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缺

飞船进入比蒙星大气层时,正是深夜。我被播报声吵醒,拉开遮光板,清朗朗的月光立刻照进来,睡在邻座的中年女人晃了下头,又继续沉睡。我凑近窗子向下望,鱼鳞一样的云层在飞船下铺展开来,延伸到视野尽头。一头白色的鲸在云层里游弋,巨大而优美的身躯翻舞出来,划出一道弧线,又一头扎进云里,再也看不见。

窗外,是三万英尺(1英尺为0.3048米)的高空,气温零下五十多摄氏度。不知这些在温暖的金色海里生长起来的生物,会不会感觉到寒冷。

我额头抵着窗,只看了几秒,便产生了眩晕感,手脚都抖了起来。为了阿叶,我鼓起勇气,咬着牙,穿越星海来到这颗位于黄金航线末端的星球,但这并不代表我克服了航行恐惧症。在漫长的航行中,它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

幸好,这已是最后一程,我马上就能拥抱阿叶了。

飞船穿越厚厚的云层,降落在比蒙星七号港口。这个由纯钢铁建成的庞然大物,直插云霄,上千个船坞不停地吞吐着飞船,其中,超过百分之九十的都是货船。它是一个巨型水蛭,每一个船坞都是快速收缩的吸盘,吮吸这颗星球的资源—从矿石到木材,从走兽到鱼群。甚至连金色海的海水,都被从外空间垂下的高轨甬道,一刻不停地抽走。

人类走出群星,靠的正是这种永无止歇的榨取和掠夺。

“你来比蒙星打算做什么?”出港疫检时,消瘦的黑人检察官一边问我,一边低着头看我的个人信息。他的头发很短,掺着星星点点的白。

“我来带回我的女朋友。”

“噢,她在这颗星球上做什么?”

“她是行星生物学家,主要在比蒙星上研究云鲸的生理习性。”

黑人抬起头,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真厉害!这里的人都是来淘金的,你女朋友与众不同。不过她做这么厉害的事,你为什么要把她带回去呢?”

“因为她死了,”我沉默了一会儿,“我要把她的骨灰带回地球—她的家乡,我们相遇的地方。”

黑人闭上嘴,上下打量着我,好半天才说:“可是,先生,你知道根据《星际疫情防范法》,公民若在哪颗星球上死亡,无论是正常还是非正常,都必须埋葬在当地。如果你带着骨灰,是不能从港口通过的,也不会有人愿意跟你坐同一艘飞船。”

“我知道。”

黑人看了我一会儿,叹口气,在我的通关材料上盖下电子章。我向他道谢,提着包走向过关通道。

“先生,祝你好运。”他在我身后说,“你会需要的。”

刚出港口,我就看到了迈克尔。

尽管我们从未谋面,但我一眼就在人群里认出了他—这得多亏阿叶的社交主页。阿叶是那种向世界敞开怀抱的女人,每天都会在主页上更新动态,有他们在实验室里相遇的照片,在酒吧里聊天的照片,在云鲸背上穿梭云层大声欢呼的照片。多少个夜里,我把这些全息照片点开,光和影勾勒出他们的模样,在我面前栩栩如生,却又触不可及。

现在,他穿着旧夹克,举着一个牌子,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我的中文名字。他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但面色很憔悴,几天没刮脸了,胡子拉碴。

我向他走过去,他看到我,指了指外面,然后转身拨开人群向外走。我跟在他后面。我们没有说话,我们也不会说话。对于这个男人,我一直矛盾—我不知道该责怪他得到了阿叶却没有照顾好她,还是应该给予他同情,一起缅怀我们共同的爱人。他肯定也有同样的矛盾。所以沉默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我跟着他走出灯火通明的港口,黑暗向我们涌过来。他开着科研谷的车,有些破旧,反重力引擎发动了好几次才喷出稳定的淡蓝色离子流,悬在低空半米处。我坐上副驾驶,有点挤,就把座位调低。迈克尔看了,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专心开着车。

我突然意识到,阿叶要是跟迈克尔一起外出科考,也是坐在我现在的位置。她如此娇小,所以座位会调得很高。这个联想让我鼻子一酸,格外压抑,只能扭头看着车窗外。

我们正在快速远离城市,进入山野,地势由平缓变得陡峭,山石嶙峋,群峰突起。车贴着地形,上上下下。车灯一闪一闪,微弱地照亮前路,在浓黑的夜里如一只迷途的萤火虫。

科研谷名副其实,十几层的大楼倚山谷而建,混凝土做主体,外围以钢铁加固,但已经很老旧了,估计是比蒙星刚被发现时建的。历经了数百年风沙和潮湿的侵袭,钢铁锈得厉害,有些与两岸岸坡接驳的地方都出现了裂缝。

时近深夜,山风很大。我们穿上防护服,下了车,夜风拍打在我们身上。我呼吸的是头盔内供氧泵输出的氧气,但仍感觉到了风中的咸味,一愣,看向西边。

虽有浓云聚集,月光还是穿过云层,微微照亮了这个夜晚。但西边,是一大团黏稠无比的黑暗,似乎连光线都吞噬了。

金色海。

原来科研谷离金色海海岸不远,难怪潮湿得这么严重。

我远眺了好久,迈克尔咳嗽了一声,我才跟着进了他的宿舍。他收拾出一张床,说:“今晚你睡我这里,我出去住。”

“阿叶的—”我顿了顿,“阿叶呢?”

迈克尔转身出去,不一会儿抱着一个黑布包裹住的金属盒子进来,放在桌子上。

我知道盒子里面是阿叶的骨灰,一时有些站立不稳。

“骨灰不能过海关,我给你联系了别的船。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早上。”我的声音如同梦呓。

“嗯。他们早上会来接你。”迈克尔退出房间,把门合上。

我捧着骨灰盒,坐在床边。即使已经有过无数次预想,但真的看到鲜活美丽的阿叶变成灰烬,收拢在冰冷的盒子里,我还是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放心,”我把骨灰盒放在脸侧,轻声说,“阿叶,我带你回家。”

我在**辗转,试了很多种方法入眠,都没有效果后,索性起床。这时已经是凌晨,整栋大楼的灯都熄灭了,但我路过一间还亮着的实验室时,透过窗子,看到了迈克尔落寞的身影。

他独自坐在实验室的墙脚,面无表情,手上拿着啤酒,不时灌一口。他脚边已经横七竖八倒了十来个空酒瓶了。

我摇摇头,离开了大楼。外面并不冷,便只戴了面罩,走到海边,坐在沙滩上。风很大,吹散了云,吹得我通体发凉。潮水起伏,有时会舔到我的脚。金色海的海水,在夜里是温暖的。

比蒙星有六颗卫星会在夜晚反射恒星的光,但很少人能看到六月凌空的奇景。今晚我也没有这个运气,西边天空垂着三轮月亮,另外三轮被云遮住了。

月下有一群白鲸,在海和天之间游弋着,几头幼鲸上下追逐,发出悠扬的鲸咏。它们速度不快,在天空中如同一片片风筝,但当它们飞过我头顶,投下巨大阴影时,我才意识到这是这颗星球上最为庞大的物种。我仰望着它们向东飘去,掠过科研谷,消失在一片黑暗里。

真好,它们可以飞翔。

可惜人类的狩猎船飞得更快,且无处不在,云鲸再也飞翔不了多久。

太晚了,我起身回去。迈克尔还在实验室里,已经喝醉了,枕着墙壁沉沉入睡,嘴里在说着什么,但含混不清。

我扶他回宿舍,把他扔在**,自己也累极了,趴在桌子上。时差带来的困倦让我很快入睡,又很早醒来。天还没亮,我抱着阿叶的骨灰来到大楼顶层,在晨风中等待。

离开房间的时候,迈克尔还在熟睡。我想,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一艘“鬼三”级飞船悬在楼顶,跳下来一个秃头大汉和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瘦子。透过呼吸面罩,我看到瘦子的右眼眶是空的,有些瘆人。他用一只独眼上下打量我,问了我的名字,说:“就是你要回地球?”

我在晨风中瑟瑟发抖,连忙点头。

“迈克尔呢?”

“在里面睡着。”

瘦子点点头,说:“上去吧,找个空位坐着,远着呢,得好几天。”见我露出疑惑的目光,继续道,“我们要去二号港口,那里有熟人,检查松些。”

我把骨灰盒抱在怀里,准备登船。

“等等,”秃头突然拦住我,朝我怀中点了点下巴,“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的手臂比我大腿还粗,**在清晨的寒风中,肌肉虬结,上面还有一道伤疤。我抬头与他对视。他冷着脸,说:“怎么,想惹麻烦?”

独眼瘦子干笑两声,过来拉开秃子,说:“迈克尔给了钱,管他带的是什么,只要不是炸弹,我们就顺路给运回地球。”

秃子哼了一声,扭头上了飞船。独眼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别跟人说这里面是骨灰,我们跑偷猎的,迷信得很,最怕晦气的东西。”

“你怎么不怕?”

“呵呵,比起晦气,”独眼笑起来,“我更怕没钱。”

“鬼三”级的飞船很小,只有二十几平方米大,像个扁平的房间。现在,这个房间被数百个金属桶塞满了。我弯腰走到角落里,一屁股坐下来。周围还有七八个人,也跟我一样,木然着脸,抱膝而坐。这些都是要偷渡的人,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

秃子坐在驾驶位,独眼则笑嘻嘻地数那些铁桶,越数脸上笑意越浓,说:“一共三百二十二桶,光头,这一笔我们要挣疯了。”

“你都数了十几遍了。”秃子启动飞船,专心驾驶,头也没转过来。

“数多少遍都乐意。现在行情好了,云鲸血涨到了十个联盟点一斤,一桶就是一百五,这一趟,”他用手指敲着金属桶壁,算了半天,“能挣四万多呢。到时候我们一人一半分掉。”

“阿泽的那份呢,你想吞掉?”

“他死都死了,我帮他个忙,帮他把钱花了。”

“不行,要不是他,我们估计早就被那怪物给吞了。他还有家人,拿四成给他那个瞎眼老娘吧。”

“四成太多,一成就够了。”

“也行。”

瘦子点点头,又笑嘻嘻地数起来。

我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我旁边这些全是保温桶,里面装的都是云鲸的血。

即使远在地球,我也听说过云鲸血的交易。在浩瀚的金色海里,有一种被称为“F937”的神奇元素,其单质能抵消重力。现在被广泛应用的反重力引擎,都是利用了这种元素。F937的获取,有两种途径—一种是直接从海水中萃取,但萃取所需的环境极端苛刻,比蒙星根本达不到,只有靠高轨空间站抽取海水,在真空零重力实验室中操作。一千立方米的海水,大概能萃取出十微克的F937单质。另一种方法,便是从云鲸血中提炼。

云鲸是一种神奇的生物,刚发现它们时,人们对它们的习性感到既费解又着迷,这种兴趣至今还吸引着生物学家前赴后继地来到比蒙星—其中包括阿叶。

云鲸出生在遥远的科尔星海洋里,每年一度的卫星掠过时,星球引力会被抵消,云鲸便从海洋里一跃而起,进入星际空间。它们会在漫长的黄金航线上洄游,途径七颗行星,靠张开身上的薄膜获取加速度,同时躲避神出鬼没的龙狰兽,直至游到比蒙星的金色海中,进行第二次蜕变。这条艰辛的航线上,有无数故事发生,无数云鲸的尸体静静漂浮。成功抵达的云鲸少之又少,蜕变后的云鲸没了薄膜,却能吸收海水中的F937,融入血液,凭此彻底摆脱重力的束缚,游弋天际,栖于风中,眠于云间。

而正是这F937含量百万倍于普通海水的血液,给云鲸带来了灭顶之灾。人类驾驶着全副武装的飞船,捕杀云鲸,用抽水泵抽干它们的血液。不到百年,比蒙星上的云鲸被屠得险些灭绝。幸好随后联盟把云鲸列入保护物种,出台了禁猎令,只供研究,它们的生存状况才略有缓和。但仍然有不少偷猎者在活动,显然,我所在的这艘船,目的正是偷猎云鲸,将其血运到黑市售卖,顺便接收我这样的偷渡客,挣点外快。

从这艘船里云鲸血的数量来看,至少有十头云鲸被抽成了干尸。

想到这里,我耳边隐隐传来了昨夜听到的鲸咏,如幽魂呜咽。我下意识抱紧阿叶,往角落里缩了缩。

这个动作救了我一命。

一阵巨大的冲撞袭击了飞船。我所在的这一侧墙壁,被生生撞出了凸起,旁边一个贴墙睡觉的男人正好被凸起击中。在这场碰撞中,他的脑袋输给了金属,于是,我看到他的头上绽开了一朵血色的花。

如果不是我刚才缩了头,这朵花也会在我头上开出来。

飞船被撞得在空中剧烈翻滚,金属桶漫天横飞,有两个人被当场砸死,我的左腿也被砸中,骨折的声音在一片混乱中清晰可闻。我紧紧抓住护杠,好歹没掉进这一片翻滚中,秃头的反应也很迅速,撞击的一瞬间趴在操作台上,同时打开了平衡调制器。

飞船两侧的一百七十个制动引擎逆着翻滚的方向开启,以最大功率运转,共同抵消撞击带来的冲量。

三秒钟后,飞船稳在空中。

“妈的,是它!”秃子满脸是血,大吼道,“它一直在跟着我们!”

但没人回应他。

独眼歪歪斜斜地躺在座位上,断裂的操纵杆贯入了他的腹部,而真正的致命伤,是一个金属罐的撞击。伤口很诡异,右边太阳穴凹了进去,像是新开的一只眼睛。

第二次撞击转瞬即至,但这次秃子有了准备,猛地下沉,飞船与那巨大的阴影堪堪滑过。

透过破碎的舷窗,我看到了一头云鲸。

一头愤怒的云鲸。

我发誓,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把愤怒这种情绪跟云鲸联系在一起。在所有的研究报告里,云鲸都是温顺的,面对屠杀只会逃窜,一边被抽干鲜血一边悲鸣。它们曾经对人类表示友好,当血流得足够多之后,也仅仅学会了防范。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它们攻击人类。

我感到呼吸困难,在四周看了一圈,扑过去把骨灰盒抢到怀里,幸好,它没有被损坏。然后我戴上了呼吸面罩。这时,天空中的云鲸已经滑行到百米外,巨尾一摆,划过一道弧线,掉转方向,向飞船俯冲过来。

秃子喊了独眼几声,确信他已经死了,他再回身环顾,满舱狼藉,金属桶被撞破,淡金色的云鲸血淌了一地。偷渡的人大多在撞击中丧生,只有我活着,但他的视线扫过我,没有任何停留,仿佛我跟那些尸体无异。

我从他眼中看出一丝不详。

“不要啊!”我大喊。

但秃子听也未听,眼眶充血,大吼一声:“你要赶尽杀绝,老子跟你拼了!”他用力按住加速器,飞船“嗡嗡”震动起来,旋即猛向前蹿。

“鬼三”级飞船不大,厉害的是机动性,能很快加速到极限。它在三秒内把自己变成了一颗子弹,破风呼啸。我也在这三秒内扑进了救生舱,按下按钮,缓冲泡沫立刻充斥了全身。

而那头云鲸,丝毫不惧。它的身躯上流满了金色的血液,像有一个太阳在从它体内喷薄出来。它张嘴嘶吼,四野震动,巨尾如蒲扇般摆动,俯冲过来。越来越近。它是如此巨大,一轮眼睛就高过了我,飞船甚至比不过它的头。

我听阿叶说过,当云鲸难得暴躁时,瞳孔会由白色呈现出罕见的灰色。但现在,我看得清清楚楚,面前这头云鲸的双眼,是纯黑的。

黑得如同梦魇。

下一瞬间,云鲸与飞船相撞。

救生舱还未弹出,我在缓冲泡沫中天旋地转,意识迅速流失。昏迷之前,我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把阿叶的骨灰盒紧紧抱在怀里。

阿叶离开我的那天,我也是这么紧紧抱着她的。仿佛再用力一点,阿叶就会被勒进我的怀里,骨头相连,血液相融,再也不会离开。

但她不动声色地,一点一点挣开我的怀抱,后退一步,说:“以后你好好照顾自己。天冷了记得加衣服,饿了要叫外卖,最好自己做着吃。别宅在家里了,设计是做不完的,多认识别的女生,你去跟她们聊天气、食物和艺术,她们就会照顾你。”

“我不要她们,我只要你。”

或许是我可怜兮兮的样子打动了她,她犹豫了一下,说:“那你跟我一起走吧。”

我几乎就要答应了,可这时一艘去往天鹅座KP90的飞船升起来了,巨大的引擎轰鸣传来。我的眼角跳了跳,肩膀下意识地缩起。

阿叶说:“你克服不了飞行恐惧的,而我要去遥远的比蒙星,每天都要用到飞船。我在空中的时候比踩在地上的时间多,你适应不了。”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哀求道,“再过半年?半年要是我还克服不了,不能跟你一起去,我就让你走,好不好?”

“我已经给了你五年时间,你还是每次听到引擎的声音就会颤抖。你不要勉强,在地球上待着也没错,远航时代之前,人们都是在地球上过完一生的。”

“那你为什么不能……”

“我说过了,因为,”她打断我的嗫嚅,抬起头,视线穿过伦敦港独特的透明穹顶,穿过如萤火虫般起起落落的飞船,投到了夜幕深处,“因为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呀。”

她的眼里盈出星星点点的渴望。在我看来,夜空是如此深不可测,但在她眼里,想必如瑰玉般迷人。我知道她的离去已不可挽回,但还是做了最后的努力,握住她的手,说:“宇宙这么危险,你要是出事了该怎么办呢?”

“不要紧,那是我的归宿。”她把我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提起行李,走了几步,转头看见满脸沮丧的我,笑着说,“那我给你一个任务吧,要是我真的死在群星间了,你就把我的骨灰带回来,带回地球。”

说完,她向我扬了扬眉毛:“要记得哦。”她转身走向登机口,人潮迅速淹没了她。

那时我伸出手,穹顶的星光落在手指上。我就这样僵硬了很久,似乎这样一直伸着,阿叶就会从人群里又钻出来,再次拥抱我。但直到人群散去,直到星光敛隐,我都没有再见到她。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我睁开眼睛,泪水在脸上流淌,模糊了视线。浑身痛楚弥漫,我弓起身子,大口呼吸,过了好一阵子才弄清此时的处境。

救生舱掉在一片荒野里,已经散架,但缓冲泡沫替我抵消了大部分冲击。我挣扎着看去,不远处有一座硕大的山丘。此时已经入夜,四野空旷而黑暗,这说明我至少昏睡了十个比蒙时。我的呼吸面罩还能用,但定位器出了问题,我全身至少有十几处伤口,其中包括左腿小腿骨折。我在身上摸了半天,没发现致命伤口,刚要松口气,又立刻紧张得屏住呼吸—我也没有摸到骨灰盒。

阿叶不见了。

我发出一声惊惶惨叫,一下子站起来,随即又因左腿爆发出的剧痛而摔倒。我用手撑着,在干硬黑暗的地面上摸索。

“阿叶,阿叶,我怎么能失去你,怎么能辜负你嘱托给我的最后一件事?”

但我摸到的,永远是硬土、枯草,间或有石头划破手指。我感觉不到疼痛。摸索了一会儿,眼睛渐渐适应黑暗,隐约见到前方有一团阴影。我凑过去,三只蓝幽幽的眼睛突然张开,像夜空里突然点燃了三团火焰。我吓了一跳,手上一软,又摔在地上—我看到一张毛茸茸的脸上,三只眼睛在脸盘上均匀铺开,中间是一张密布着两圈利牙的口器。眼睛放出的蓝光还残留在牙齿上,流转泛光,一股腥臭涌出来。

这是三目兽,学名克科尔罗盘尼兽,或者是克科尔肉斑兽—名字很拗口,我没有记住。要是阿叶在,一定对它的名字脱口而出,并让我赶紧跑。这种习性暴躁的肉食性动物,最擅长做的事情,就是用外圈牙齿咬住猎物,用内圈牙齿把它们的肉剐下来吞进去。

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要把阿叶找回来!

我两手撑着,外加一只脚蹬地,向后拖着身体。三目兽不紧不慢地跟着,三只眼睛在夜里闪出蓝光,形成了一个诡异的正三角形。

它在试探,在确定我是否落单。它短小但强健的六条腿行在地上时,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

退了几分钟,我的背部靠到那座山丘,再也无路可退。

三目兽的六条腿全部弯曲,中间大嘴张开,发出嘶嘶声。它要扑过来了。我在地上摸到一块石头,颤巍巍地拿在手里。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巨大的吼叫,如同飓风从深渊中狂啸而出,带着颤音,让我心胆欲裂,刚抓稳的石头又丢了。

我转头去看,借着夜空露出的星光,看清了这座本来黑黝黝的山丘—这哪里是山丘,明明是一头鲸鱼!

那头追踪飞船并将之撞毁的云鲸。

此时,它张开了巨嘴,滚雷般的吼声从那黑暗食道里奔涌而出,沿着肥大的舌头,震碎了这个夜晚。三目兽的腿部灵活地反向弯曲,瞬间向后弹跑,嗖的一声消失在夜色里。

我也被鲸吼掠起的风吹得歪倒,但倒下之前,瞥见了熟悉的东西。

骨灰盒。

它在云鲸舌头右侧的下颌处,被几块软骨卡住了,我不顾危险,扑过去,但这时云鲸闭上了嘴。似乎这一声吼叫花光了它所有的力气,它一动不动,在黑夜里重新恢复了山的姿态。

“张嘴啊,”我努力站起来,但踮起脚也够不着它的下唇,只能勉强够到下颚。它的下颚上长满了瘤状凸起,每个都有我的脑袋大,我拍上去感觉软绵绵的,像某种囊。它无动于衷。

“你张张嘴,把阿叶还给我。”我用石头去扔云鲸,试了半天也毫无反应。我累得气喘吁吁,坐在这头庞然巨兽面前,才反应过来我刚才的举动有多么可笑。

在云鲸看来,大概就像一只蚂蚁在拼命用灰尘砸人类的脚一样。它甚至懒得张嘴吹口气把我赶走。

再醒过来,天已经亮了。头顶一轮烈日暴晒,东边天幕垂着一颗小一点的,南边还有两颗。灼热在皮肤上流淌。

但我不是被热醒的,而是被饿醒的。

我爬起来,首先去撬云鲸的嘴,但又是徒劳无功。我这才发现,它身上布满了可怖的伤口,有的伤口血都凝固了,有的还在冒着金色的血。按秃子的话说,它早先就跟飞船交过手,然后千里跟踪,再直接撞毁飞船。就算它有再强的生命力,到此时也撑不住了。我把耳朵贴在它身上,很认真才能听到它身体里传来的细微震动,像是脉搏,又像潮汐。

它还在微弱地呼吸,但应该撑不了多久,昨晚,它还用最后的嘶吼救了我。不过我转念又想,恐怕也不见得是救我,它如此地恨着人类—多半是巧合,三目兽袭击我的时候,它正好到了生命的尽头,只能对着漆黑夜幕和惨烈世界发出最后的怒吼。

试了一阵,腹中的饥饿更加强烈了,我爬到云鲸的背上,举目四眺。

我正好是在荒原的低陷处,周围像小型盆地一样渐渐往上斜。我环视一周,发现盆地外散落着飞船的零件。

我爬过去,在零件里翻找,万幸找到了一些压缩食物,狼吞虎咽之后,还发现了几件散乱的防护服。居然有一件能用,我连忙穿上—比蒙星的大气层虽然挡住了绝大多数有害的宇宙射线,但肌肤直接**在四轮太阳的暴晒之下,也很危险。

穿上衣服后,我感觉恢复了些力气,又从零件中找了一块断掉的钢板,断面很尖。我用手试了一下,足够锋利。

我一瘸一拐地回到低陷处。太阳更烈了,地面上的石头都被晒得灼热,云鲸白色的身躯竟散射着阳光。

“大哥,别怪我呀。”我拍了拍云鲸的下颚,拿起钢板,“你不把阿叶还给我,我只能用你和我都不喜欢的办法了……”

云鲸沉默着,呼吸断断续续。

我咬咬牙,两手扣住钢板,闭眼就刺向云鲸。在刺到它的皮肤之前,我又停下了,算了算位置,从下颚挖要多花很多功夫。按照骨灰盒卡住的地方,最直接的路线应该是从它右眼下侧下手挖。

我爬到它背上,这一路,那些密布的伤口更加触目惊心。尤其是脑袋上那条伤痕,简直像是被铁犁犁过一样,粉色的肉翻开,一些白色的虫已经开始滋生。

这应该是与飞船对撞造成的。

我暗自叹息,小心爬到它脑袋右侧,坐在它的眼皮上。

“对不住了,我知道人类对你们很残忍,那个秃子和独眼抽三百多桶血,估计杀了十几头鲸,说不定其中有你的亲人。但是我没有在你们身上花过钱,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对对对,我没有伤害过你们。”我颤巍巍举起钢板,断口上阳光流转,继续念叨,“但我一定要把阿叶带回去的。你不知道,我真的很爱她,虽然没有留住她,但这是她求我的最后一件事,我一定要完成。你能理解的,是不是?”

它能理解吗?它不能的,我心里很清楚,它目睹了所有的杀戮,对于我这样的种族,只有仇恨,所以眼睛才会变成完全的黑色。

但无论它能不能理解,这一刀,一定要插下去。“阿叶”,我默念这个名字,“阿叶,阿叶,我带你回家”。

这时,云鲸睁了睁眼。它没有把眼睛全部睁开的力气,只是开了一条缝,但这一刻,我看到了它一丝灰白色的瞳仁—不再是黑色了,仿佛它的恨意随着生命一起在流失殆尽。

这一抹瞳仁露出的神色,我很熟悉。

因为那是阿叶离开我之后,我每次照镜子时都能看到的眼神。

有些痛楚,有些哀伤。

阿叶离开我的第一天,我觉得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除了屋子空了一些,床的面积大了一些。我依然在家里干活儿,用全息投影和光感手套来设计“大风”级飞船的布线和驾驶舱排列。晚上睡觉时,我下意识地去抱右边,结果手直接落到了床单上。这一瞬间,手指有针扎一样的痛,但转瞬即逝。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开始玩游戏。我化身中世纪的刺客,不停地杀杀杀,饿了就吃冰箱里的食物。有些是阿叶做的,我把它们倒掉,吃速冻的。我从下午玩到凌晨,育碧的健康系统检测我的身体已经极度疲劳,于是将我强制下线。

第三天,我一直在沉睡,做了很多梦。梦里光怪陆离,梦里没有阿叶。

第四天,我拉开窗子,阳光迎面扑来。我打算出去走走,换上了衣服,穿好鞋子,乘电梯下楼。但在楼底的出口处,我浑身颤抖,不敢踏入阳光之中。

第五天,朋友实在忍不住,组了局,拉我出门。他特意叫了个女孩子,挺漂亮,对我的收入很满意,还能懂我的那些冷笑话。我们聊得很愉快。傍晚时,我送女孩回家,但进她家门之前,一股战栗袭来,我的脚无论如何迈不进去。“怎么了?”她回头看我,手指绕着乌黑发尾。我落荒而逃。

第六天,我在社交网站上把阿叶从黑名单中移除,发现她已经将状态从“恋爱”改为“单身”。她上传了最新照片,有一张照片是她和一头云鲸的合影,全息影像里,她笑得格外开心。我伸手去摸,只有冷冰冰的空气。

第七天,我缩在阳台的角落里,在紫罗兰和玉兰花中间,呜咽不已。晚上照镜子时,我的眼睛勉强能睁开,里面一片阴影。就像这头云鲸一闪而过的眼神。

这是失恋的标准程序。无论人类怎么进化,从在地球上爬行到乘飞船遍布宇宙,文明开枝散叶,有些东西从来都没有更改。

比如失恋,比如同病相怜。

“见鬼了!”我暗骂一声,把钢板扔在旁边,拍拍云鲸的眼皮,“你他妈快点死,死了我再动手!”

云鲸浑然不动,但还是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吸。在这样缺水和流血的情况下,它活不到明天早上,到时我再把骨灰盒挖出来。

但挖出来之后呢?这里荒无一人,通信系统也坏了,我该怎么回到人类居住区呢?

我摇摇头,把这个忧虑抛出脑袋,翻个身躺在了云鲸背上。

傍晚,四轮太阳垂在天边,荒野上蒙了一层奇异的瑰红色,仿佛泛起的雾。空气有些燥热,远处云很稀薄,也压得低,在傍晚霞光的侵染下,像一抹红色的笔轻轻点过。除了太阳,还隐约看得到几颗卫星的轮廓,其中一个有由陨石带组成的环,静静旋转。

真是美啊!我在心里默默赞叹,难怪阿叶会抛开地球的舒适,来到如此荒芜的星球。

太阳次第沉下,光线一缕缕收进去。我用手枕着后脑勺,右腿平放,左腿屈起,看着四轮斜阳一个个消失,瑰丽的景象渐渐被黑暗吞噬,突然恍惚起来。

“我们真是难兄难弟啊,”我拍了拍身下的云鲸,“都困在这里了。”云鲸依旧无声无息,有一阵子我都以为它没有呼吸了,但吹过来一阵风,把灰尘带进它的鼻腔中,它“吭哧”打了个喷嚏,然后继续保持着沉默。

一个垂死的人,一头垂死的鲸,在异星球的黄昏中,等待黑夜的降临。

与黑夜一同降临的,还有暴雨。

雨从夜幕中落下来,初时还细小温润,很快就狂暴起来了,大滴大滴,打在身上生疼。我坐起来,瞧了瞧天色,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于是我从云鲸背上爬下来,躲到它的颚下。

<!--PAGE 10-->乌云集卷,电闪雷鸣,雨越来越大,在脚下都积成了水洼。这里是个凹地,地势低,四周的雨水全部汇聚到这里。按照这趋势,不到一个比蒙时,水就要漫过我的脖子了。

我刚想离开这里,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一个黑暗的影子。

三目兽!

它站在凹地边缘的坡上,浑身被雨水打湿,三只眼睛更加幽蓝,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昨晚被云鲸吓走之后,这只三目兽并没有放弃,此时趁夜色又来了。但它只是观望着,不敢下来,应该是在忌惮云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