时僵住了。

黑炮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转过脸笑了一笑。我见过那笑容,在他警告我不要把自己拖下水的时候,在他踩死幼鼠想把豌豆往壕沟里扔的时候,在他手举长矛剖开怀孕老鼠肚皮的时候,都露出过这种微笑,像某种非人的生物模仿着人的表情,让人从骨头里发毛。

是的,多么明显,我的思绪回到那天下午。列队时黑炮站在豌豆的右侧,也就是说豌豆要滚下堤坝必须先绕过黑炮,根据他们的证词,豌豆是看到路边的植物才离开队伍的,可当时他根本没戴眼镜,离开眼镜他完全是个睁眼瞎。为什么当时我没注意到这点,一味听信了他们的谎话。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是黑炮把豌豆推下去的,即使我愿意用命来作证。他们都是黑炮的人。而除了我,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没有人会信。

我彻底输了。即使我杀了他,也会一辈子活在自责和悔恨中,况且他了解我,我不可能杀他。

这是我这辈子最艰难的旅程,回忆不断涌现,叠加在黑炮的背影上,我做着各种假设,又一一推翻,直到教官提醒队伍进入作战状态,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连续行军超过10小时。

此刻,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和他之外,不存在其他战争。

天边露出一线微弱的曙光,我们勉强看清面前这块最后的战场,是夹在山坳里的一片密林,两面环着光秃秃的山壁,只有一条狭长的缝隙可以穿到山的另一面,呈瓮中捉鳖的格局,探测器显示,鼠群就在里面。

<!--PAGE 15-->教官做了简单的分组,方针很明确,一队抢先截断穿山狭路,其他分队围剿,游戏结束。

我跟着其中一队进入密林,但随即混入黑炮所在的分队。我不知道我想干嘛,也许仅仅是下意识地把他锁定在视野中,尽管他不会逃,也逃不掉。林子很茂密,能见度很低,氤氲着一层幽蓝的雾气,从特定的角度看去,能发现空气中一些细微的亮点,画着毫无规律的曲线。黑炮步速很快,带着队伍在树干间来回穿行,像一群幽灵。

他突然停下,顺着他手势的方向,我们看到几头新鼠在不远处踱着步,丝毫没有觉察近在咫尺的杀机。他手一挥,让大家散开包抄过去。奇怪的是收缩包围圈时,新鼠却都不见了,转眼间,它们又出现在另一个角落。

如是再三,队伍的阵型乱了,我们的心也乱了。

雾气似乎更浓烈了,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怪味。我的额头汗涔涔的,刺得眼睛发疼,心脏却超乎寻常地亢奋,我紧紧攥着手中的长矛,想努力跟上前面的人,腿脚却使不上劲。那种感觉又出现了,暗处的偷窥者,空气中的低语,我想喊,舌头却像被打了麻药。

我落单了。四周全是一片混沌,我转着圈,似乎每个方向都充满了未知的恐惧,一种强烈的绝望侵蚀着我的头脑。

突然,从一个方向传出凄厉的惨叫,我冲上前去,却什么都看不见,似乎某种巨大的物体从我身后疾速穿过,然后是另一声惨叫。我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我听见肉体破裂的声音,我听见沉重的喘息声,但只在一瞬间,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是死寂。

它在我的背后,我能感受到那灼热的目光。

就在我转身的刹那,它破开浓雾,扑了上来。一头成年人大小的新鼠,挥舞着带血的利爪,疯狂地向我撕咬着,我用长矛死命抵住它的前爪,摔倒在地,它用整个身体压着我,牙齿不停开合着,那股恶臭几乎让我窒息。我想用腿把它踹开,却发现关节全被制住,动弹不得,那尖利的长爪闪着寒光,滴着鲜血,一寸寸地向我的胸前逼近,我拼尽全力的怒吼,听起来却像绝望的哀号。

那冰冷的硬物抵住了我的胸口,一阵撕裂的剧痛几乎让我丧失所有抵抗的意志,它还在往下,一毫米、一毫米地往下,直到穿透我的胸骨,刺破我的心脏。

我看着它,它笑了,那畜生的嘴角裂开一道冷酷的弧线,一道我再熟悉不过的弧线。

一声巨响。那头新鼠身体猛地一颤,它竟然在唾手可得的胜利前停下了,有点恍惚地转过头,仿佛想寻找那声响的来源。我趁机用长矛抵开它的利爪,鼓起全身所有剩余的力气,朝它的头颅重重击去。

闷响之后,它应声倒地。

彻底失去知觉之前,我看到了最后一幕,那是一头更加高大壮硕的新鼠,正在向我走来。

<!--PAGE 16-->于是我决定闭上双眼。

“是该好好庆祝一下,今天破例,可以喝酒!”教官大手一挥,转身却发现几箱啤酒已经摆在篝火旁。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这么多好吃的。”豌豆喜出望外,直奔主题,抱起鸡爪就啃。

“教官不是常说,你们这群二百五嘛,今天正好是咱们入伍250天整,你说是不是该庆祝一下。”我朝豌豆挤挤眉毛。

“这什么破由头,你自己二百五别拖别人下水啊。”

“捎带着……今儿好像是某人生日吧。”

豌豆把嘴里的活儿停下了,没听明白似的愣了半天,然后,眼眶里开始有亮晶晶的东西在转悠。

“别!先别激动!不只你,我数了一下,咱队里有五个人这个月过生日,正好凑一块儿过了。”

豌豆又把泪珠子憋了回去,继续啃起鸡爪来。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么多的笑声,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背起包赶路,放下枪打呼的生活,没有欢乐,没有自由,有的只是杀不完的老鼠和完不成的任务。没有人记得自己是个大学生,甚至下意识里,都觉得握着刀杆子比捏着笔杆子带劲,舒服。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也没有人想知道。

教官今儿个很高兴,打心眼里的那种高兴,他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军队里的荤笑话。他拍着豌豆的脑袋说:“你不是射手座吗?怎么射老鼠这么面呢,你说说你射什么最在行啊?”我笑得胃都抽筋了,入伍这么久,头一回觉察出,原来教官也有可爱的一面。

寿星们吃了长寿面,许了愿,教官的脸在篝火的映衬下红彤彤的,他问:“都许了什么愿啊,能说不能说?”

豌豆也多喝了几杯,拍着胸膛说:“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就想早点退伍回家,找个好工作,孝敬爹妈。”

大家一下都不说话了,偷偷看着教官,怕他酒后发飙。没想到他拍了两下大手,哈哈两声,说:“有出息,爹娘没白养活你。”

这下可热闹了,大伙儿七嘴八舌地吹起来,有说要出人头地的;有说要赚大钱买别墅跑车的;……

“嘘。”我发现教官眼神有点不对,赶紧制止了这场牛皮大会。“你们猜猜教官最想干吗?”

大伙儿大眼瞪小眼,不知道的,不敢说的,说不好的,都摇摇头,看着教官。教官拿树枝拨弄着篝火,小火星乱窜,噼里啪啦地响,每个人脸上全是一片跳跃的红光。

“……我们那地方穷,人笨,不是读书的料,不像你们。我小时候老在想,以后长大了干点啥好呢,种地?打工?我不乐意,觉得没大出息。后来人家说,‘当兵吧,保家卫国,立了战功,当上英雄,就能光宗耀祖,衣锦还乡了。’我爱看打仗的电影,特喜欢拿枪的感觉,觉得特帅,特带劲,那就当兵吧。我不怕吃苦,从小吃苦长大的,每天训练,我的时间最长,量最大,脏活累活抢着干,有什么危险的事情我第一个上,图个啥?啥也不图,就希望有一天能真真正正地上一回战场,当一回英雄,哪怕死了都值……”

<!--PAGE 17-->教官停下来,轻轻地叹了口气,继续拨弄他那烧焦了的树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刚回过神来一样,看着不说话的我们,露出一口白牙。

“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我破坏了气氛啊。”他把树枝一折,站了起来,“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不该说丧气的话,我道歉,我唱个歌,不过是个老歌,你们肯定都没听过,唱这歌的人都死了几十年了,我听这歌的时候,你们估计还没生出来呢……”

我带头使劲地鼓掌,掌声在空旷的野地里回**着。虽然没找着调,但教官唱得很投入,眼角似乎有点湿润。我感到庆幸,没人问我想干嘛,因为我都不知道自己想干嘛。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风雨中抱紧自由;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自信可改变未来,问谁又能做到……”唱到**处,教官几乎声嘶力竭了,他的身影在篝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高大,就像个真正的英雄。

“我说,”豌豆碰碰我,拿着酒瓶,“活着真像场梦。”

“说不定,”我把瓶里的酒一饮而尽,“就是一场梦。”

我被轰鸣的引擎声吵醒。教官张着嘴,朝我大声吼着什么,但完全被噪音淹没了。我想起身,胸口一阵剧烈的扯痛,我只好躺下,大口喘着气。顶上是一块光秃秃的金属板,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整个世界开始摇晃起来,我感到眩晕,我想吐,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四周突然暗了下来,轰鸣声也低了,一股力量压住我的身体,我突然明白过来,我在飞机上,我们在上升。

教官说:“别动,现在送你去……的医院。”他说了个我没听说过的地名。

混乱的记忆碎片一下子全扑了上来,谜一样的战役,噩梦般的决斗,我问:“他们呢?”

“伤势重的已经送走一批,你命大,只是皮肉伤。”

我闭上眼,千头万绪交缠在一起,可此刻我的脑子却是一团糨糊。终于,我找到了突破口,试探地问:“最后那一枪……是你开的?”

“麻醉枪。”教官不置可否。

我点点头,似乎有点明白了:“那……黑炮怎么样?”

教官沉默了许久,说:“他颅脑受损严重,很可能会变成植物人。”

我释然,想起那个失眠的夜晚,豌豆、父母,还有……我急切地问教官:“那天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我不知道,你最好也不知道。”他的回答既出乎意料,又似乎理所当然。

我想,也许根本没有人知道。如果说,新鼠能够通过操纵幻觉来诱使我们自相残杀,那么这场战役就变得前途叵测了,那些惨叫和肉体破裂声在我脑中响起,我不敢再想下去。

“看!”教官突然激动了,他扶起我,透过直升机的舷窗,我看到了一幕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PAGE 18-->是新鼠,数以百万计的新鼠,从田野、山丘、树林、村庄走出,对,是走出,它们直立着,不紧不慢,步态悠然,像一场盛大的郊游而不是落魄的逃亡,由涓涓细流汇聚成一股浩大的浪潮,它们颜色各异的皮毛编织着暗涌的纹路,一种形式感,一种眼睛可以觉察的美感,流淌过这冬色萧瑟的枯槁大地,竟像是一股崭新的生命力,缓缓流注。

“我们输了。”我赞叹着。

“不,我们赢了,你会看见的。”教官看着窗外,嘴角挂着自信。

飞机降落在一座临海的军区医院天台,下机时,鲜花和轮椅都已经各就各位。笑容甜美的小护士推着我下楼,先检查了伤口,然后是一次彻底的大洗,我用掉了半瓶沐浴露,连搓出的泡沫都是泥巴色的。换上洁白的病人服,到餐厅吃饭,吃得太快噎住了,又咳了一地,护士轻轻拍打我的后背,笑容里全是同理心。

“我国与西盟达成贸易共识,开启多赢新局面……”餐厅里的电视播着新闻,我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呆住了。屏幕出现的,正是我从飞机上看到的情景,大规模的鼠群迁徙,解说员声情并茂地解释,在全国人民齐心协力的奋战下,历时十三个月的灭鼠战役获得全面胜利。镜头一转,变成海上航拍,一张花色驳杂的毛毯由陆地向海岸徐徐铺开,在触及堤岸线的瞬间,解体成无数细小的颗粒,跌入海中,激起密密麻麻的水花。镜头拉近,那些新鼠就像是纪律严明的士兵,步伐统一地向着死亡迈进,没有迟疑,没有眷恋,甚至在跌落海面的过程中,也依然保持着气定神闲的姿态。

教官早就知悉了这场胜利,这场与我们无关的胜利。

我问护士:“鼠群也会进入这座城市吗?”她回答:“新闻说半个小时之后。”我问:“从医院这能看到海岸吗?”她笑着答:“医院前面有一片坡地公园,从上面能看到整座城市的海岸线。”我说:“那好,带我去看看。”

我只有一个想法,去告别,向从不存在的敌人。

许多年后,我依然会不时想起那一个鼠年的黄昏。

夕阳的余晖倾洒在海天之间,从粉蒸霞蔚的云端,到波光潋滟的海面,再到高楼林立的城市,两道绵延无际的弧线,把世界分成了三块,但这并不能阻碍什么,那金色的光芒毫不畏惧地将一切拥入怀中,似乎在那个瞬间,有一股力量拽住了时间的车轮,把世间万物凝固在此刻。

我坐在轮椅中,从高坡上望着这宁静的一幕,什么都想到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一种低沉的震响由远而近,仔细听,又像是许多细碎的鼓点,有板有眼地敲打着大地。然后,那毛茸茸的军队便从街头、路口、高楼大厦间,涌入了戒严的海滨大道,没来得及开走的停靠车辆,顿时成了一座座小小的孤岛。

<!--PAGE 19-->那条金色的毛毯铺满了海岸,然后破碎,融化,倾入金色的海面,水花次第绽放,像是给海岸线镶上一条金色的花边。

海上的船只拉响了汽笛,久久回**,本应是胜利的号角,此时却更像是悠长的挽歌。

“真美。”护士姑娘赞叹道,几年后,当我掀开她的红盖头时,也说了同样的话。

我们曾以为,只有生命才是美的,却不曾想到,结束生命也可以是美的。

我感到一阵空虚,努力不去探究这背后的意义。在这漫长的一年里,有些人的想法被改变了,有些人的命运被改变了,永远。

我探望过黑炮,那冷漠的微笑将永远凝固在他脸上,直到这个二等功战斗英雄生命消失的那一天。

教官后来私下告诉我们,隔壁片区的部队,也在那一天探测到了鼠群的异动,同样也是引到那个山坳,但他们权衡再三,没有出动。据说报告上写的是:由于军纪严明,避免了出现重大伤亡的可能性。我不知道那件事最后怎么处理,只知道教官退了伍,当了个拓展训练基地的辅导员。

我们都上了电视,出席各种报告会,反复讲述一些连自己都会感动落泪的故事,那故事里,没有新鼠的宗教,没有黑炮的嗜好,也没有豌豆的死。那是另一段历史,一段可以写进书本、报纸、电视甚至载入史册的历史。而我们的历史呢,我不知道,也许那根本算不上历史,那段岁月只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记忆之中,伴随我们衰老,直到死去。

一年后,我被分配到当地机关,当了一个公务员,过起了我曾经厌恶的朝九晚五的生活。我总觉得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经随着那些老鼠一起,消失在平静的海面下。我辗转收到了原先寄给李小夏的退信,一共二十封,我没看,直接拿铁盒封了,埋在院子里。

培育新鼠的自主知识产权研发获得成功,在对外贸易中增加了议价砝码,国产新鼠上市,尽管在语音模式及功能模块上仍有欠缺,但却以低价策略成功占领了国内市场。我时常在专卖店的橱窗前驻足,观察那些可爱造物的一举一动,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豌豆和他的问题。

那些复杂、微妙、超乎人性的举动,仅仅是基因调制和程式设计的结果呢?还是说,在那张毛皮底下,的确存在着某种智能、情感、道德,乃至于——“灵魂”?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选择前者,那会让我好过一些。

但我持保留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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