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那我就不上去了,继续坐在云鲸颚下。但水越来越深,漫过我的腰,我不得不站了起来,准备爬到云鲸背上。
一声尖锐的啸叫突然响起,听得我浑身一颤,牙齿发酸。那是三目兽的嚎叫,在雨夜中远远**开。我心里升起一丝不祥。
果然,这声嚎叫引来了更多的三目兽。它们在凹地边站成一圈,蓝幽幽的眼睛望着我,两圈利齿被蓝光沾染,像是一个个噩梦。我颤巍巍数了一下,数到二十只的时候,就停了下来。
它们的目标恐怕不只是我,还有这头云鲸,毕竟是上千吨肉。我扶着云鲸下颚上的瘤状凸起,心惊胆战地想。
最先的那头三目兽谨慎地从坡上走下来,涉着水,绕云鲸走了一圈。它眼中的蓝光游移不定,突然上前,一口咬住了云鲸的侧面,然后立刻跳开。只这一瞬,云鲸便被撕下了一块肉,金色的血流下来。
三目兽仰起头,云鲸肉落进它脸中间的口器里,两圈牙齿张合着,把肉绞成了碎片。吃完了,云鲸也一动不动。三目兽再次发出一声嚎叫,坡上的同伴都迈步而下。
完了完了,我几乎站立不稳,早知道会葬身在野兽腹中,还不如直接在飞船上被炸死。
这时,我手上传来了怪异的感觉—云鲸下颚上的瘤状凸起渐渐膨胀起来了。我惊讶地看去,没错,这些瘤本身只有我脑袋大小,很快就涨大了四五倍。而同时,地上的水开始变浅,本来已漫至我腰间,只过了几秒,就重新下降到我的膝盖深。
云鲸在吸水!
三目兽们也被惊到,停止了前进。夜幕上云层卷过,这个雨夜里最剧烈的惊雷爆发出来,与此同时,一直沉默的云鲸张嘴怒吼,威势更胜雷声。地上的水在一瞬间被吸得干干净净。
我在云鲸张嘴时,猛扑进它嘴里,向它右边下颚爬过去。“阿叶,阿叶。”我念着这两个字,顶住云鲸怒吼时夹带着的腥臭的风,扑到骨灰盒前。骨灰盒卡得太紧,我不顾左腿骨折的痛,用脚蹬住云鲸墙壁似的口腔内侧,使出吃奶的劲,终于把骨灰盒拉了出来。
这时,云鲸闭上了嘴,彻底的黑暗袭来。我向它的食道滑去,还没进去,冰凉的水又将我包围。一阵天旋地转,我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凭着本能抱紧骨灰盒。
<!--PAGE 11-->我被水流裹挟着,打转,上升,突然冲出了云鲸的嘴,像喷泉里的鱼一样冲向夜空。
是云鲸在喷水。
我上升了七八米,又摔下来,落在云鲸背上,惊魂还未定,又感到了一阵摇晃。这次的摇晃,来自云鲸的身体,它喷出了所有的水后,身体离开了地面,但离地还没一米高,就又落了下去。大地震了震。
这一瞬,我流出了眼泪。我爬到它的眼睛中间,用力拍着,声音嘶哑,吼道:“飞呀,飞起来啊!”
云鲸睁开眼睛,粗重的呼吸如同喘息。
“你他妈是云鲸啊,要么死在海里,要么死在天上,不能被这些畜生吃掉啊—飞起来!”
它喷出长长的气息,鸣声悠扬,身体再次震动。大雨滂沱之下,这头鲸飘离地面,越升越高,突然加速向斜上方飞去。地上的三目兽被震慑住了,在积水中缩成一团,发出胆怯的呜咽。
“这就对了!”我趴在云鲸背上,抓紧它眼睛旁的褶皱,泪流满面,哈哈大笑,“飞起来了,飞得越高越好!”
它一路冲进云层,继续往上,浓云中有闪电划过。其中一道枝状闪电离我们特别近,我吓得闭上了眼睛。云鲸摆动尾巴,速度加快,穿过了厚厚的云层,如跃出海面,停在了云海之上。
我睁开眼,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不能呼吸。暴雨雷电在身下远去,云海上一片平静,六轮月亮排成一条线,悬挂天边,清辉迎面扑来。
“阿叶,”我把骨灰盒举起来,“你看到了吗,我们飞到天上了。我再也不害怕了,我也飞起来了,你看到了吗?”
对于飞翔,阿叶有一种近乎执拗的迷恋。
尽管她有一双长腿,但她觉得这是她身上最没有用的部位,因为她厌恶走路。
“我承认腿在人类进化中的作用,我们从海里爬到陆地上时,鳍进化成双腿,这确实是自然的奥妙。但为什么进化之路就此止住了呢?”她一边说着,一边愤愤不平地敲打着自己的腿,“现在,我们已经从陆地飞到了天空,却依然是靠一双腿!”
我无言以对,只是心疼她的腿—那么修长、白皙,仿佛由古老的玉砌成。
“我们应该飞起来啊,小豆豆,”阿叶叫着她给我起的小名,“我们应该像云鲸一样飞起来,在天之下,在云之上,而不是一步步踩在泥泞的地上。小豆豆,你都不知道我的脚有多疼……”
听到这句话后,我分外心疼,花了一个月工资给她买了一双高跟鞋。
那是奢侈品柜里最中心的一双鞋,顶级设计师制作,镶钻带彩,奢华高调。当阿叶从盒子里拿出它们时,我看到她的脸被照亮了。但我不知道是因为她高兴,还是只是钻石彩带的光华照耀。
“傻瓜。”阿叶把鞋放下,“你买这种鞋,我没地方用啊。”
<!--PAGE 12-->但很快,这双鞋就派上用场了。
阿叶是在太空新生物种研究所工作,主要研究云鲸习性,大部分经费由疆域公司赞助。秋天的时候,疆域公司举办庆功晚宴,作为一群工科男女中唯一形象出众的研究员,阿叶自然要出席。
她一袭盛装,踩着高跟鞋出门,并叮嘱我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去接她。
然而,九点半的时候,我就接到了阿叶的电话。外面下着大雨,我好不容易赶到疆域公司大厦时,看到阿叶站在公交站牌下,一脸沮丧,漏下来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她赤脚踩在泥水里,周围全是驶过的车辆和藏在黑伞bsp;后来我才知道,在舞会上,疆域公司提供了一种透着淡淡金色的饮料。阿叶饮了一小口,口感清凉,入喉却温润。她正好奇是什么饮料时,一个疆域公司的中层走过来,微笑着同阿叶说话。
“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他轻轻晃着手里的酒,金色**泛着光泽,“很难想象会一天到晚待在研究所里。”
阿叶漫不经心地回道:“在实验室工作也很有趣的。”
“也是,感谢你们的工作。不少外星新物种的研究成果,都能够被直接商业化。”西装革履的男人微笑起来,举起手里的酒杯,“比如这种酒,你知道里面掺了什么吗?”
阿叶从他的微笑里看到了一丝残忍,还未回话,就听他继续说道:“是云鲸血。你们研究出来的成果:云鲸血里的微量F937,配合适当的酒精,不但让口感更好,也能改善体质。哈哈,当然了,这是不能大规模使用的,但在这样的高档酒会上,我们会准备这样的美酒,以招待尊贵的……”
后面的话阿叶没有听清,因为她感觉到了胃部传来的抽搐。她强忍着去了卫生间,干呕一阵,但什么都没有吐出来。于是她给我打了电话,失魂落魄地下楼,下楼时鞋跟断了,脚被扭伤。
我当时不知道这些,只觉得心疼,上前抱住了她。她在我怀里颤抖,小声哭泣。
离我们一米之外的街道旁,污水横流,那双断了的高跟鞋被淹没在水里。
云鲸的飞行时高时低,有时高踞云上,有时它自己钻进云中滑行,把我露在云层的表面。
那些烟雾般的云就在手边,我伸手去摸,云便被划得散开,又很快在我身后愈合,像是泛起了涟漪。六轮月亮都垂得很低,又大又圆,看久了会让我有一种马上就要飞到月亮上的错觉。月光在云上被散射出星星点点,很像海面上的波光。
或许,对云鲸来说,云也是它们的另一种海吧。
我沉浸在美景的震撼中,过了好久才恢复过来,对身下的云鲸问道:“喂,你要去哪里啊?要不找个地方放我下来?”
云鲸当然不会回答我。它如此恨着人类,肯定不会落在人类居住地,而我一直待在城市里,没有野外生存能力—更别说荒芜且布满危险的比蒙星腹地了。
<!--PAGE 13-->这么一想,我倒是没什么可忧虑的了,反正自己无力改变,随遇而安吧。
云鲸闭上眼睛,睡着了,在云上稳稳地飘着。我也被一股睡意袭击,打了个哈欠,躺在它背上,也很快入睡。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云开雨霁,我们飘在晴朗的天空下。身下已经由荒野变成了森林,比蒙星上的植物都比地球要茂盛,且颜色绚烂。云鲸飞行了一夜,显出疲态,开始下降,庞大的身子掠过树林,压断了许多树枝,一些兽类也被惊走。最后它落在一条河里。
这河还不及它的身躯宽,潜不下去,它一边用瘤状囊吸水,一边发出哀鸣。
它的声音充满了痛苦,我站起来,巡视一圈,才发现它背上的伤口已经溃烂了,肉虫密布。如果不是有呼吸面罩,我肯定会闻到让人欲呕的腐臭味。
我取下挂在腰间的钢板,割掉腐肉,把拼命往肉里钻的虫子拽出来。这种虫子恶心极了,肉色的,肥嘟嘟的,没有眼睛却长满了脚,像是肥大版的猪肉绦虫和蜈蚣的结合体。如果是平时,我一定会远离这种恶心的生物,但现在,在这个陌生的星球上,在这样绝望的处境里,云鲸是我唯一的依靠了。
清理了烂肉和上百条腐虫后,云鲸停止了哀鸣,只吭哧吭哧地呼吸。我则累得浑身是汗,又累又饿,摸遍了全身也没找到食物,身下的河水也不能喝。我精疲力竭地躺下来,喘着气,过了好一阵,云鲸再次起飞,比之前稳了很多。
飞起来吧,我迷迷糊糊地想,飞回地球,带阿叶回家。
接下来的一天一夜,我处于一片昏沉中,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时而睁开时而闭上,看天空从明到暗,再到明。这是身体因饥饿做出的应激反应,减少消耗,我屈从于它。
如果不是一阵鲸鸣响起,恐怕我会陷进这种昏沉中,再也醒不来。
我勉强睁开眼,撑起身子,看到这条云鲸身边不知何时飞来了十几条比它小很多的云鲸。它们簇拥在下方,呜呜鸣叫,声音并不凄厉,却浑厚,在天地间远远传开。
看它们的体型,恐怕还是未成年的云鲸。它们随母亲穿过漫长的黄金航线,在星月光辉下游弋,但来到金色海之后,还未长大,母亲就被人类捕杀,只有鸣叫着在云海间游弋。这非常危险,如果遇到捕猎飞船,它们唯一的下场便是死亡。
但好在,它们先遇到了我们。
我身下的云鲸也昂首嘶鸣,作为回应。这是我跟它在一起这两天多时间里,唯一听到它的鸣叫中带着温情的感觉。
小云鲸们纷纷发出鲸咏,在它周围上下翻飞。我发现不管它们怎么飞,都没有高过我所在的位置。
“嘿,大灰,看不出来,”我艰难地敲了敲云鲸的脑袋,干涩的嘴角扯出一抹笑容,“原来你混得不错啊,这么多小弟。”
<!--PAGE 14-->说完我便愣住—我给它取了名字?
我第一次见到阿叶时,就在心里给她取了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看到湖边柳叶摇摆,或许是预见了日后她飘零远去的结局。
但当她知道我给她取了名字后,郑重地告诉我,以后不要随便取名,因为这是一种赋予,赋予其独有的属性。所以取了名字,便有了责任。
后来阿叶住到了我家里,给我的每一个盆栽、每一个电器和每一张桌椅都取了名字。我记得很清楚,电脑叫“方方”,书柜叫“詹米”,洗衣机叫“滚滚”,卧室的门叫“小黑”,马桶叫“阿缺”,沙发叫“长脚”……她逐一取完名字后,看着我说:“你就叫‘小豆豆’,因为你喜欢吃豆子。现在这里每一个物品都被我取了名字,都是我的了,你放心,我会对你们负责,一直照顾你们的。”
但后来比蒙星征召云鲸研究员时,她义无反顾地报了名。她离开的时候太匆忙,甚至没有来得及向她的方方、詹米、滚滚、阿缺和长脚道一声别。
我把骨灰盒放在耳边,风声簌簌,像是里面传来了低语。我听了一会儿,听不太清,便侧过头,看向四周的小云鲸们。
云鲸都通体泛白,如同云汽凝结,但细看的话还是会发现各不一样。我闲得无聊,就一一给它们都取了名字,比如两个鳍特别长的,就叫“大雁”,有条飞得特别快的叫“闪闪”,旁边那条鲸尾特别短小的,叫作“小短短”……
“呜!”
一声惨嘶突然打断了我的兴致,我挣扎着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名叫小短短的小云鲸被炮弹击中,却没有产生爆炸,而是散出几十个电极,贴在小短短的背上。炮弹背后有一根线,顺着线看过去,云缓缓散开,露出一直藏在云后面的城堡般的飞船。
是“大风三”级别的飞船。
巨大的咚声从飞船上传来,是强电压输出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小短短浑身一震,停止惨嘶,被电得晕了过去,飘在空中。随后两艘“鬼四”飞船射出来,悬在它两侧,探出粗粗的探头,扎进小短短的身体里,高压泵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云鲸血被抽出来,顺着探头后面的管道流进飞船里。
这种泵的功率很大,只要半个小时,就能把小短短的血完全抽干。云鲸没有了富含F937的血,也就失去了在天空的支撑,会轰然坠地—是的,人类在榨干它们生命的同时,也剥夺了它们的信仰。
剧痛让小短短醒了过来,但残余的电流依然让它大部分身体麻痹,挣脱不开。
它摆动短小的尾巴,发出一阵阵的哀鸣,声音凄惨,像是哀求,又像挽歌。
“停下来啊!”我眼睛都快裂开了,拼起全身力气大喊,但风太大,吹散了我的呼喊。我只能用脚剁大灰的背,嘶着嗓子叫道:“快跑啊,还愣着干什么!”
<!--PAGE 15-->云鲸们似乎这才反应过来,鸣叫着向四面飞去,但“大风三”里像产卵般射出几十个小飞船,分工有序地各自追击。
从他们的熟稔程度来看,都是专业的盗猎者,这些云鲸只怕一头都逃不掉。
大灰的眼睛开始变浓,荫翳加深,长鸣一声,逃窜的小云鲸们似乎听到指引,向它这边会聚过来。然后它猛地向下倾斜,开始下坠,其余鲸也跟上。
它的下坠让我猝不及防,一下没抓稳,从云鲸背上摔下去。耳畔风声呼啸。这下完了,我只来得及抱紧骨灰盒,闭上眼睛,但意料中的粉身碎骨并没有到来。
我摔在一片温暖的海水里。
金色海。
大灰从荒原起飞,千里迢迢,原来是要回到这片海里。就像我千里迢迢要带着阿叶回到地球一样。
大灰和十几条小云鲸一头扎进海水里,迅速下潜,只留下一个个漩涡。漩涡差点把我吞噬了,我扑腾着,好容易游到边缘,环视海面,只有一根根巨型管道散落着,从海面直升入天空。这是高轨道空间站在抽取海水。除此之外,海面已经没有了云鲸的身影。我暗自松了口气。
“鬼四”飞船们划出一道弧线,堪堪掠过海面。有一艘经过我身旁时,我大声喊,它停了下来。在我许诺给里面的驾驶员一千联盟点后,他放了探爪将我从水里带出来。
进了舱室,里面只有驾驶员,他给我丢了一件新防护服、几瓶水和一块压缩饼干。在我狼吞虎咽的时候,这个脸上有伤疤的高大男人抱着肩膀,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哥们儿,怎么一个人掉进海里了?飞船毁了?”
我大口灌水,点点头。
“那你运气真好,遇到了我们。刚才我们在追一群云鲸,妈的,差点就追上了它们了。”他摇摇头,“不过这群鲸领头的那个,似乎是鬼眼鲸,抓不到也正常。”
“鬼眼鲸?”我停止吞咽,问道。
驾驶员点点头,说:“它的眼睛会变黑,像灌了墨一样。这头鲸在我们偷猎者中很有名的,我们杀鲸,它杀我们。嘿嘿,厉害着呢,‘刃’级飞船它直接咬在嘴里,连人带船吞下去,‘鬼’级的它撞毁了十几艘,听说它还搞炸了一艘‘大风’级的,现在它在黑市里的悬赏已经到了百万联盟点了。”
“它为什么要专门跟你们过不去?”
“听说它原来是一个鲸群的头头,带着一群鲸穿越黄金航线,来到比蒙星。结果从金色海出来第一次起飞时,被同行发现了。”说到这里,他露出羡慕的笑容,“那一笔可挣得多啊,五十多头鲸,据说抽血抽了一天一夜,最后保温桶都不够用了,血直接灌进船舱里,漫到了大腿这么深。后来卖钱的时候,他们把裤子都脱了—上面凝固的云鲸血也值几个点呢。”他比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脸上的笑容牵动了刀疤,显得狰狞,“当时就只有这头鲸逃走了,它的后代和伴侣全部被杀,就开始报复我们了。说真的,刚才追它时,我还有点儿害怕—对了,隔得近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它背上有个什么东西,你在海里看到了吗?”
<!--PAGE 16-->我摇摇头,继续啃压缩饼干。这时,通信模块里传来声音:“刀疤你停在那里干吗?快上来。”
刀疤冲我眨眨眼,示意我不要说话,对模块回道:“上面怎么样?”
“没定位到那群鲸,幸好还是抓到了一头,等抽完血就回去休息。跑了一夜,早累得不行了。”
“不落空就好。”刀疤点点头,转身去操控台启动飞船。
我的肚子不再饥饿,我的嘴里也不再干涩,我搂着骨灰盒,抱紧了,它坚硬的棱角硌到了我的胸口。我深吸一口气,走到刀疤身后,抡起骨灰盒砸向他的后脑勺。
他一声不响地晕了过去。
我把骨灰盒放在操作台上,轻声说:“阿叶,原谅我。”
我是从阿叶的社交页面上看出端倪的。
阿叶居然连着三天没有更新状态,我不停地刷新,渐渐感到一阵不安。“阿叶,阿叶。”我焦躁地念叨着,最后忍不住给她留了言。
但回复我的,是一个叫迈克尔的男人。我点进他的社交页面,看到了许多他和阿叶的照片,原来,他就是阿叶的新男友。
他点开了全息视频通信,我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接通了。
“你好,”他说,“你是小豆豆吧,阿叶经常提到你。”
他也叫她阿叶!我心里没来由地冒火,但转念一想,肯定是阿叶让他这么叫的。她远在光年之外,还用着我给她取的名字,说明她没有忘了我。我又涌起了一阵甜蜜,急切地问道:“阿叶呢?”
“阿叶,”他顿了顿,“阿叶遇难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阿叶死了。死了三天了。”
“你胡说!怎么会……不可能!”
迈克尔站在全息影像里,沉默地看着我,他的视线又冷又悲伤,像是午夜卷起的潮水。他不是在开玩笑,但我拒绝相信,又过了一阵,我张开嘴,但没发出声音,于是敲了敲胸膛,沉闷的回声终于冲开了喉咙:“阿叶死了?”
“阿叶死了。”
这四个字在我脑袋里扭成了利刃,一下一下地切割着。阿叶死了,一座火山爆发了,浓烟遮天蔽日;阿叶死了,一场地震袭击了整个城市,高楼大厦积木般倾倒;阿叶死了,一颗行星从遥远幽深的宇宙中呼啸而来,气势汹汹地撞击地球,排山倒海般的冲击波席卷全球。
我脑袋剧痛,坐倒在地。
迈克尔告诉我,阿叶是为了救云鲸而死的。她在例行野外考察过后,独自回科研谷的途中,发现了一群搁浅的云鲸。
那是七八头小云鲸围着一头母鲸,母鲸受了严重的伤,下腹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血正汩汩流出,将山石染得金黄。它试图飞起来,但血流得太多,每次堪堪飞起来就摔了下去。小云鲸们围绕着它哀鸣。
阿叶当即向科研谷发了消息,请求派人过来支援,但母鲸已经奄奄一息,无法支撑到科研队两个小时后的援救。阿叶焦急如焚,私自做了决定—用绳索吊着母鲸,把它运到一公里外的河流中。
<!--PAGE 17-->困住母鲸并不复杂。她趁母鲸拼命飞起来时,向地面喷射了三条承重带,母鲸落下后,头尾和腹部便被捆住了。刚才这一跃,已经花掉了它最后的力气,它安静地躺着,身上的承重带被逐渐收紧也无力挣扎。但困难在于,阿叶的科研车只是轻量级,不能进行重达两百吨的运输。
但阿叶听着四周不绝的悲鸣声,一咬牙,不顾通信频道里迈克尔的阻止,把反重力引擎开到最大功率,摇摇晃晃地吊起母鲸,向河流飞去。小云鲸们停止鸣叫,缓缓地跟在她们后面。
阿叶小心操作,短短一公里,花了半个小时。飞到河流上空时,她松开了承重带,云鲸坠向河面。这条河通向金色海,水里也有F937。
意外也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
超负荷运行的反重力引擎急剧发热,熔断了一块已经老化的电路板。整个飞车发出几声类似咳嗽的声音,突然失去了动力,也落到了河里。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阿叶没有来得及从车里逃出来,河水充斥了整个车厢,她泡在水里,被捞出来时已经泛白,已经冰凉,已经没有了呼吸。
“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我的错,如果我的语气强烈一点,她或许会听我的话,不去救云鲸。但我当时也想让她施救,虽然是违规操作……我们都没有预料到引擎会出意外……”
我已经听不进迈克尔的话了,呆滞了很久,突然想起阿叶离别时说的话,挣扎着站起来,说:“阿叶呢,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阿叶已经死了……”迈克尔的声音哽了一下。
我使劲摇头:“我是说—她的尸体呢?”
“我们把她火化了,很快会葬在科研谷对面的山坡上。”
“不!”我发出一声嘶吼,“我要把她带回来!”
迈克尔愣了愣,说:“按照联盟法律,在比蒙—”
“去他妈的联盟,我要把阿叶带回来!这是她说的,如果她客死在群星间,我要把她的骨灰带回来,埋在柳树下!”
我的执着和疯狂吓到了迈克尔,他考虑了很久,最终答应了。毕竟我是跟阿叶生活过最长时间的人,他得到了阿叶最后的爱,而我也必须执行阿叶最后的承诺。
“但我没有时间把她送回来,而且,那也是非法的。”迈克尔有些歉意。
我立刻说:“我自己来取!”
我将第一次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穿行,飞翔的恐惧会一直折磨我。但一想到阿叶躺在冰冷的骨灰盒里,我便顾不得害怕。
我一定要把她带回来,即使跨越星海!
“那群鲸后来怎么样了?”我突然问道。
“阿叶遇难的第二天,有人发现了它们,在离金色海只有一百多英里的地方。”迈克尔停了一会儿,说,“它们的血被人抽干了。”
我一直不理解,阿叶为什么这么喜欢云鲸。但现在,在大灰背上飞行了这么久之后,我终于明白了,因为这种生物,就是她的化身啊!
<!--PAGE 18-->从全是海水的科尔星中孕育,在漫长的黄金航线中洄游,最终落入金色海—云鲸的一生,始于海,终于云,挣脱了重力,陪伴它们的只有风和星光,永远不会踏足陆地。这是阿叶魂牵梦绕的生活啊!所以她才会离开我,风尘仆仆地来到这里,追随云鲸的踪影。
或许,她并没有爱过我,或者迈克尔。她真正喜欢的,是恣意翱翔的云鲸。
我终于意识到,阿叶让我把她带回去,只是安慰我而已。对她来说,登上去往比蒙星的飞船,并不是离开,而是一种归来。
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归宿。
“刀疤,你还磨蹭个屁!”通信模块里的声音十分不耐烦,我回过神来,盯着操作台。
疆域公司的飞船的操作系统,我都有参与设计,知道声控操作需要验证声纹,但手势操作不需要。
我的手在操作台上投出的全景模拟影像中移动,飞船随之启动,飞到天空中。
小短短还在被抽血,悲鸣声已经微弱下来了。最多再过十分钟,它就会被完全抽干血,坠落在海里,成为海上浮尸。
“挺住。”我默念道,启动所有引擎,然后右掌插进全息影像中,绕了一个U形轨迹,又回到我胸前。
飞船严格同步了这个动作—它像一柄剑一样切断了小短短右侧的抽血管,绕过它的头,又返回来切断左侧管道。云鲸血的传输被中断,洒在空中,被风吹得很薄,像秋天的金色树叶。
小短短发出一声尖啸,摆动尾巴,向海里落去。
抽血的那两艘飞船立刻向下去追,我直接撞了过去,他们闪避开。
这一耽搁,小短短就落得远了。它的身下是浩瀚无际的金色海,温暖的海水会重新流进它的血管,治愈它的伤口。
它会再次飞起来。是的,飞起来,没有任何可以拦得住它的翱翔。
“刀疤,你他妈疯了!”
“刚才差点害死老子!”
“怎么回事!回话啊!”
……
通信模块里传来嘈杂的声音,有人疑惑,也有人咒骂。我沉默着,抬头看了看舷窗外,凌晨已至,虽夜色依旧沉暗,但一丝微弱的晨曦在天际露出来。一场黎明正在酝酿着,即将喷薄出来。
“大风”级飞船缓缓下沉,停在离我三十米处,像一个坚不可摧的古老城堡。它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投下更加黑暗的阴影,将我笼罩。几十艘“鬼”级飞船在它身边错落地散开。
这他妈的,我抚摸着骨灰盒,心想,一群偷猎的,搞得跟军队对峙一样,有必要吗?
“咳咳,”一阵低沉的咳嗽声响起来,所有的嘈杂都消失了,寂静持续了几秒钟,“刀疤,再给你最后十秒,不回复的话,我们就要强行回收飞船了。”
我的手掌传来灼热感:“阿叶,你也支持我的,对吧?”
<!--PAGE 19-->“十。”盗猎者的领头开始倒数。
窗外依旧是黑夜,我眯着眼睛看,那抹晨曦太微弱了,似乎随时会被黑暗碾断。天什么时候亮呢?
“……七,六,五……”倒数声不疾不徐。
天际似乎闪了一下,黑暗没有那么浓了,天幕呈现出一种黛蓝色。
“……三,二—”通信模块里的声音突然顿了顿,出现了一丝慌张,“妈的,那是什么!”
“是……云鲸?”有人结结巴巴地说。
“不可能!”另一人惊疑道,“怎么可能有这么多?”
“真的是云鲸,天哪!”
我掉转飞船,看到身后的景象时,眼睛顿时涌出热泪。“阿叶,你一定要看看,”我抱起骨灰盒,凑到舷窗前,喃喃道,“你看到了吗?”
在我们面前,数不清的云鲸悬停着,几百头,不,恐怕有上千头了。它们有大有小,高高低低,大灰排在最前头,而比它个头还大的也有好几头,沉默地飘在空中,与偷盗者的飞船对峙。
晨曦终于从天际突破进来,像一柄剑一样刺穿了重重黑暗。金黄的光辉侵染在每一头鲸身上,从鲸尾到鲸头,像是给它们披上了一件件黄金铠甲。
大灰张嘴嘶吼,所有的云鲸都吼了起来。水面被震得泛起波浪,夜晚碎了、退了,我捂着耳朵,泪流满面。
即使是堡垒一样的“大风”级战舰,面对这样的云鲸,也没有丝毫胜算。他们慢慢后退,退到安全距离以外后,再转过方向,喷出一道道离子束,很快就消失了。
于是,只有我还留在海面上了。
大灰飞到飞船接住了我,长鸣一声,陡然加速,其余鲸也跟上来,冲向东边那两轮正在升起的太阳。
长夜已逝,黎明渐至。灿烂的晨光洒在海面上,伴随着波浪,聚散离合,如鱼鳞般泛起。太阳升得高了些,像在融化。光太烈了,我的眼睛有些睁不开,于是低下头,把骨灰盒打开。
“阿叶,接下来的路,”我低声说,“我就要一个人走了。谢谢你的陪伴。”
我把盒子横着,在空中划过一道轨迹,骨灰撒了出来,撒成一蓬泛起的白雾。
“阿叶,飞起来吧!飞起来了就不要再落下去!”
仿佛听到了我的呼唤,一阵晨风突然刮起来,烈烈呼啸。本来快要落下的骨灰被风托起,越升越高,无处不在。这一刻,我的阿叶是晨风,是朝阳,是金色海浩瀚无边的波浪。她终于完全融化在了这颗星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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