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掠过城市上空。站在酒店楼顶,才感觉吹过来的风不那么燥热。天完全暗了,稀薄的星子在浓雾遮蔽的夜空若隐若现。
“好久都看不到星星了。”章冉仰头看了许久,才喃喃叹了口气,“以前,人们躺在农田里,一睁眼,能看到数不清的明亮星辰。现在,我们居住在城市里,白天庸碌地工作,夜晚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休息也只是为了继续第二天庸碌的生活。”
这跟公众面前睿智幽默的章冉,完全是两个人。此时的他,声音和背影里,都透着悲凉的气息。
但我弄不懂他的悲凉,我只想弄清楚,他为什么会知道我不是异化者。
“摸一摸你的肉瘤就知道了。”他轻描淡写地说,“用肉瘤的气孔给大脑散热?你想的理由太荒唐了,大脑是精准而脆弱的器官,根本不能通过气孔与外界接触。我请你药浴,是想确认你身体的其他地方没有异化。”
“呃……”我想反驳,但也知道他说得对,这三年,如果有人认真摸一摸,恐怕也会发现破绽,“你把我带到这里,就是为了揭露我吗?我没有异化,难道就犯法了吗?”
他转过身看着我,脸上似笑非笑:“不,我不打算对你不利。相反,你的出现,是最珍贵的案例。”
“珍贵?”
“是啊,我走遍世界,唯一发现的一例正常身体。”章冉的声音突然高昂起来,“你知道吗,你的存在,将推翻整个《异化调查录》的结论!”
我有些懵,问:“推翻你的书?”
“是啊!开发布会时,我说异化是为了人类更适应社会的进化。但根据这些年的各项环境指标,我觉得真正的原因,是核污染、劣质工业用品、浑浊空气和逐渐增强的紫外线的共同作用导致了人类飞速异化。哦,或许无处不在的手机辐射也帮了点忙。”他伸出手,指着绚烂的城市街景——那里,人们正在狂欢,“人类的生活完全变化了,现在的人类,是畸变的物种。”
这番话让我目瞪口呆——这跟他在发布会上说的,截然不同!
“但他们不让我这么说。”章冉又颓然叹了口气,“他们说,既然全世界的人都异化了,那就要让人们接受这种现状。所以,调查手记的结果,是按照人们能够接受的方向去写的。”
“那书里的,都是骗人的?”
章冉点点头,声音沉重:“本来,异化发生后,人人都很恐慌,后来大家适应了,但还需要一个官方的说法来使所有人心安。刚开始是科学家们在电视、报纸和网络里发声,安抚人们,然后,是我的作品作为异化调查的最权威结论,彻底抹平人们对异化的担忧。人的这里——”他点点自己的太阳穴,“是没有主见的,只要有人告诉他们异化是好的,他们就会相信,然后心安理得地过下去。而我,就是那个被推到台上来哄骗所有人的人。”
风大了些,章冉的衣袖烈烈鼓**,但他迎着夜风,表情坚硬得像石头。
“那……”我缩着脖子,问,“那你找我干什么?”
“我原本以为所有人都异化了。既然人们无法醒过来,那我就让人们睡得更香,所以我答应给他们写《异化调查录》——但现在,你的出现改变了一切。你没有异化,是唯一的清醒者。既然有人还在黑夜里发光,那其他人也应该睁开眼睛看看。”说到这里,他猛然停下,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要重写《异化调查录》!”
夜风变大,在高楼间呼啸而过。远方浓云集卷,闪电划落,一场大雨正在酝酿。
回到家后,我辗转难眠。
额头上的灰白阴翳隐隐作痛。
章冉说的每个字都在耳边回响。沉沉黑夜里,平日里吵得我无法入睡的施工声、鸣笛声和楼下歌舞厅的嘶吼都消失了,只听得到章冉的话音。而且一个字比一个字重,到了后来,已经犹如惊雷在耳畔炸响。
帮助章冉写成新的《异化调查录》,会非常危险。但……但它可以给这个冰冷、机械的世界一个警钟。
所以,真的可以改……改变世界吗?
从此以后,可以不用戴着肉瘤生活下去吗?
我猛地爬起来,拿起手机,拨通了章冉的号码。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我每天下班后都被章冉接到他的工作室,跟他录口音采访。工作室不大,但处在市中心,租金不菲。里面堆满了书和电脑,乱糟糟地摆放着,我刚开始走进去的时候,都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章冉很认真,采访完后,他坐在电脑前专心创作,二十六根手指如同舞蹈般在键盘上跳跃点击,文档里的文字流水般涌出。他的时间有限,要赶在公众对调查手记失去关注前写完,因此这阵子便尤其专注。
他写作时,我通常坐在一旁看着,觉得无聊了就回家。走的时候轻轻带上门,留章冉在屋里创作。
这天,我坐电梯下班,电梯门刚要关,一只纤白的手伸进来。电梯门又打开了,于是,我看到了程萝的脸。像一朵花在电梯后面开放。
她走进来,站在我旁边。我有些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