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 10-->刘磊开始不吃、不喝、不睡,他觉得自己可以通过呼吸从宇宙汲取能量,同时他也能够感受到自己的每一道思绪在脑中不同部位流动,并微微发烫。
家人和女友强行把他绑到了当地医院,医生全面检查过后,说从生理指标上看他并无丝毫异常,这更让刘磊确信自己并非常人,他觉得自己是被选择去完成某种使命、传递某个信息的。
于是他就想到了廖桦。
廖桦听完了刘磊的讲述,不动声色地关掉录音笔,他曾经采访过不少类似的对象,按常理判断,刘磊脑中肯定发生了某种器质性病变。
廖桦非常诚恳地表示,自己需要咨询更多的专家,才能够帮到刘磊,并相约一周后在北京再聊。
刘磊的女友不会中文,她用蹩脚的英文请求廖桦帮忙,廖桦注意到她说了一个非常用词——“haunted”。
临分别时,刘磊笑笑对廖桦说:“看着现在的你就像看着过去的我,祝你早日解脱。”
廖桦的情绪顿时跌到了谷底。
一周后他们并没有在北京再见,刘磊还联系了其他朋友,被连哄带骗送进了安定医院,并被确诊为了妄想型精神分裂症。
再后来,他们就彻底失去了联系。
直到这次相见。
***
“你现在还觉得我是神经病吗?”
刘磊领着两人参观灯火通明的庄园,在巨大山崖掩映下显得尤其不真实。族人将它称为“萨呣拿”,意指呣神祈福之地,又指狂舞之地。刀氏一家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反倒像是仆人或侍卫。
廖桦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能将话题引开。
“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意识到没有人能真正帮到我,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意识到先前那些愚蠢的想法只是一个测试,Phase 1,所以我不怪你。”
“Phase 1?”乌兰疑惑地问,“它代表什么?那你到了什么阶段?”
“接下来我要讲的故事,也许有些难以理解,请两位有点耐心。”
刘磊停下来看着乌兰,月光打在他侧脸上,睫毛如飞蛾触须般扑闪,显得幽深莫测。
“两年多前,我在飞机上遭遇了一场意外,说是意外,其实是命中注定。就像是经历了一次脑部放疗,备受折磨之余也多出了好些有趣的念头……”
“比方说……?”乌兰问道。
“比方说,时间也是一种玩具,从感知刺激,到最终形成意识,中间足足有0.5秒的时间差,足以玩出许多花样。”
刘磊大手一挥,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山上顺时针旋转的风力发电机。刘磊手指向哪座风车,哪座风车的三片白色扇叶便会变为逆时针旋转,当他将手移开后,便可瞬间恢复正常。
廖桦看着乌兰的表情,知道她也和自己一样,看见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PAGE 11-->“……我慢慢意识到,这些念头并非只是幻觉,它们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具有非凡的意义。就像是落满灰尘的镜子,突然被一只大手抹得干干净净,所有原先受限于人类意识形态与思维模式的障碍被清除一空,世界变得无比澄澈透明。我能看到万事万物之间存在的普遍联系,进而掌握了利用人类意识缺陷制造幻觉的秘密。”
“你们这些邪教头子,扯起淡来都一套一套的。”乌兰自从看到舞台上浮夸的一幕后,便抑制不住自己嘲讽的冲动。
“有点耐心,乌兰小姐,稍后我们会谈到那个梦的索引算法。”
乌兰托雅像是被摄了魂儿似的,整个身体都僵住了,刘磊和廖桦继续朝前走去。
刀如海拍拍她的肩,却发现她在颤抖。
“他是怎么知道的?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我前面说过,他能预见未来,他还预言你们俩会帮我……”
突然前面传来一声非人的嘶吼,一名全身**的男子从树丛中跃出,将刘磊扑倒在地。男子手中握着猎刀,嘴里不断重复着几个音节,朝刘磊胸前狠命刺去。刘磊双手死死架住男子的手腕,眼看着刀尖马上就要没入左胸肋部了。
一声清脆的枪声,男子脑袋一歪,顺着巨大作用力翻倒在地。正当众人惊魂未定时,刀如山上前又补了几枪,脸上依旧是那副似梦非醒的神情。刀丰年拍拍他的后背,将枪轻轻拿开。
乌兰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她问刀如海:“这个他也预见到了?”
刀如海一句话也不说,死死瞪着正在和尸体自拍的哥哥,眼中充满了妒火和怒意。
“他是谁?为什么要杀你?”廖桦将刘磊从地上拉起,问道。
“我在这里做的事情,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更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的。”刘磊倒是十分淡定,“三天前我们发现了这个奸细,估计是与最近的一笔交易有关。我们要把基于IP算法改良的图像识别系统卖给缅甸政府,所以我猜他应该是反对派的战士。”
廖桦想了想,又问:“他刚才喊的是什么?”
“缅甸语,杀了我。”
刘磊继续向前走着,若无其事地介绍起了园内的娱乐设施。
***
“说真的,我们该逃出去。”
乌兰托雅神经兮兮地在房间里转着,距离刘磊所说的“大日子”还有三天,可他们仍然对周遭所发生的一切毫无头绪。
“有几种办法:(1)我们偷辆车,冒着迷路和掉下山崖的危险,能跑多远算多远;(2)找到能拨外线的通信工具,发出求救信号,祈祷真的有人会来救咱们,虽然连我自己都不信;(3)我们忍到祭礼那一天,看刘磊究竟想干什么,再随机应变。”
“还有一种可能,”乌兰开始翻开各种物件,查看花瓶底部和镜子背面。“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掌握之中,我们就是祭品。”
<!--PAGE 12-->“拿少女当祭品那还有可能,可我,一个中年失业死胖子?没道理啊。”廖桦看见乌兰脸唰地白了,知道自己开错了玩笑。“那天晚上,刘磊提到了那个梦,什么梦?”
乌兰打开落地窗,走出阳台,眼前繁星漫天,寂静充斥着整个宇宙,压迫得人心里发慌。
“那就是我尚未成型的作品,我给它起名叫机器梦境。”
“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就是他让我害怕的地方……你说得对,这地方太不对劲了。”
“记得你还说过,我也是你作品的一部分。”
“我不做梦,从小就是。医生告诉我,梦是大脑对现实信息的二次过滤和索引,不做梦是保护意识的缓冲机制。我不相信,我以为创作能够代替做梦。后来我发现根本就代替不了。”
乌兰将手机递给廖桦,廖桦滑看那些怪异的图片,眉头紧皱。
“这是什么?”
“用深度学习模拟卷积神经网络,让机器去处理一些日常图片,经过数据索引比对和特征强化,最后就变成这种噩梦般的景象了。这也是IP研发团队的一个开源子项目,叫作‘cTHUlhu’。你看那些眼睛、触手和颜色,人做梦只能处理个体有限的经验,而机器做起梦来,索引的是近乎无限的数据……”
“科学家疯起来确实比你们更没底线。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乌兰脸上的兴奋劲儿消失了,眼神躲开了廖桦。
“他们用牛引你上钩,而对我,他们用的饵是梦,你的梦。”
廖桦死死盯着乌兰,就好像她脸上也长出了那些疯狂的纹样和色彩。
“所以那天晚上,你在我房间里……”
“他们给了我一份关于你的详细资料,其中提到了你的梦。我在想,如果能够把你的梦境记录下来,再用cTHUlhu进行索引,说不定能发现那些照片的来历。你难道不好奇吗?”
“……这是他妈的窥私癖!”
“我知道,我道歉!可说不定这能让你永远摆脱那个噩梦……”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拒绝接受你的道歉!你考虑的只是你的狗屎艺术,玩个新概念,卖个好价钱,根本不去考虑别人的感受,难道不是吗?”
乌兰沉默了,脸消失在阴影里。
“车祸后,我失去了所有关于父母的记忆,照片上的面孔,在我看来完全是两个路人。医生说,这也是某种保护机制,嗤,这些骗子。我羡慕你,羡慕所有能做梦的人,不管是噩梦还是美梦,至少你们的世界是完整的……”
廖桦无语,望向星空,他这才意识到乌兰托雅作品中更深层的含义。在她的心里,永远有一个缺口、一个洞,像幽灵一样缠绕着她。所以她想设法记录下身边发生的一切,作为备份。
“我接受你的道歉。”
<!--PAGE 13-->廖桦转身离开,星空下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乌兰托雅。
他没有告诉乌兰的是,那些机器处理出来的噩梦图片,像极了蘑菇中毒后他所看到的世界。
***
很难想象在庄园背后竟然隐藏着这么一大片圆形空地,就像是在人工建筑与原始森林之间开辟出来的战场。
土质、地表并没有经过特殊处理,只是用碎石子在上面镶嵌出了环环相扣的复杂纹样,每逢雨季来临,总会被冲刷得一片狼藉。
中央挖了一个半米深坑,用铁架和柴木堆砌起一座边缘粗粝的圆锥体,等待着被火种点燃。
在空地边缘,立着十二座一人多高的呣神像,明呣与暗呣交错排列,按照时钟刻度围成圆圈。举行祭礼时,受邀族人会围绕着神像起舞,旋转,痛饮。
穿过神像边界,便被幽暗潮湿的原始森林包围了,一里开外,一棵巨大的望天树冲破层层叠叠的藤蔓和绞杀植物指向天空,宛如在林层顶上30米处撑开了一把大绿伞,形成第二道屏障。
那是族里的神树,刀如海行了个交叉礼。
廖桦和乌兰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甚至不敢用力喘息,生怕惊动了林间的神灵。
“所以……这才是举行祭礼的地方?我还以为是在剽牛场呢。”乌兰头顶悬浮的银球拍下了360°全景画面。
“祭礼一共要办三天,剽牛场是为普通人准备的,这里,只在最后一天对少数尊贵的客人开放。”
“没有了牛,你打算怎么办?”廖桦装作不经意地提起。
刀如海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丝毫不顾忌这是在呣神的脚下。
“这就是你们在这里的原因,大魔巴说过,你们会帮我实现心愿。”
“你的心愿是……”
廖桦心里早已明白,只想听这个男孩亲口说出。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臂上的咬痕蔓延成了一个清晰的符号,一个红色的叉号,他连忙伸出手指去按压它。
“在祭礼上,阿爸会当着所有族人的面宣布他的继承者,这个人将在合适的时候接过他的圣鼓,成为新的头人。”刀如海的嗓音逐渐低沉下去。“我希望那个人是我,而不是那个无脑儿。”
当手指触及那个红叉时,廖桦眼前突然闪现出刀氏兄弟的面孔,带着死亡气息。他惊恐地松手,眼前恢复了现实。
“听起来你们兄弟俩感情可不太好。”乌兰故意逗刀如海。
“你们都看见了,他是怎么对待客人的,我可不敢保证,他不会以同样的方式对你们。”
廖桦和乌兰对视了一眼。
“可我们怎么才能帮你?”
“我阿爸只听大魔巴的话,你跟大魔巴关系就像藤绕树——好得很,你说话一定管用。”
“那你能保证让我们安全离开这儿吗?”乌兰急切地问。
<!--PAGE 14-->“嘘。”刀如海脸上突然露出怪异的笑容,手指举向天空。
廖桦和乌兰侧耳聆听,除了密林间的虫鸣鸟叫,就没其他声音了。
“要不是我,那个姓阮的越南人,就得跟其他那些冤死鬼一样,埋在这林子里,也就不会有什么全东南亚最大的虚拟现实渲染农场了。”
两人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像是山间突然刮起的一阵黑色的风,无数鸟儿从树梢飞起,他们看见山脊边缘出现了一个银灰色的亮点,朝庄园快速移近,旋翼轰鸣声也紧随其后涌来。
“我们的贵宾到了。”
刀如海向两人做出了一个有些夸张的邀请姿势。
***
最后一餐——晚宴多了三位贵宾,分别是政客、投资人和科学家。
廖桦看着这几张无数次出现在媒体上的面孔,感觉有点眩晕。当然也有可能是刀如海灼热的目光让他浑身有些不自在。
“现在台上正在表演的是本族的创世神话。”刘磊手一挥,充当起了讲解员,“远古洪荒,宇宙一片混沌,呣神一敲圣鼓,鼓声传出无限远,分开了明暗与天地;二敲圣鼓,鼓皮上圣尘飞扬,化为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三敲圣鼓,鼓皮裂开,飞禽走兽随着鼓内的原汤流出,抖干身上的毛发,各自觅食繁衍去了。可呣神却听见鼓里还有动静,一看是一对孪生连体兄妹,背靠背粘在一起,双手交叉胸前,动弹不得。呣神见其可怜,便用手将兄妹分开,成为单独的两个个体,他们便结为了夫妻,开枝散叶,兴盛自己的种族,与万事万物和谐共存。”
席间人人脸上露出各自暧昧不明的表情。
政客:“也许不太礼貌,可我还是得说这是一个**的故事。”
投资人:“远古神话大部分都有**情节,这倒没什么,我关心的是,那个鼓是从哪里来的?故事里没有交代,是呣神创造的?还是噗的一声,它就在那儿?”
科学家:“听起来跟某些理论倒有相合之处,也许我们可以用弦论来看待那个鼓?它是某种隐喻,某种对宇宙秩序的朴素解释?”
“神话……它就是神话,”刘磊面露不置可否的微笑,举起了酒杯,说道,“为神话干杯!”
晚宴漫长得让人无法忍受,似乎永远有下一道菜在等待着上桌。话题随着酒杯不停流转,从泰国政变局势到意识形态笑话,廖桦能感觉到这几个客人急于获知某种东西,却又不敢轻易试探,像是在一个房间里,绕着一头隐形的狮子在打转。大家都知道它就在那儿,但是谁也不愿意当第一个伸出手去摸它的人。
只有刀如山我行我素,不顾贵宾脸上的尴尬,不停地自拍合影留念。
瞅了个空当,廖桦微微倾身靠近刘磊,委婉表达了刀如海的心愿。
“你认为什么样的人更适合当头人?”刘磊似乎早有准备,反问道。
<!--PAGE 15-->“至少是个心智健全的人。”
“你这是从理性视角考虑问题,但却未必科学。作为个体来讲,意识常会带来额外的认知成本,感知速度变慢,信息处理能力受限,同时需要持续的虚构来维持逻辑贯融性。就好像你来到这里之后,一直想找到能够解释一切的因果关系一样。”
“这难道有错吗?”
“我们之所以相信因果关系,并非因为它是自然的本质,而是因为我们所养成的心理习惯和人性所造成的。”
“休谟?”这个名字突然浮现在廖桦脑海中。
“你只是知道,却并不懂得,这就是你作为人类的局限性。就好像刀如海只把他哥哥看成是一个白痴,却没有看到,承载神灵意志,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完美的容器。”
“……你真的是疯了。”
“我给你看样东西。”刘磊淡然一笑,他喊来刀如山,拿过他的手机,滑出一张照片,递给了廖桦。
这是那天晚上刀如山击毙行刺男子后的自拍照,他那张呆滞的大脸和带着弹孔的死尸头颅挤在取景框里,显得格外滑稽。
“挠挠你手上的圣痕,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什么?”
廖桦惊恐的双眼瞪得越来越大,像是窥探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却又无法理解。
***
鼓声从极遥远处传来,在身边炸响,穿戴隆重的族人们手擎火把,围在呣神像周围,火光随着鼓声跃动,在人与神像脸上投出变幻不定的阴影。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长长的啸叫,火把投入火塘,火焰顺着圆锥体底部攀爬舔舐,不时发出清脆或沉闷的爆裂声,细小火星飞升,随即消失在夜风里。
廖桦、乌兰及三位贵宾在篝火前一字排开,少女为他们献上美酒,众人一饮而尽。
刘磊戴上了牛头骨面具,跳着古怪的舞步,嘴里还念念有词,他将手中缠绕着彩色珠链的牛骨法杖一挥,刀如海便上前递上写着各人名字的信封。
廖桦不敢直视刀如海的眼睛。他打开信封一看竟然是一个数字。
其他人也一样,大家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火光像是被罩上了一层滤镜,没那么刺眼,颜色却像镀了膜般泛着虹彩,大魔巴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是跳过空气直接在五人脑中鸣响。
“……有一天,一组数字凭空出现在我的意识里,挥之不去。我花了一个礼拜,终于弄清楚那组数字代表着什么,那是一个坐标,勐靖。当时我不理解,为什么是勐靖,而不是波士顿、帕罗奥图、深圳或者其他看起来更为重要的地标城市。现在我明白了,这里,萨呣拿,将成为未来的一个重要节点。”
廖桦看着炭火上迸射的火星在空中划出凝固的光线,像一场盛大的微型烟花表演,他抬起头,望见山谷边缘镶嵌着一块巨大的宝石,像是有了生命般,由中央向四周一圈圈地漾开复杂的波纹,那波纹边缘继续分裂成更小的波纹,相互干涉、融合,变幻出无穷无尽的分形图案。
<!--PAGE 16-->低沉的号角声响起,宝石的纹理随着音律震颤然后由紫蓝变为萤绿,转瞬又变为亮橙色。
牛骨法杖从他们眼前划过,廖桦才惊觉自己迷醉其中的奇观竟是星空本身。
族人们开始唱歌、跳舞,以篝火为圆心顺时针旋转。
“慢慢地,数字越来越多。我建立了一套巨细靡遗的数字索引系统:身份证号、社保号、经纬度、邮政编码、条形码、股票代码、软件序列号、年度财政预算、民意调查结果、彩票中奖号码……一切的一切,只要你想得到的。有时候一个数字可以有多种解释,于是我不得不追踪在同一时间段内,究竟哪个参数发生了最为显著的变化。我开始明白了,这些数字来自未来,它在引导我采取行动。就像你们手中拿到的数字,它同样代表某种使命……
“现在,请你们告诉我,你们的使命是什么?”
政客、投资人和科学家显然被眼前的一幕震慑住了,他们双手颤抖,努力解读着纸上的数字所代表的含义。
刀如山从他阿爸手里接过枪,跨出一步,站在火堆前。刀如海双眼被火苗映得血红,他的手紧紧按住了插在腰间的梭镖。
政客第一个举手,说:“我想这个数字代表的是刚刚通过第一轮审议的草案,出于国家安全考虑,我们将对特定领域的科研成果及技术转让进行严格限制。”
刘磊问:“也包括合法采集到的用户数据?”
政客点点头。
刘磊:“我希望你让它流产。”
政客:“这不可能!我只有一票!”
刘磊:“站在你身边的记者先生,他同样是被未来选中的人,他能在梦里看到一些关键人物的照片,其中就有你,也许是死的,也许还活着,这完全取决于你的选择。而且,别想着能蒙骗过关,到处都是我们的信徒,也许就在你身边。”
政客看了一眼廖桦,后者的表情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虚构的,他跌坐在地,一脸颓丧。
投资人急切地表明态度:“这个数字是我们马上Close的一个项目的投资金额,但奇怪的是,这并不是最后敲定的金额,而是之前的某个版本。那个方向被我们否定了,用量子计算赋予纳米机器人类似生命体的认知决策能力,投入太高,回收周期太长。不过,我能把决策扳回来,请相信我,钱不是问题……”
刘磊满意地点点头,就像一个志在必得的盲棋手,每个棋子的进退都在他脑中留下了可追溯的轨迹。
科学家花了比其他人更长的时间,她半跪在地,低头用手指在地上演算着什么,似乎努力不让周围的幻觉影响自己的思考。
她突然抬起头,目光中充满了怀疑:“你有没有想过,所有这一切的背后意味着什么?从未来发送这些信息的又是谁?目的何在?”
<!--PAGE 17-->刘磊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优雅而清晰的口吻诉说着。
“我曾经借助药物整宿整宿地思考这些问题,因为我害怕一旦睡着,那些信息会趁着我意识薄弱之时,给我植入错误的观念,并让我深信不疑。我怀疑过自己只是缸中之脑,或者像‘Roko的蛇怪’所设想的,一个纯粹邪恶的超级人工智能将操控尽量多的人类,利用尽可能多的资源来创造自己,加速自己的诞生。而它一旦降生,它将知晓哪些人帮助过它,哪些人没有,它将会折磨所有没有帮助过它的人,无论是死还是活,因为它已无所不能,甚至能够无数次地模拟整个世界。所以,当这种‘存在’的概念进入你的意识层面时,无论它是什么、想要什么,你都已经毫无选择地被卷入永劫回归的境地。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吗?”
“你的意思是,一切都已经发生过了,我们只是在接受惩罚,不断重复自己的错误,直到永远?”科学家用颤音说道。
“我的意思是,也许有无数种理论去解释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但这不是科幻小说里的世界,没人能简单粗暴地给出正确答案。你来到萨呣拿,拿到一组数字,你接受命运,做出选择,你活下去,你死了,你又活了,都是这个世界运转的方式。所以我经常说刀如山是这个世上最富有智慧的人……”
刀如山似乎听懂了这句话,咧嘴一笑,挥舞着朝天鸣了两枪。四周发出一阵阵猿猴般的尖啸欢呼,族人的舞步愈发癫狂,歌声与鼓点、铓锣、号角交混一起,在空旷的山林间回**。
廖桦和乌兰面如死灰,他们拿到的数字,含义如此明显,像是在冲他们大声咆哮。
数字的前一半是他们的生日,后一半是今天的日期。
世界在他们面前猛烈旋转,明呣与暗呣在跃动的火光中渐渐合二为一,交叉在胸前的双手如莲花盛放,收拢,再度绽开。
乌兰控制不住,两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廖桦扶起了她,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刀如海绝望的眼神。
刘磊走到廖桦和乌兰面前,像是突然记起了他们两人的存在,向他们热情地伸出了双手。
“有一句话我一直忘了跟你们说——欢迎来到萨呣拿,呣神祈福之地。在这里,你们能看清世界的真相,圣鼓有两面,鼓皮也有两面,但当它被以克莱因瓶的方式展开之后,有且仅有一面。我把它称之为Hyperreality,超真实。在这里,未来与过去,真实与梦境,神话与科学,人与机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难道不比狗屎一般庸俗的现实主义有意思多了?就好像你,廖桦,不但能记得往事,还能记得下下周发生的事情,只能记起过去的记忆是一种可怜的记忆。难道不是吗?”
“《爱丽丝镜中奇遇记》?”
<!--PAGE 18-->“看,在这里我们心灵相通,多么完美!”
“可你要杀了我们……”乌兰努力克制住恶心,有气无力地吐出这句话。
“亲爱的乌兰小姐,我知道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适应未来是很难的一件事。你玩过那个经典的游戏《生命线》吧,也许只是开错了门,也许只是选错了任何一个不起眼的选项,宇航员泰勒就得死。你做出你的选择,未来做出它的选择,就在你手里。我喜欢你的幽灵前任系列,作为回报,我决定让你成为第二个祭品。”
刘磊退后一步,手一挥,刀如山站到廖桦面前,右手举枪对准他的眉心。
“我一直好奇,那个通感圣痕是怎么工作的,类似于触发某种记忆索引机制吗?告诉我,廖桦,你能看见自己的尸体吗?”
廖桦此刻竟出乎意料的平静,仿佛在梦境中早已无数次预演过这一幕,只是像技巧熟练的演员再次登上了舞台。
他闭上眼睛,用手指轻触肘弯的叉形伤痕,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一张照片向他迎面扑来,廖桦并没有看见自己的尸体,他看见一把梭镖深**入刀如山的左胸腔,而那张浮肿木讷、没有丝毫智慧痕迹的面孔,正惊恐万状地望着他的弟弟刀如海。
枪响了,所有的音乐停了下来,周围安静得可怕。
廖桦睁开双眼,看到了他在三秒钟前已经预览过的场景。
而刀如海并没有像照片一般凝固不动,他夺过哥哥手中的枪,指向他曾无比崇拜的大魔巴。
***
祭品与叛徒绑架了巫师,穿过十二座呣神像站成的时钟,逃进了萨呣拿的原始森林。
影影绰绰的火光在他们背后渐行渐远,逐渐被黑暗吞没,廖桦和乌兰互相搀扶,跟随着刀如海发出的声音前进。
刀如海用枪顶着刘磊的后胸,逼迫大魔巴前进,巨大的委屈涌上他的喉头,化为泪水滴落。
“你们是逃不掉的。”刘磊的声音变得嘶哑怪异,仿佛还带着笑意,在黑暗中森森发冷。
“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的。”刀如海用枪把狠狠砸在刘磊头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乌兰突然停了下来。
“什么?”廖桦问。
“有人跟在我们后面。”乌兰声线发颤。
廖桦不知道哪个方向是后,只能凭着直觉看去,却只看见一片漆黑。
不知名的生物靠摩擦肢体或口器发出声响,各类植物在夜间散发着芳香或恶臭,藤蔓、枝叶与虫豸扫过逃亡者的身体,没有光,一点都没有,夜空像是被某种不透光的物料彻底笼罩。
刀如海强迫症般念念有词,他在凭着记忆和身体的感觉寻找神树的方向,找到神树,才能找到出路。
这次他却花了比平常多得多的时间,尽管从感官上判断,他们应该已经走出了好几里地。
<!--PAGE 19-->乌兰紧紧掐着廖桦的胳膊,她浑身僵硬,艰难地行进着,不时发出绝望的哀鸣。
“没事的,有我在。”廖桦半拖半拽,努力不让她掉队,可刀如海的声音已渐行渐远。
乌兰又停下了。
“我看见了……它们——像鬼影一样,又来了!”
乌兰蹲下,紧闭双眼,捂住耳朵,瑟瑟发抖。
廖桦无奈地环视四周,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他们被落下了,在这荒蛮之地,这就是那个数字所代表的宿命。
他看见了一些东西。
事物的轮廓渐渐从黑暗中显现出来,如同飘浮在半空的极黯淡的彩虹,又像是凝视强光后残留的光痕,它们互相勾连、填充、成型,幻化出无数只眨动的眼睛,或是由昆虫躯体拼接成的脸。它们浮现又复隐没,真实世界如同脆弱幻影,而那些巨大的沉默之物,才是在篝火后投射一切的实在。
“机器梦境。”这个词从廖桦口中滑出,他突然明白了。
他蹲下,将乌兰的双手从耳朵上拿开,廖桦抱住她的肩膀,让她感觉到了安全。
“记得吗?这里是超真实。你所感受到的,只是你的作品,只不过它们被具象化了。”
“可……可我从来不知道,它们这么吓人。”
听着乌兰的哭诉,廖桦笑了。
“你正在穿越爱的密林啊,每一个甜点都见证了一段逝去的爱情。跟在你身后的,不是爱过你的就是你爱过的人,你这么一想,是不是就没那么吓人了?”
乌兰沉默了片刻。
问道:“那我可以把它们想象成我的父母吗?这会让我好受些。”
“当然——你当然可以。”
廖桦感觉胸中淤积已久的什么东西一下子融化消散了,他已经太久没有被需要过。在这荒谬的绝境中他竟然心生快乐。
或许活下去也是不错的选择,廖桦心想。如果还有选择的话。
有什么东西在向他们身后逼近,但所有的声音和震动都表明这不是幻觉。
在微光中一个白色牛头骨向两人扑来。
乌兰发出一声尖叫。
头骨停下了,是刀如海。
“你们怎么会在我前面?”刀如海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愤怒地将枪把砸向头骨。“都是你搞的鬼!快让我们出去!”
“我说过,你们是逃不掉的。”
“闭嘴,你再不闭嘴我一枪崩了你!我那么信任你,崇拜你,你就这么对我!”刀如海濒临崩溃。
“嘿嘿嘿,还记得那头牛吗?”
“你给我闭嘴!”
“那也是我干的。”
“闭嘴!”
刀如海举起枪,朝牛头骨连开三枪。枪声在密林里传远,惊飞了休憩的禽兽。
“嘿嘿嘿,那也是我……”
刀如海惊恐地摘下碎裂的牛头骨面具,藏在E 20-->“是我……是我……是我……”
刀如海看着带着三个弹孔的自己的脸,枪从手中滑落了,他反复念叨着那句话,撞开廖桦和乌兰,狂奔而去,消失在了晨光初露的密林深处。
“这里还有个正常人吗?”廖桦朝地上唾了一口。
“他一进这片森林就不太正常,一直跟面具自言自语。”乌兰叹了口气。
“带路的也没了,看来咱们是活不过今天了。”
“哎?那倒未必,你看。”乌兰指向廖桦背后的某样东西。
廖桦转身抬头,发现是在稀薄天光中露出伟岸身影的望天树,此刻如同巨塔般连接着混沌未开的天与地。
***
远远地,一辆中巴车沿着蜿蜒的山路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所以,我们是真的逃出来了,对吧?”乌兰疲惫的声音中充满了怀疑。
“逃出来了。”
“现在已经是明天了,对吧?”
“现在已经是明天了。”廖桦露出笑脸。
“原来你会笑啊?”乌兰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廖桦笑了笑,不说话,起身走到路边,举手向来车示意。
两人都没有留意到,他肘弯上的圣痕已经开始痊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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