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楸帆
我从未看过荒原——
我从未看过海洋——
可我知道石楠的容貌
和狂涛巨浪
——艾米莉?狄金森
意识是自然的梦魇。
——E.M.齐奥朗
混合动力中巴甩下一位满脸倦容的微胖男子,在遍地牛粪的街头翻兜找烟,远山绿得艳腻的热带植被晃得他睁不开眼。
他转身对着一尊一人高的神像,踩着一面大鼓,戴着牛头骨面具,双手交叉在胸前,打着结印,那是本地民族的创世神“呣”。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将会常常与“呣”相会,然而却没人知道那副面具下究竟藏着一张怎样的脸。
廖桦万万没想到,自己事业的第二春会在勐靖开始。此时距离《深度》杂志停刊的那个春节刚过去半年,他放下钻研了许久却迟迟孵不出处女作的沉浸式摄录机,一根长着四只鱼眼的巨型棒棒糖,重新背起了散热模块有问题的旧笔记本。
“这是个语法问题。”
廖桦总是这么回应别人对他顽固的指责,比起令人眼花缭乱的新技术媒介,他更习惯于在字里行间挖掘现象底下的真相,即便是在乎的人越来越少。
他接到一则神秘的邀约,来到这座因历史原因归属不明的西南边陲小城,传说中走私客、毒贩和跨境武装分子常混迹于此。廖桦也不是第一次将自己置身于危险境地,他做了一些该做的准备,并心安理得地把其他变数交给了命数。
原因无他,对方开价远远超出预期。
像所有中年失业的男人一样,廖桦发现自己陷入了棘轮效应,生活成本居高不下,而下一份合适又体面的工作却如初恋女友般遥不可及。
这次他要调查的对象是一头牛。
而且是一头死牛。
更准确地说,是一头被以极其艺术的手法大卸八块的死牛。
直面死亡是廖桦工作的常态,坠楼的官员、自焚的僧侣、**的少女,这些构成他生动报道中不可或缺的元素。而他也从刚开始时的震惊和呕吐,慢慢习惯将噩梦驱逐出日常睡眠,到后来,竟有些条件反射般的上瘾。
他很难解释自己的这种心理动机,就好像跟死神挨得够近,你就能进入他的盲区一样。但归根结底,你和亿万个难免一死的人类没有什么分别,所不同的只是对恐惧的反应。
黑暗的电影院里,当那一幕来临时,有人会笑,有人会尖叫。
接廖桦的人也是给他发邮件的那个人——刀如海,二十岁不到的模样,瘦黑,不高,说起普通话来磕磕巴巴,和廖桦站在一块儿活像孙猴子和减了肥的二师兄。
刀如海把廖桦带到一家饭馆,已经码好了满桌的当地菜式,桌上坐了四五位穿裹着民族服饰的老人,同样干瘦,不说话,双手交叉在胸前行礼,咧嘴一笑,露出满口被烟和槟榔渍成褐色的牙齿。
“他们都是族里的干事,不太懂普通话,就是来给你接风。”刀如海边回礼边解释。
话音未落,其中一个老人举起杯中的米酒,发出猿猴般高亢的鸣叫,其他老人刷地举杯站了起来。
廖桦笨拙地刚想要起身,就被刀如海按住了,他用一种快速平直且带有破擦音的语言向老人们解释着,老人们长长地“噫”了一声,又坐下了。
“我跟他们说,还有一位客人没到。”
“还有一位?”廖桦纳闷。
“艺术家呐,这就是。”刀如海笑着迎向他身后。
还没等廖桦完全转过身,那位少女已经蹦入了他的视野。像一头壮实的小牛犊,被包裹在着了火般层层叠叠的红黑立体剪裁套装里,两根粗大的牛角辫在空气中微微颤动。
“乌兰托雅。”自我介绍间,她头顶悬浮的银色球体缓缓降落,嵌入头箍底座,上面四个鱼眼俏皮地闪着蓝光,而后完全熄灭了,成为一件古怪的饰物。
还没等席间各人接话,乌兰托雅已经自顾坐下,大吃起来。
廖桦看了一眼刀如海,满是疑惑。刀如海却将目光转向老人们。
老人们突兀地站起来,像是踩着某种无声的鼓点,举起杯,分开声部,吟唱着猿鸣般古老而悲怆的曲子,每两个八拍的间隙,整个饭店的客人都会同时大喝一声,像是经过精心排练的演出。
廖桦举着杯子,老人轮流与他干杯,而歌声却绵延不绝。
自认为酒量尚可的廖桦这次却感觉有团火在胃里烧,热力顺着血管爬遍四肢,最后爬上了头顶,那脑袋像蘑菇云般膨胀升起,与芦苇般纤细的躯体拉开无限远的距离。老人的歌声变得无比动听,他忍不住想要从那些旋律里挖掘动机,动机又枝枝蔓蔓地生长出更多旋律,眼前的一切都随着节奏在扭动、在融化、在旋转,颜色溢出了事物的边缘,发着光,拉出立体的层次。似乎万事万物的意义就蕴含其中。
廖桦意识尚存之际见到的最后一幕,是埋头大吃的乌兰托雅头上、身上钻出无数个绿色小人,它们没有五官却带着表情,漫天笑着舞动四肢朝自己走来。
他刚想,“我×……”便失去了知觉。
***
廖桦从幻梦中醒来,头痛欲炸,口干舌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暗不见光的屋子里,身旁的床具散发着微甜的霉味。
他的手习惯性地摸向床头柜,却发现没有开关。
“梦醒了?”黑暗中飘出一句话。
廖桦猛地转身,碰翻了什么东西,在瓷砖地板上哧溜乱转。
“谁?”
话刚出口,他便看见四点蓝光浮在半空中,像鬼火般次第闪烁,构成一个四面体的顶点。廖桦以为幻觉还没有散尽,却突然醒觉。
“乌兰?……你在录像?”
“No,只是在采集一些数据。”
“可……为什么?我在哪儿?我怎么了?你怎么也在这儿?”
“嘘。”
蓝色光点在黑暗中拖出几道光痕,水母般游到另一端,“啪嗒——”,灯亮了。
这是一家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风格的旅馆,无论是美学还是设施上都充分体现了勐靖的边缘地位,代表着被时代遗忘的昨天。
乌兰托雅回到原位坐下——一张被磨得油亮的老藤椅。
“你中毒了。某种蘑菇。”
“你怎么没事呢?”
“我不吃蘑菇,也没喝酒,据说,你是敏感体质。”
廖桦从地板上捡起瓶装水,拧开,仰脖灌下去大半瓶,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据说?据谁说?”
“年纪不小问题还不少。”
“你为什么来这里?”
“不用问号你是不会聊天吗?……为了完成一件作品。你呢?”
“一份工作。”
“哈!”乌兰一声轻笑,“看来自动化采编程序还没普及到勐靖。”
“你不觉得有点不对劲吗?”
“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对劲过。”
廖桦语塞。他起身拉开窗帘,打开了窗户,外面是一片竹林,在夜色中随风摆动,细雨渐渐飘起,沙沙作响,不久一股寒意便像蛇一样滑过他的脚踝。
“你半夜出现在我的房间,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乌兰托雅的蒙古面孔上露出草原般宽广的笑容。
“因为你也是我作品的一部分呐。”
***
在开往山里的车上,廖桦一言不发,他看着窗外奔腾的伊洛瓦底江支流拐了个弯,探入半岛腹地。他试图用自己引以为豪的理性将谜团解开,至少能捋出点头绪。但就像手机信号般,他的思绪此时空空****的,无法接通。
乌兰说个没完,刀如海只能见缝插针地接话。
她说到她偶然发现前男友的一个文件夹,里面装满了各种视频文件。
“是那种小视频吗?”刀如海咧嘴笑了。
“我倒希望是。”乌兰露出奇怪的表情。
她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浏览了所有的文件。
这些粗糙的、摇晃的、色偏的、带噪点和扫描线的劣质视频,拍的都是差不多的内容——人摧毁机器的过程。视频中总会出现一个或多个面目模糊的人,手持各种工具:锤子、电锯、液压钳、土制炸药、王水、乙炔焊枪……将各种不同的机器:冰箱、汽车、电视、家用机器人、电脑以及一些用途不明的设备,砸烂、拆解、捣碎,直至面目全非。
“我交过有各种怪癖的男女朋友,恋尸、恋物……有一个还喜欢收藏各种监控摄像头拍下来的交通事故现场,说那能让他嗨起来,可这个文件里面拍的那些内容,我却想不出来原因。”
“后来呢?”刀如海问。
“后来他好像觉察到了,看我的眼神变得很怪,而且忧心忡忡的,再后来他就从我生活里消失了。”
叶公好龙。廖桦在心里冷笑,你们先闻一口真正的尸体的味道,再来跟我谈怪癖。
在那头陈尸了三天的牛面前,乌兰托雅像个艺术家般吐出了胆汁。
廖桦捂住口鼻,绕着那件艺术品走了几圈。
这是一头健硕漂亮的黑色公牛,双角粗长如孩童大腿,毛色油光锃亮,用刀如海的话说,是族里“心最好”的一头水牛。因此它被选作一个礼拜后“钦卡那鲁哇努”,也就是剽牛舞仪式上的牺牲。
在祭礼上,收到木质请柬的人们将敲起铓锣,手握长刀,围着火塘载歌载舞。“大魔巴”也就是巫师,用木炭在一根三米高、半米粗的方形木桩各面画上叉号,由族里壮汉跳着特殊舞步,扛到剽牛场中央,插入土里。大魔巴念着咒语,往木桩上浇着米酒。如果祝祷仪式顺利,由五彩花毯和彩色珠链装扮一新的公牛便会被请下山,先围着主人家绕圈,圈数视性别、人口、习俗而异,亲戚们向牛喷撒五谷杂粮种子和酒水,最后被牵到剽牛场,拴在木桩上。此时角号吹响,木鼓敲起,进入最后的仪式。
刀如海像一个愤怒的街头模仿艺人,手脚并用地向客人解释剽牛的过程,其间夹杂着方言的粗鄙词汇。
到时候他将会从头人手里接过梭镖,绕牛一周,干掉少女献上的敬酒。
接下来他将举起梭镖,瞄准牛左肋间心脏部位的叉形标记,而后众人开始高歌。
他将猛刺牛心,欢呼雷动,牛应声倒地,倒下时的方向及姿态将预示吉凶。
然后他将割下牛头,献给头人检阅,大魔巴用牛血涂抹其全身,众人开始狂欢跳舞,以逆时针旋转的围舞敬奉先祖神灵。
牛将被肢解,剖腹取脏,分割牛肉,族人争相抚摸牛头以谋求平安好运。
“听起来结果差不多啊。”乌兰脸色苍白,远远地蹲在地上,捏住鼻子。
“那个杀牛的人应该是我!是我!”刀如海稚气未脱的脸上布满了暴躁的表情。
这本该是刀如海的成人礼。他是族长的小儿子,曾经无数次想象着这一幕的上演,甚至是在梦里。
如今,那头经过千挑万选的祭品静静地躺在他面前,姿态完美,像一个被精心剥开的橘子,皮肤完整,切口整齐,超大剂量的凝血剂的使用让现场异常干净。牛皮上每一个骨节都被打开,暗红肌肉连着结缔组织以解剖学结构陈列在旁,在胸腔及腹腔部位,所有的脏器都按照原先所在的位置悬浮着,开始肿胀、腐坏,此刻停满了急于繁衍后代的蝇虫。只有牛头保持完整,失神双目望向天空,像是对世界充满了疑惑。
廖桦忍住恶臭,蹲下,凑近观察那些脏器何以能够违背重力无端悬浮,他右眉一挑,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它们并非毫无支撑,而是像乐高积木般,彼此之间有极小面积的接触,整体构成一个均衡微妙的力学系统,但从外部来看,就好像是借助魔法飘浮在空中。这头牛的脏器中被注射了某种硬化剂,以保持相对刚性的结构。这只不过是埃舍尔式的把戏。
廖桦掏出限量版的万宝龙,小心翼翼地穿过左肋第三四根肋骨之间的缝隙,轻轻地去触碰那颗巨大暗沉的心脏,一个受力点。
这座由器官搭建的精致宫殿瞬间崩塌了,激起一团乌云般稠密的蝇虫与恶臭。
刀如海看着他,脸上露出某种预言遭应验的表情。
乌兰缓缓起身,开始了一阵更猛烈的呕吐。
***
“你是怎么想的?”
廖桦扭头问脸庞被篝火映得通红的乌兰,刀如海被支开买酒去了,现在空旷的休息站外只剩下他俩。要见大魔巴还得越过几个山头,夜路不好走,他们只好停车过夜。
“想什么?牛?还是大魔巴的预言?”
“两者都想。”
乌兰用拨火棍搅了搅油桶里的炭火,细小的火星飞升,很快就消失在了山区清冽的寒风里。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不可能是人干的。”
“那会是什么干的?”
“有那么一种理论,但也只是理论,如果纳米机器人技术成熟到一定程度,便可以从生物体内部进行你无法想象的改造,甚至可以让那头牛就那么活下去……”
廖桦喝了口酒,左臂肘窝不知什么时候被虫子咬了一口,钻心地痒。
“如果真有那种技术,干吗不用在治病救人上,干吗在荒郊野岭搞这种恶心玩意儿?”
“你去问那些科学家,跟他们比起来艺术家就不能太正常!”
“哼。我有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那个大魔巴。”
“怎么?”
“也许答案就在他身上。”
“这他妈真像是在拍一出真人秀,还是B级的那种。”
刀如海拎着几瓶啤酒回来了,在八月的夏夜里,他嘴里居然哈着白气。
“如海,跟我们再讲讲大魔巴的事情?”趁着几杯酒下肚,廖桦进入提问模式。
刀如海端着酒杯,像是迷失在林间山路上的孩童,脸上现出混合着恐惧与崇拜的神情。
在他断断续续且有些混乱的讲述中,廖桦和乌兰得知大魔巴并非本族人,没人说得清他来自哪里,只知道他先前在曼谷从事电子商务及游戏分销,能讲多国多地语言,在经历了一次意外变故之后,他关掉了自己的公司,变卖家产来到勐靖。在他到来之前,族里只能靠一些粗放型的山地作物和养殖业换取营收,人均年收入只有几百美元。大魔巴利用勐靖得天独厚的地缘优势,另辟蹊径,打着擦边球把这座小城变成了黑市科技交易的一个枢纽,许多来历不明的数据资料从本地“丢失”后,不受监控地流入边境各国,进而辐射到远东地区。
但光凭这些还无法让一个外族人成为大魔巴。
“他能预测未来,”刀如海充满敬畏地说出了这句话,“就好像一切早已发生过无数次。”
但当乌兰追问具体例子时,刀如海又讳莫如深地说你们到时候就知道了。
酒过三巡后,他们走回简陋的招待所房间,途中经过唯一的一家汽配店,发现那几个店员正玩着一款古怪的游戏。
他们从一辆黑色轿车上拆下四扇车门,分别打蜡抛光,整得如同镜面般光亮。然后从笼中放出一只雄性雉鸡,观察它走到哪块车门前面时会被镜中的自己激怒,进而发起攻击。
三人看了一会儿雄鸡与黑色镜中的幻影搏杀,陡见羽毛雪花般飘起。
***
廖桦又做了那个梦。
那是他七岁那年独自在家,翻箱倒柜的后遗症。
他在父母衣柜里发现了一个暗格,其中除了一些存折、契约、合同、证件之外,还有一个牛皮纸信封,而且用胶水封着口。
廖桦用毛笔蘸着水刷开了封口,发现里面装的是一些老照片。
他把所有照片在**散开,里面没有一张出现父母或者任何他认识的人。渐渐地他发现了这些照片的规律,每个人都会出现两次,一次是活的,一次是死的。可当廖桦试图按照这个规律将照片分类时,他却发现了更多的问题。
其中有一些照片同时包括几个人,有些活着,有些死了,但同样的人可能又会出现在另一张照片上,只是生死状态会完全颠倒。
他怎么也想不清楚其中的时间顺序,便把照片反复打乱组合排列,很明显其中存在着无法调和的矛盾。
令人震惊的是他们的死法也五花八门,吊死的、枪杀的、活埋的、手术台上的、躺在棺材里的,等等。
而那些活人的表情,跟死人并没有两样,同样地冰冷僵硬。
还有就是照片背后也没有名字,只有一些含义不明的数字。
廖桦最终放弃了追根究底,他把信封重新封好,归回原位。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父母会私藏这样一些照片,他也不敢问。当他第二次有机会打开那个暗格时,他却发现那个信封已经不见了。从此之后,他对父母的过去产生了一丝疑惑,尽管在所有人看来,他们只是一对平庸甚至有些乏味的基层公务员。
他曾经无数次回到这个梦里,无比焦虑地将那些照片不断打乱重组,试图理清他们之间的逻辑关系,他甚至怀疑过,这只不过是某种带有表演性质的写真。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这似乎成为他人生所有问题的根源。
每次做梦,他总能发现一些新的照片,即便无法在苏醒之后清晰记起那些面孔,但是冥冥之中却有种强烈的感觉一直在暗示廖桦,这是不同以往的另一个人。
这次当他强迫自己凝视其中一张男人的面孔时,却听到了乌兰托雅幽幽的声音。
“你为什么那么不快乐?”
廖桦挣扎着醒过来,花了好长时间才弄清楚自己身处何方,房间寂静幽暗,并没有其他人。他拨开窗帘,停车场上还残留着雨后的水洼,刀如海的车孤零零地停在黄色灯光下,一只黑色的鸟儿正在不停地敲啄前挡风玻璃。
他挠着左臂肘窝,眼前闪过死者的面孔,廖桦一个激灵,领悟到了自己置身此地的真正原因。
***
“你为什么那么不快乐?”
“我什么……?”廖桦在山路颠簸中昏昏欲睡,却被乌兰回头的这一问给惊醒了。
“我就没见你笑过,永远都是一脸别人欠你钱的表情。”
“因为我胖。”
乌兰和刀如海在前座放肆地大笑,都盖过了车载音响的声音。
“所以你还是有幽默感的。”
“尤其是挖苦人的时候。”
“知道我们为什么那么喜欢喝酒、唱歌、跳舞吗?”刀如海在后视镜里看着廖桦。
“为了之后的**活动预热?”
乌兰翻了个白眼。
“我们这个民族就像滇金丝猴,繁衍后代是头等大事。”刀如海并不在意。“因为过去已经过去,未来尚未到来,你所拥有的只有现在。”
“这是你们大魔巴说的?”
“不,这是你们杂志上说的——情感专栏。”
乌兰和刀如海又是一顿乱笑,这回轮到廖桦翻白眼了。
“艺术家,给我们普及一下你的作品呗,比如半夜在别人房间里乱拍那种?”过了半晌,他终于找到了反击点。
“幼稚。”乌兰的脸微微一红。“我不习惯在作品完成之前跟别人讨论,都在我脑子里,说出来就像丢了魂儿。不过……可以给你们看看以前的。”
乌兰托雅七岁那年因为车祸失去了双亲,被某地产富商收养,接受了最好的私人教育。她年纪不大,作品却屡获国际大奖,并被不少藏家和艺术机构收藏,最著名的作品当属“幽灵前任(Hauntg Ex)”
系列。
一号作品“心碎声音(The Sound of Heart-breakg)”是一个声音装置艺术,素材采集自台湾花莲海滩,潮水涨落时会与鹅卵石堆叠的孔隙发生摩擦,发出独特而细密的破碎声。她用基于对象定位(Object-based)的数字音场技术,搭建了一个虚拟的立体声学环境,听者在其中移动时,就像身处真实的海滩,每颗石头与海水碰撞时都会发出不同的声音,而每个人所听到的混响也全然不同。
单单如此,还无法传递她的创作理念。
她在虚拟音场里增加了一个对象,一个立体人形的吸音与反射物,能够如影随形地跟着听者行走或停歇。而人耳又对空间音场有足够的灵敏度来感知这个“幽灵前任”的存在,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准确表达的感受,就像和一个鬼魂并肩漫步在午夜花莲的海边,既孤独浪漫,又毛骨悚然。乌兰说,那代表着一种对逝去爱情的追忆。
如果说“心碎声音”更多代表了私人化的情感动机,那么她的二号作品“奇观幻影(The Phanto of Spectacles)”则试图营造出一种对公共性的反思。
乌兰选取了几大情侣最爱的名胜景点,并向网友征集与前任男女友在景点中的合影,经过数字化处理批量抹去路人后,再由算法无缝拼合成全景式的虚拟实境。当观众在虚拟景点中行进时,会有低帧率的情侣合影闪现、消逝(出于保护隐私,脸部都经过处理),宛如幻影。在合影密集的“甜点”区(Sweet Spots),我们犹如穿越爱的密林,那些已经成为过去式的亲密姿势,交叠出现,你会惊讶于它们所具有的惊人的相似性,以至于能够因为视觉暂时拖出一道长长的光痕,从而像定格动画般活动起来。
这些存在于公共数字空间的爱的残留物,与历经千年不变的名胜遥相呼应,传递出人类某种无法言传的渺小与荒谬。
“听起来很绝望啊。”廖桦朝车窗外吐出一口长长的烟气。
“No——No——No,”乌兰托雅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永远永远永远不会放弃追求真爱,对我来说,那是宇宙万物存在的意义。”
“也许这就是大魔巴找你来的目的,数字时代的爱神,乌兰托雅。”
“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不快乐了,廖桦,你不相信爱。”
“好吧,”廖桦把烟蒂用力弹出车窗外,“这点你算是说对了。”
“快到了。”刀如海打断了拌嘴的两人,指着不远处的山谷。
一片白色建筑像是被抛掷在绿野里的一堆乱骨,十几座白色风力发电机在山脊上同步旋转,如同没有表盘与刻度的时钟。
一座巨大的呣神像站在门口,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
车子绕过神像,驶进了宽大的铁栅门,两旁有白衣守卫正行交叉礼。
“那是真枪吗?”乌兰瞪大了双眼。
“为什么呣神的手势有的张开,有的并拢?”廖桦发现了新的疑点。
“张开的是明呣,代表创生;并拢的是暗呣,代表毁灭。”
“可他们却长着一样的脸?”
“这只有雕刻神像的匠人才能知道,他们会在梦里看到那张脸,但雕刻成之后必须用牛头骨遮挡,否则将会有灾祸降临。”
廖桦张了张嘴,似乎想起了什么。
这是一座带有后殖民地风格的庄园,融合了东南亚及地中海的建筑特点,看得出来建造之初是花了大价钱的,从设计到施工细节都极其考究。据刀如海说,地产商本来想把此处开发成高端私密度假村,不过在上一轮金融危机中资金链断裂,加上边境局势存在不稳定因素,不得已低价抛售,于是在大魔巴建议下由族里出资购入,作为族产。
工作人员似乎都非我族类,矮小黝黑,但能听懂中文,穿着亚麻色的制服,胸前绣有小小的标志,那是一个额头打着叉号的牛头骨。
他们将廖桦和乌兰带到五星级标准的房间,躬身退出,只留下一个小小的通话器。
“你们这里有没有能拨出去的……”廖桦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摆摆手,说,“没事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肘窝被虫咬的地方浮起了一片红斑,像是某种形状,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谁?”廖桦突然警觉起来。
“还能有谁。是我——乌兰。”
廖桦让她进屋,她住在对面的房间。
“你又想偷拍什么?”
“我认真地问你,你觉得我们还有机会活着回去吗?”
廖桦看着乌兰托雅的双眼,意识到她真的害怕了,他思考着应该怎么回答。
“虽然到目前为止,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毫无逻辑可言,但我确定,我们身上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在他们没拿到东西前,我们暂时还是安全的。”
“安全?看看那头牛!所以理性先生你的建议是……?”
“洗个热水澡,穿得好看点,我们马上就要见到那个人了。”
***
这是一场无比尴尬的晚宴。
硕大的宴会厅里空****的,摆着一张餐桌,舞台上轮流上演着艳俗的民族歌舞,却无人关注并喝彩。
刀如海的阿爸,族长刀丰年坐在主位,条件反射般地说着客套话,不停劝酒劝菜,却掩饰不住他内心的极度不安。
他的长子,刀如山,坐在他的左边,状若梦游,面无表情地瞪着台上闪烁着的彩光,拿起手机扭身自拍,然后夹起一根炸脆的竹虫,大声咀嚼。
最正常的也许就属刀如海了,他对阿爸和哥哥面露鄙夷,不时找话题和廖桦以及乌兰互动,避免冷场。
“大魔巴什么时候到?”廖桦有点坐不住了。
“很快,很快……”
刀丰年回应着,突然腾地起身,又拽起刀如山,将双手交叉在胸前行礼,大儿子笨拙地模仿着,手机却还握在手里。
刀如海眼中流露出异样的神采,说:“他来了。”
廖桦和乌兰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向舞台,所有的舞蹈演员摆好造型让出了一条通道,灯光暗下,只留下一束追光,罩在空空的背景板上。鼓点响起,活动地板忽然滑开,一个头戴牛头骨面具的白衣男子缓缓升起,出现在了舞台中央。
大魔巴走到前台,双手一抬,腕间的珠链铿锵作响,灯光随之大亮。他身形单薄瘦小,丝毫看不出有神异之处,他步下台阶,径直朝廖桦走来。
“我去,我去,我去。”乌兰低声紧张地念道。
“廖桦,好久不见啊。”大魔巴将面具一摘,竟露出一张白净斯文的书生面孔。
“是啊,好久不见了,刘磊。”廖桦似乎早有准备,伸出手与其相握。
这回,所有人都听见了乌兰嘴里突然冒出的那一句:“我×!”
***
廖桦印象最深刻的是和刘磊吃过的三次饭,前后相隔大概有五年之久,最后一次见面距今也有两年多了。
他们算是同一届校友,只不过一个学新闻,一个学计算机,在校时并不认识,毕业之后多年才在一次校友聚会上相识。
第一次饭局吃的是云南菜。
当时廖桦和他还不是很熟,只记得刘磊三杯酒下肚,在席间大吐苦水,大致是说自己与妻子的信仰不合导致的种种生活冲突,当时搞得气氛颇为尴尬。
刘磊和他老婆属于在校婚姻——未婚生子,放到那个时代也算是比较前卫了。刘磊是个唯物主义者,至少当时是,而他老婆是个教徒,矛盾主要集中在让不让孩子吃素,信不信教。
廖桦其时刚步入婚姻,正处于蜜月期,觉得这些问题离自己还天高地远,八竿子打不着。唯一留下印象的是刘磊在复述自己和妻子争辩究竟有没有神的问题时,逻辑缜密,思维敏捷,具有极强的思辨能力。当然,他最终也没能说服妻子放弃神创论。
第二次饭局大概是在两年后,后海边上的小酒馆。
廖桦当时状态不太好,妻子认为他过分沉迷于对负面新闻的报道,甚至有点走火入魔,严重影响了夫妻感情和家庭生活。廖桦自己心知肚明,但他也说不好到底是为什么,只觉得对世俗生活的兴趣在一点点消退,说得矫情一点,就是丧失了爱的能力,无论是感受还是给予。只有死亡,形形色色的死亡,才能让他觉得有那么点意思。
刘磊已经离婚了,孩子判给了女方,他变卖了所有家产跑到曼谷开了家公司,做国内游戏代理,捎带手也做点外贸业务。讲起曼谷的夜生活,刘磊两眼放光,他拍拍廖桦的肩膀,说:“什么都要试一试,这样你就不会觉得生无可恋了。”
当时他们还瞎聊出一款以开光为噱头的App,说可以由刘磊从泰国请来高僧加持。酒尽人散,那款App终究没有开发出来。
就是在那次酒局上,廖桦把自己的梦告诉了刘磊,刘磊若有所思,答应回曼谷后咨询一下大师。
第三次饭局又隔了两三年,廖桦正好在上海出差,接到刘磊的电话,问:“你在哪儿?能不能马上见一面?”
第二天,刘磊在他外籍女友的陪同下直飞上海。这回他们吃的是潮州菜。
廖桦看到刘磊脸色发青以及身边女友忧虑的模样,忙问:“怎么了?”刘磊说自己已经两天没有睡觉了,有一些事想告诉廖桦,想听听他的想法。
那时候廖桦正和老婆闹离婚,打得一塌糊涂,见到刘磊时惊觉自己正亦步亦趋地重复他走过的路,心情自然好不了,可还是耐着性子听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事情发生在两个月前,刘磊乘坐航班从首都直飞曼谷,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他扭头望向窗外,当时机翼航标灯闪烁,照亮了浓厚的云层。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炸响,仿佛一场脑内核爆移平过去三十多年间苦心建筑的顽固观念,并让它们全部瞬间烟消云散。刘磊握着空姐的手,泪流满面,如获新生,他能清晰历数自己所犯下的每一道罪过,并深深悔恨。他觉得那就是神。
飞机落地之后,他没有回家,而是驱车直奔寺庙,情绪激动的他在寺门口被拦住了,争执之下,一位僧人出门迎见。僧人见到刘磊后面露惊疑,双手合十不停念诵经文,而刘磊无法自控地双膝着地,头痛欲裂,各种**邪残秽的念头如雪花般纷飞。
他终于明白,自己的肉身变成了神与魔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