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楸帆
I a he as you are he as you areand we are all together. See how they run like pigs fro a gun, see how they fly. I? cryg.
——The Beatles
天又开始黑了。我们已经在这鬼地方转了两天,连根耗子毛都没见着,可探测器的红灯一直闪着。我的袜子湿了,像块抹布一样裹在脚上,难受得想打人,胃饿得抽筋,可双脚还是不停地迈着,碰到树叶,像一个个巴掌刮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我想把背包里的那本生物学教程还给豌豆,告诉他,这他妈的足足有872页,我还想把眼镜还给他,尽管那个不沉,一点都不沉。
“他死了。”教官说,“保险公司会依合同赔付的。”至于赔多少,他没说。
我猜豌豆父母总会想留点什么做纪念的,可血染透了他全身。如果是我儿子死了,我也不想要一件带血的T-shirt做纪念品,于是我从衣兜里摸出他的眼镜,又从防水背包里掏出那本死厚的书。我想这样的话,他父母就能想起儿子的那副书生模样,他跟这儿完全不是一国的。
我的袜子就是那时候弄湿的。
豌豆姓孟,大名孟翔,之所以被起了一个这样的外号,一来因为他身材瘦小,活像棵豌豆苗;二来他老是厚颜无耻地把做豌豆实验的孟德尔当本家祖宗。他是生物系的研究生,也是这队伍里唯一一个我原来就认识的。
我不得不说,他死于对科学的热爱,这跟老鼠一点关系都没有。
据他们描述,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队伍穿越废旧水库堤坝时,豌豆看到路边堤面的水泥里钻出一棵罕见的植物,于是,他没打招呼,就去采集标本。也许是深度近视让他踏空了,也许是厚达872页的生物学教程让他失去了平衡,总之,我所看到的最后一幕,豌豆真的像一颗豌豆,轻飘飘地滚下百来米的弧形堤面,一头扎进垒满乱石和枯枝的水道里,身体被几根细长的树枝刺穿了。
教官指挥我们把尸体抬出来,用袋子装好。他嘴角动了动,我知道他想说那句口头禅,但忍住了,其实我挺想听他说的。
他说:“你们这群傻子大学生,连活命都学不会。”
他说得很对。
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取下音量开到最大的耳机,是黑炮,他歉意地笑笑,说:“生火吃饭。”黑炮难得地友善了一把,这点让我很吃惊,或许是因为豌豆死时他就在旁边,却没能及时伸手拉上一把。我关掉了MP3里的披头士,我是个怀旧的人,这点显得很不合时宜。
篝火旁,我烤着袜子,饭很难吃,尤其就着烤袜子的味道。但这让我觉得温暖,如释重负。
我他妈真哭了。
第一次跟豌豆说话是在去年年底,学校的动员大会上。大讲堂里挂着大红横幅,上面写着“爱国拥军伟大,灭鼠卫民光荣”,然后是校领导轮番上台讲话,最后还有舞蹈团的文艺演出。
当时,我跟他挨着坐,至今我都没明白这座位是怎么安排的,我是中文系,他是生物系,我是本科生,他是研究生,八竿子打不着。唯一的共同点是,我们都没找到工作,档案还需要在学校寄放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对此,我们心照不宣。
由于古文补考故意没过,我延期一年毕业。我烦透了找工作、租房子、朝九晚五、公司政治这些个破事儿,我觉得在学校待着挺好,每天有各种音乐电影,食堂便宜,十块钱管饱,下午睡到自然醒还能去打会儿球。说实话,就这两年的就业形势,就我这水平,申请延期那属于有自知之明,这话自然不能让爹妈听到。
至于豌豆,由于跟西盟爆发贸易战,导致他数次签证被拒,留学之行一拖再拖。
那时我压根儿就没想参加什么灭鼠队,就随口嘟哝了一句“干吗不派军队去”,没想到豌豆义正词严地驳斥我:“难道你不知道现在边境局势很紧张吗?军队是打敌人的,不是打老鼠的!”
这话挑起了我的兴致,我决定逗逗他:“那为什么不让当地农民去呢?”
“难道你不知道现在粮食资源紧缺吗?农民是种地的,不是打老鼠的!”
“那为什么不用毒鼠强?不更省时省力?”
“那不是一般的老鼠,是新鼠,一般的鼠药没用。”
“那用基因武器呗,让它们几代之后就死光光的那种。”
“难道你不知道基因武器很贵吗?那是对付敌人的,不是打老鼠的!”
我看出来了,这小子就像个电话自动应答机,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根本不是对手。
“难道大学生就是用来打老鼠的?”我微笑着撒出杀手锏。
豌豆那张小嘴一下子噎住了,憋红了脸,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话来,翻来覆去地咕哝着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之类的话。其实他还是说了一些实在话,比如“灭鼠管吃管住,完了还包分配工作”,当然,这些是我之后才了解到的。我没想到学校会做得这么绝,居然连块落脚的地方都不给留。
当时的我,注意力完完全全被台上吸引住了,因为校舞蹈团的长腿美女们上场了,其中,有我们班的李小夏。
队伍回到镇上补充给养,由于怕有逃兵,学生都被分配到远离家乡的区域,不仅没有亲戚,连语言都不通,这时就显示出普通话的优势来,可即便如此,在一些偏远的乡村,手语还是第一选择。
我把豌豆的遗物寄还他家里,那本书还真花了我不少邮费,本想写一封情真意切的慰问信,但提起笔,却又什么都写不出来,最后只好草就两字,“节哀”。倒是在给李小夏的明信片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这已经是第23封了吧。
找了个小店给MP3和手机充电,顺便给家里发条短信报平安。行军中多数情况下是没有信号的,最要命的是,你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交电话费充值的地方,所以要省着点花。
淳朴的镇民收了我一块钱,咧着嘴笑,他们肯定没看到过这么多灰头土脸的大学生,也确实有些老头老太朝我们竖起大拇指,或许只是因为我们带来一笔额外的生意,但一想到豌豆,我只想竖起中指。
教官办妥了豌豆的后事,带着我们下馆子。说是下馆子,其实也就是吃点热乎的,多几个荤菜,管饱。
教官说:“我们距离完成这个季度的任务还差24%,现在时间很紧迫,上面压力很大。”
没人说话,只顾着往嘴里扒拉饭菜。
教官补了一句:“大家要争取拿下金猫奖啊!”
还是没人说话。
所谓金猫奖,是每个片区为完成灭鼠任务的优秀队伍设置的奖项,据说本来想叫金鼠奖,后来一想不对,怎么能把老鼠颁给灭鼠英雄呢,就改了过来。这个奖是跟教官奖金挂钩的,要是我我也急。
教官一拍桌子,怒斥一声:“你们还打算一辈子了?”
我把碗端起来,挪开椅子,等着他掀桌子。
可他没有,又坐下,开始吃饭。
有人怯怯地说了句:“探测器坏了吧。”这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纷纷附和,说不知打哪来的消息,有队伍用探测器找到了稀土矿、油气田什么的,马上当地生产,解决就业了。
教官也被逗乐了,说:“净瞎扯,探测器跟踪的是新鼠血液内的示踪元素,怎么可能找到油田。”他又加上一句,“不过也可能这些鬼机灵忽悠咱们,但只要跟着水源走,我就不信找不到。”
我问:“那到底是跟着探测器走,还是跟着水源走。”
教官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跟着我走。”
教官是那种你看一眼就想抽他的人。
新兵训练营上,他铁青着脸,一上来就问:“谁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半晌没人答话,豌豆怯生生地举了手说:“保家卫国。”引来哄堂大笑。
教官依然没有半点表情,说了句:“很好,奖励你做十个俯卧撑。”豌豆的眼镜差点没被众人的狂笑震碎,但这笑声只维持了三秒。
“其余的人,做一百个,马上!”
他在吭哧作响的人堆里巡逻,用教鞭戳着姿势不够标准的倒霉蛋,丹田十足地训话。
“你们为什么会来这里?因为你们是人,说得文明点,失败者!你们耗费了国家社会那么多的粮食和资源,花了父母养老的棺材本,到头来连份工作都找不到,连自己都养不活,你们只配抓老鼠,跟老鼠做伴!说句心里话,我觉得你们连老鼠都不如,老鼠还可以出口创汇,你们呢?瞧瞧一个个那副德行,说说看,你们能干吗?作弊吗,玩游戏吗?接着做,做不完不许吃饭!”
我咬牙切齿地做着俯卧撑,心想,要是有人挑个头,一起拼了,就不信摆不平这王八蛋。可惜大家心有灵犀,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吃饭的时候,我不断听见敲碗的声音,所有人的手都抖得拿不稳筷子。一个黑不溜秋的哥们把肉掉在了桌子上,被教官看见了。
“捡起来吃掉。”
那小黑哥也是个性情中人,他死死地瞪着教官,就是不动。
“你以为你们吃的从哪来,告诉你,你们不属于军队正式编制,你们吃的每一粒米,每一块肉,都是从正规军的牙缝里抠出来的,给我捡起来吃了!”
小黑哥也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谁稀罕!”
哗啦一声,我面前的桌子飞了,汤啊菜啊饭啊,洒了我一身。
“那就都别吃。”教官掀完桌子,甩甩手走了。小黑哥由此一战成名,得名“黑炮”。
第二天来了个唱红脸的,片区里的主管领导。他先给我们上了一堂政治课,从“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讲起,纵横几千年,总结了鼠灾对人民群众生活生产的危害性,同时,又审时度势,结合当前国内外经济政治形势,透彻分析了本次鼠患的特殊性与整治的必要性,最后高屋建瓴地提出期望,还是十二个字:“爱国拥军伟大,灭鼠卫民光荣”。
我们吃了顿好饭,听说了昨天发生的事后,领导对教官进行了严肃批评,指出“大学生是天之骄子,祖国未来的栋梁”,要“平等、文明、友好”地交流,要讲究“技巧性”,不能“简单粗暴,一棒打倒”。
随后,领导和我们亲切合影留念。其中有一张我记得最清楚,大家排成一行踢正步,领导牵着一根绳子,从我们脚尖上横过,为了表示队伍步伐齐整,每个人的脚尖都必须刚刚好点在绳子上。
那是我有生以来拍得最累的一张照片。
我们沿着水流的方向前进,教官是对的,万物生长靠水源,途中我们发现了一些粪便和脚印,还有新鲜的血迹。这或许可以解释探测器的问题,但又似乎没那么简单。
天气渐渐冷了,到处都是枯黄的落叶,风吹过会起一身鸡皮。幸好我们被分在南方,不敢想象在零度以下露营是什么滋味。
教官举起右拳,示意大家停下,又迅速地张开五指,这是放射性搜索的手势。我选择了一个方向突前。教官肯定“嗅”到了什么,他总是说,战场上灵敏的嗅觉比其他感官更重要,前面的几场战役也证明了这一点。
战役,我突然觉得很滑稽,如果这种毫无悬念猫抓老鼠式的屠杀也能称为战役的话,那像我这样胸无大志蝇营狗苟的人是否也能成为英雄。
前方有情况。
一团灰绿色的影子在树丛中笨拙地挪动着。由于基因设计时突出了直立行走的特点,新鼠的奔跑能力远低于它的亲戚们,勉强与人类持平,我们曾经打趣幸好没有把《猫和老鼠》里的“杰瑞”作为蓝本。
但这一只新鼠是四肢着地的,腹部鼓胀得很厉害,这更限制了它的行动。莫非是……那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但随即我看到了它身下的雄性性征。
“五点钟方向。”我报告教官。
这大半年来,我的废话少了很多,甚至在需要说话的场合,我都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有队友也发现了,拿着短矛就想上,我打了个手势制止他。
它似乎想去什么地方。
情形变得有点戏剧化,一群手持利器的男人,跟着一只大腹便便的雄鼠,在沉默中缓慢移动。那雄鼠突然一个前扑,从斜坡上滚落,扬起一堆落叶,不见了。
“干!”我们几乎同时脱口而出,朝它消失的方向奔去。最快到达的哥们一个急刹车,高高地举起双手示意我们停住。当我看到他身后那一幕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个被落叶掩藏得很好的土坑,躺满了数十只腹部鼓胀的雄性新鼠,看上去大部分已经死亡,带着来源不明的血迹,那只刚刚归队的还喘着粗气,腹部急促地起伏着。
“是传染病吗?”教官问,没人回答。我又想起了豌豆,如果他在就好了。
“噗。”一把短矛不由分说扎进那只新鼠苟延残喘的腹部。是黑炮,他咧嘴笑着,把矛轻轻一拉,整个肚子就像西瓜般一分为二。
所有人都惊呆了。那头雄鼠的腹腔里,竟然蜷缩着十几个未成型的幼鼠胚胎,粉粉嫩嫩像刚出笼的虾饺般排列在肠子周围,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兄弟开始干呕起来。黑炮笑着举起矛还想往里捣。
“住手!”教官喝止了他,黑炮笑咧咧地舞着矛退下来。
教官的脸色很难看,大家心里都明白,事情已经超出了我们所能控制的范围。按照原先的信息,由于严格控制性别比例及性成熟周期,新鼠的繁殖速度是可以计算的,每头雌性新鼠一年所能产生的所有后代不会超过12276头。实际上在野外环境存活下来的将远低于这个数目,约为十分之一,当初为了控制市场价格而设置的生殖阈值,便成了我们抱怨“杀鸡焉用牛刀”的最大理由。
我们错了,我们不是牛刀,我们杀的也不是鸡。
这些雄鼠都是由于不堪胚胎重负肠壁破裂而死,我想不出它们是怎么办到的,但很明显,它们在找活路。我想到了另外一个解释,那是许久之前从李小夏口里听来的。它们的活路会否就是我们的死路?我不敢确定。
“黑炮,留下打扫战场!”教官下令。黑炮乐颠颠地应了声:“是。”
这看似惩罚的命令,却是对黑炮最大的奖赏。我明白其中的妙处,但却无能为力,教官是对的,必须保证清理干净,他找对了人。
在黑炮举起利矛之时,我狠狠朝地上唾了一口,快步离开。我能想象到他充满笑意的目送,以及手起矛落时那溢于言表的快感,这让我作呕。
我做不到,我会把它们想象成人。
直到离校前一个月,我才第一次拨通了李小夏的电话,尽管这个号码已经在我手机里存了四年。掏出手机,翻到“李小夏”的号码,只要按下“呼叫”键,便可完成的简单动作,对于我来说,却比登天还难。
我想,我确实是一个眼高手低的人。
那天收拾东西,我听见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李小夏的声音,还以为是自己思念过度产生幻觉,四下一看,原来是坐在手机键盘上。我慌乱地拿起电话,心脏早搏了。
在我即将挂断的瞬间,李小夏叫出了我的名字。原来她有我的号。
“听说你要去灭鼠了。”我从来没想到,电话里她的声音是这样的。
“是……找不到工作,没办法……”我衡量了延期毕业和失业之间哪一个更无能之后,撒了个无关紧要的谎。
“别灰心,咱们同学这么久,都没怎么说过话,不如一起吃个饭,也算为你送行。”
他们说经常有各种好车在楼下等着接李小夏,他们说李小夏身边的男人走马灯似的换,我不信。但当那天她不施粉黛地坐在我面前,吃着那份黑椒牛柳饭时,我信了。我信的不是他们口中的事实,而是李小夏的确有这种摄人魂魄的能力。
我们像刚进校的新生般游历着校园,如果不是那一次,我永远不可能知道,在这座两万人的学校里,我和李小夏,喂过同一只猫,坐过同一个座位,走同样的路线上课,讨厌同一道菜,甚至,在同一块地方摔倒过。这所学校突然如此让人恋恋不舍,却是因为两份从未产生过交集的记忆。
她说:“真有意思,我爸爸养鼠,你却灭鼠,鼠年灭鼠,有创意。”
我问:“那你毕业后回家帮忙?”
她撇了撇嘴,说:“我才不当廉价劳工。”
在李小夏看来,这个产业跟以前的贴牌代工电子产品和服装服饰没什么区别,不掌握核心技术,源胚胎全靠进口,培养到一定阶段后进行极其苛刻的产品检验,符合标准的新鼠出口,在国外接受植入一套定制化行为反应程式,然后成为富人的专属高档宠物。据说,现在的订单已经排到三年后。
“如果是这样,我实在想不出灭鼠的理由。”
“第一,你灭的不是出口的合格新鼠;第二,逃逸新鼠的基因可能已经被调制过。”
李小夏解释,有些代养新鼠的农场主会雇用技术人员进行基因调制,主要目的在于提高雌性幼鼠比例及成活率,不然很多时候都是赔钱买卖。
“我听说,这次大规模的逃逸事件,是代养行业为争取自身利益,向国家有关方面施压的一种手段?”
李小夏不以为然:“我还听说,这只是西盟跟我国博弈的砝码,谁说得清呢。”
我看着眼前这个才貌双全的女人,思绪飘忽,无论在新鼠世界还是在人类世界,雌性都成了掌控世界未来的关键角色。她们不用担心失业,持续走低的出生率给企业带来了雇佣女性的优惠退税政策,这样女性就拥有了更加宽松的育儿环境。她们也不用担心找不到对象,新生儿男女比例一直在原因不明地走高,或许很快,男人们必须学会去分享一个女人,而女人,却可以独占许多个男人。
“给我寄明信片吧。”她的笑把我揪回现实世界。
“啊?”
“让我知道你还平安,不要小看它们,我见过……”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带着曼妙的弧度。
能拥有她的几分之一,对我来说,已经是种遥不可及的奢望。
他们在河畔发现了一些东西——“巢”,他们这么叫它。
自雄鼠事件后,那场景一直像梦魇般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时常感觉到许多闪烁的眼睛躲在暗处,观察我们,研究我们,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我想我有点神经过敏了。
那是一些用树枝和泥巴搭成的直径约2米的圆形盖子,不是建筑,不是房屋,只是些盖子,我坚持这一点。几个物理系的学生蹲在地上,讨论着树枝交叉形成的受力结构,盖子顶上糊着一层厚厚的叶子,似乎利用了植物蜡质表皮来防水,我注意到那些泥土的颜色和质地,并不同于河畔的泥沙。
“这并不像鼠科动物的行为方式,也不同于它们的远房亲戚河狸。”我能想象豌豆的口气。
“我在《探索频道》里见过类似的房屋,东非的一些原始部落。”一个哥们抬起头,肯定地说。所有人都朝他投去异样的眼光。
巢大概有十七八个,分散在河岸周围,排列格局看不出有特别的规律。教官问,能从这些估算出鼠群数量吗?黑炮很快地报出一个数。教官点点头,我摇摇头。
“有意见吗?”黑炮挑衅地瞪着我。
“这没有道理。”我蹲下,琢磨那些细小的足迹,从每个巢的出口,弯弯曲曲地伸向河水,又蔓延到其他的巢,像一幅含义不明的画。我的意思是,它们没有农业,不过家庭生活,完全没有必要花力气造这样一个东西,然后又舍弃掉。
“哼。”黑炮冷笑了一声。你太把它们当人看了。
我突然一怔,仿佛无数对目光猛地掠过我。黑炮说得没错,它们不是人,甚至不是老鼠,它们只是被精心设计、制造出来的产品,而且是残次品。
那些足迹有点怪异,其中有一行无论是深度还是步距都有别于其他,中间还带着一道拖痕,更奇怪的是,这痕迹只出现了一次,也就是说,它进去了,却没出来。我又观察了其他几个巢,也有相同的情形。
“这不是它们的营房。”我努力控制住颤抖的声线,“这是它们的产房。”
“教官!那边有情况!”一名队员打着趔趄跑进来报告。
我记得大学里有个体重250斤的女外教,有一节课讲“Culture Shock”,也就是所谓的文化冲击。她说:“发展中国家的孩子,第一次看迪士尼动画,第一次吃麦当劳肯德基,第一次听摇滚乐,都可以算是文化冲击。”我回忆了一下,发现人生充满了太多的文化冲击,以至于完全不知道到底什么被冲垮击毁了。
这次,我似乎有点明白了。
我看见一棵树,树下垒着许多石头,形状和颜色似乎经过挑选,显示出一种形式感,一种眼睛可以觉察出来的美感。树上,挂着18只雄性新鼠的尸体,从枝杈上长长短短地垂落,像一颗颗成熟饱满的果实。
“怎么死的?”教官问,两名队员正尝试着把其中一具尸体挑下来。
“看地上。”我指了指脚下,铺着一层均匀的白色细沙,无数细密的足迹围绕着大树,排列成同心圆的形状,向外一圈圈蔓延开去。我想象着那个场面,一定很壮观。
“报告教官,尸体没有外伤,需要解剖才能确定死因。”
教官摆摆手,他抬头看着那棵树,神情迷惘,眉头紧蹙。我知道他和我想到了同一个词。
“去你妈的母系氏族。”黑炮一脚踹在树干上,尸体像熟透的果子,簌簌掉落在地,砸出沉闷的声响。
我猜他也被冲击得不轻。
“现在都21世纪了好不好,我们都登月了好不好,让我们用这些破铜烂铁?”理了光头的豌豆脑袋抹了油,更像一颗豌豆了,他第一个站起来抗议。
“对啊对啊,不是说国防现代化嘛,整点高科技的嘛。”我在一旁帮腔,营房里赞同声四起,闹哄哄的像个课堂。
“立正!稍息!”每次应付这样的场面,教官都会出动这一招,也确实管用,“谁告诉我去年一年的军费预算是多少?”
有人报出一个数,教官点点头:“谁能告诉我咱们军队共有多少人?”
还是那个哥们,教官又点点头:“大学生们,你们谁能算算人均能摊上多少钱?你们每年上学又要花掉多少钱?”
那哥们不说话了。
“高科技?”教官突然拔高了嗓门,震得我耳膜嗡嗡直响,“就你们?筷子都捏不住,给你们把枪不得把自己蛋蛋给崩了?高科技?你们也配?”
“收拾好自己的家伙,5分钟后集合,行军拉练,20公里,解散。”
一把伸缩式军用矛,顶部可拆为匕首,一把锯齿军刀,一根行军带,一个指南针,还有防水火柴、压缩干粮、军用水壶等其他有的没的,这就是我们所有的装备。当然,教官有调用其他装备物资的权力,但似乎,他对我们并没有十足的信心。
也许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场拉练下来,就有三名队员受伤,其中一个哥们,因为一屁股坐到军刀柄上,成为第一名因伤退役的队员。我相信他不是故意的,那难度实在太大了。
6周的高强度训练之后,我们迎来了第一场战役。
从大多数人的眼神里,我看到的是惴惴不安。豌豆失眠了,每天晚上在**辗转反侧,把木板床压得咿呀怪响。我逐渐习惯了这种没有电视,没有网络,也没有7-11的生活,但每当想到要把手中这杆碳纤维的利矛,送进一具有血有肉的温热身体,哪怕只是一只老鼠,我都不免心生怯意。
但也有例外。
每天但凡路过拼刺场,就能看见挥汗如雨的黑炮,他自动自觉地给自己加量,还随身带着块小磨石,逮着功夫就霍霍地磨起军刀。听认识他的人说,学校里的黑炮,是个特别内向老实的孩子,还常被同学欺负,可现在的他,完全变了一个人,眼睛里射出的光,活像个嗜血好战的屠夫。
或许真的有人是为战场而生。
第一场战役从开始到结束总共耗时6分14秒。
教官带领我们包围了一个小树林,然后做了个冲锋的手势。黑炮挥着长矛,率一群人杀了进去。我和豌豆对视一眼,默契地跟在队伍的最后,缓慢前行。等我们到达交战地点时,剩下的只有一堆残缺的肢体和血迹。据说黑炮一个人就捅死八头,可从他脸上却看不到一丝兴奋或喜悦,反而有一种类似惭愧的神情罩在眉间。他挑走了一头还算完整的尸体。
教官开了战后总结大会,表扬了黑炮,也批评了一小撮消极怠战的同学,末了,他说:“好日子到头了,大家做好心理准备。我们要开始行军作战了。”
黑炮剥下了新鼠的皮作为战利品,可是没有鞣制,也没有防腐,那张皮很快变得又硬又臭,还长了蛆。终于有一天,他的室友趁他不在时,把皮给烧了。
士气低落到极点。
说不上哪方面造成的打击更大些。是新鼠的生殖能力突破了阈值,子子孙孙千秋万代,队伍凯旋遥遥无期呢,还是这些啮齿类竟然表现出智力的迹象,也懂得社会分工,甚至宗教崇拜。
像人一样,所有的人都这么想,但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说法。
我看到教官眼中的失望,我猜在他心里,肯定有那么一段时间,把我们看作真正的、新生的热血战士,而不是刚入伍时那群吊儿郎当愚蠢无知的小屁孩。但只在一夜间,我们又回到了过去。
黑炮努力煽动志同道合的人组成一支急行军,快速切入鼠穴,杀它个措手不及,潜台词是:有人拖了队伍的后腿。我的疑心病愈发严重,每天晚上睡不踏实,总感觉有眼睛从密林深处盯着我,一有风吹草动,都仿佛窃窃私语,闹得我心烦意躁。
终于有一晚,我放弃了徒劳的努力,爬出营篷。
初冬的星空,在树梢的勾勒下显得格外透彻,仿佛可以一眼望穿无限远的宇宙深处。虫嘶叶寂,在这他乡的战场,一阵莫名的忧伤猛地攫住我的胸口,让我艰于呼吸,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孤独感。
“唰。”这种感觉瞬间被打碎了,我几乎直觉般地转过身,一只新鼠双腿直立,在五米开外的树丛边盯着我,仿佛另一个思乡而失眠的战士。
我猫下腰,它居然也俯下身子,我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它,手悄悄地从靴边掏出军刀,就在这一刹那,它的眼神变了,扭过身,不紧不慢地消失在树丛里。我紧握军刀,跟了上去。
按照对新鼠运动能力的了解,我完全可以在30秒内追上并手刃了它,但今晚似乎有点奇怪。那只新鼠总在咫尺之遥,但却怎么也追不上,它还不时回头,似乎在看我赶上没有,这更加激怒了我。
空气里飘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气,像是落叶腐烂的味道,我喘着粗气,在一块林中空地停下。我怀疑多日失眠拉低了耐力水平,不仅如此,眼帘沉得像块湿抹布,四周的树木摇晃着旋转着,在星空下反射着奇异的眩光。
豌豆走了出来,戴着他那副本应该在千里之外的黑框眼镜,身上好好的,没有树枝穿过的洞。
我猛力想抓住他,却双膝一软,跪倒在松软的落叶堆里,那种被人盯住的感觉又出现了。
我转过身,是爸妈,爸爸穿着那套旧西服,妈妈仍然是一身素装,两人微笑着,似乎年轻了许多,鬓角的头发还是黑的。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无声抽泣,不需要逻辑,也不需要理性,在这寒冷的他乡的冬夜,我的防线在这个温暖的梦境中全面崩溃。我不敢再次抬起头,我怕看见心底最渴望的那个人,我知道我一定会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