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冷笑，“爱卖不卖吧，城里就两家干私人废品回收的。要不卖的话，你去把这些垃圾收出来，自己扛到西边那家去吧！”说完，把晶片卡丢在旁边的桌子上，抽出一支烟，点燃了，深吸一口。他的鼻孔里冒出两股浓烟。

午后已至，惨淡的阳光被钢铁森林分割，落到这里时，已经很是寡淡了。赵奶奶站在似有似无的斜阳下，突然颤抖起来，连连咳嗽，掏出手帕，背对着LW31捂着嘴。

斜眼男人面露嫌恶，说：“弄快点啊老家伙，走就走，卖就卖！别死在这里了！”

LW31实在忍不住了，上前说道：“这位先生，你的话语太不礼貌，为了你着想，我希望你能语气温和一些。”

“哟！”男人这才注意到LW31，嗤笑道，“换了机器人啊。也对，那个老铁头也太老了，早该报废了。你怎么不把它卖给我呢，说是破铜烂铁，但算下来也有两三百斤吧，我给你一百点？”

赵奶奶没有理他，收好手帕，上前两步把晶片卡拿起来，转身就走。LW31跟着赵奶奶回到家，在幽黑地下室里，老铁头刚刚充电完毕，问道：“小姐……你把门口……废品都卖了……”

“嗯，”赵奶奶说，“卖了不少呢！”

“多少……”

赵奶奶露出高兴的表情，说：“总共一百三十个点呢，够我们生活好一阵子了。”

老铁头点点头，“那我……去买……菜……”

它慢腾腾挪出去后，赵奶奶摸索着从床底下掏出一个铁盒，把晶片卡放进去——里面早就放了一些晶片卡了，数额大大小小都有。她把铁盒子放回床底，直起身，这才想起LW31，对它说：

“别告诉老铁头。”

陈泽川能适应LJ999的刻板，毕竟这才是机器人本来的模样，逻辑明晰，反应迅速，严格执行指令。但随着相处，他慢慢发现，LJ999会给他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具体原因，他说不上来，就是看着LJ999沉默地站着，它的眼睛明明没有发光，却感觉自己正在被它的扫描完全剖析。

说来也奇怪，之前LW31的任务是监控自己，却相处融洽。LJ999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家政机器人，在它身上，反而有了被监控的不适感。

“喂，”陈泽川走到LJ999身前，敲了敲它的脑袋，噔噔噔，清脆的敲击声在屋子里想起，“怎么感觉你有点不正常啊。”

LJ999身上震颤了一下，回复道：“自检完成，硬件指数达标，无垃圾文件，无病毒，处于良好运行环境。”

“不，我不是说这个……”陈泽川犹豫了下，说道，“你——你不会在监视我吧？”

LJ999迟钝了零点一秒钟，它的眼睛由纯黑色玻璃面板构成，在陈泽川无法察觉的深处，细微的蓝光一闪而没。“不可能！”它以严肃的语气说，“我确实有自动录制全息视频的功能，但会定时，或根据您的需要拷贝出来，或者清空，绝不会被上传到数据库。先生，请您相信，客户的隐私是一切的基础，除非法院签署条令，否者我们不会透露关于客户的任何信息。”

“好的，好的，”陈泽川也觉得自己多疑，打了个哈欠，“可能是错觉吧。”

“如果您睡眠质量不好，建议可以适当服用药物。”

陈泽川摆了摆手，躺倒**，这一次很快入睡。但即使是在梦中，那股阴寒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好的好的……可能是错觉吧。”

全息视频里，穿着宽大睡衣的陈泽川张大了嘴，边打哈欠边说。他困倦地摆了摆手，趿拉着拖鞋回到**。灯光亮度立刻调低，等他睡着时，便完全熄灭了。

眼前的画面暗了下来。

顾如凯划了一下手指，轻微的“嗒”声响起，远程视频录制改为夜间模式。一片漆黑的环境里，他只看得到陈泽川即使睡着了也翻来覆去的红色影像。

在他旁边，放着十来杯浓咖啡。

LW31白天跟赵奶奶出去捡垃圾，晚上跟着老铁头出去捡垃圾，逐渐地，发现了其中的规律。

老铁头挑远一点的地方捡，那么，就不会影响第二天赵奶奶的收获，也不会被发现；赵奶奶每次卖的钱，都会故意少说很大一部分，然后将隐瞒下来的钱藏在床下的盒子里；老铁头也会把悄悄捡回的废品卖掉，只不过是趁着黎明未至，跋涉很远，到城里另一个私人废品回收站去卖，并把钱悄悄藏在门旁的缝隙里……

在LW31的视线里，赵奶奶和老铁头互相倚仗着，又互相隐瞒着，完全琢磨不透。但它牢牢遵守两人的话，没有泄露给任何一方。

几天后，LW31照例跟赵奶奶出门，但这一个上午，赵奶奶没有去翻拣废品，而是来到城市北边的商城。在空轨上，她紧紧捂住怀中的荷包——里面晶片卡叠成了厚厚一摞，是她存了许久的钱。

城北商城汇聚了这个城市绝大部分的机器人生意，有直接在街面商铺里售卖的，更多的却是不见阳光的非法交易。在这里，只要跟机器人有关的，无论是配件，还是非法组装机器人，只要有钱都可以弄得到。

LW31跟着赵奶奶在喧闹杂乱的街上穿行，一路都战战兢兢的。它看到有老式货车驶过，车上装着满满当当的各类型号机器人，装不下的便用绳子拴着，系到车尾，在地上拖行，擦出一路火花；它看到一个商铺在售卖二手机器人部件，却懒得把配件从机器人身上取下来，只在门口挂着破损的机械肢体，有一整排甚至全是头颅，脖子露出电线茬，滴下机油；它还看到一扇半掩着的门里人群汹涌，狂热的人们围着一个擂台，擂台上两个组装得千奇百怪的机器人正在互相攻击，火花与零件四溅……

这一切都让它觉得不安。

它紧跟在赵奶奶身后，不敢看向任何路过的人类，不忍看向任何路过的机器人。他们就这么在人群中艰难穿行，好在有惊无险地来到街尾一家店铺前。这家店生意不好，冷冷清清，只有一个嗑瓜子的肥胖女柜员坐在强化玻璃后面，翘着二郎腿，手上不停，瓜子壳随着唾沫喷吐出来，地上早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瓜子壳。

赵奶奶敲了敲玻璃，柜员转过头，看了眼她，说道：“来了，钱凑齐没？”

赵奶奶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掏出荷包，“齐了，五千个点。”

柜员扬了扬头，四五层下巴随着她的动作波浪般起伏。“拿过来呗，愣着干啥？”她说。

“货还有吗？”

“放心吧，除了你，谁还买这么旧的东西。”柜员又嗑了颗瓜子，这次似乎吃到空壳了，骂了一声，“钱够了，我就去提货。”

赵奶奶把荷包递过去，柜员打开了，看到厚厚一叠晶片卡，皱了皱眉。她把荷包倒扣，哗啦啦一声，晶片卡全部倒在桌子上。赵奶奶有些心疼，想张嘴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声，只是看着玻璃对面的柜员数钱。

别看柜员身子胖，手指粗得跟胡萝卜似的，数钱却利索得惊人。她拿着扫描器，快速扫描晶片卡，每扫一张，柜台前的验钞机就响一声，上面跳出数字。而她同时把扫过的晶片卡按照数额大小扔进柜子里，手法又快又准，滴滴滴滴，响声一片，不一会儿就全扫描完了。

“不错啊，”柜员看着验钞机上的最终数字，赞叹道，“整整五千，不多不少。”

赵奶奶说：“那我什么时候能拿到货呢？”

“明后天吧，我去取了给你快递过去。”

“那你不能骗我啊。”赵奶奶贴紧玻璃，右额的皱纹被碾平，呈现出一种苍灰色，央求道，“一定要送到啊。”

柜员抬起头，被赵奶奶凑过来的脸吓了一跳，嫌恶地说：“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找别家啊。不过我说清楚了，能弄到这么古老型号的，只有我们这家百年——”她顿了顿，“多年老字号！”

赵奶奶点点头，留下地址，带着LW31离开了。LW31心中疑虑重重，但百思不解，只好默默跟着身后。

当天晚上，赵奶奶入睡之后，LW31又跟着老铁头来到了街上。这一个深夜，老铁头也没有去捡垃圾，而是怀揣着一大叠钱来到了保险公司。此时大门已经关闭，已经没有职工在工作了，但自助缴费厅依然亮着灯。

老铁头迈着迟缓的步子走进去，打着哈欠的保安看了它一眼，又闷头打瞌睡。

空****的大厅里，只有老铁头和一头雾水的LW31。老铁头在缴费机上按动着，动作很慢，每一个按键都无比仔细。LW31好几次都想上前帮它，但还是忍住了，在后面静静看着。

缴费机的语音不断做出提示，最后一个步骤是将晶片卡插入。老铁头敲了敲胸膛，锈屑落下，它打开了胸膛的铁板，把里面的晶片卡拿出来，一张张插进去。插到最后一张时，亲切的语音响起：“缴费完成，保单生效，明天会有工作人员进行家访，请保持通讯畅通。”

老铁头听完后，久久静止，LW31都怀疑它是不是没电了，这才听到它体内传来的一声漫长的“嗡嗡嗡”。

这一声有如叹息。

“怎么了？”LW31问。

它以为得到的会依然是惯常的沉默，但老铁头慢慢转过身，突然沙哑地说：“谢谢……你……”

LW31反应了好一会儿，说：“谢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做。”

“谢谢……你……什么都……没做……”

LW31这才明白，它是说自己没有向赵奶奶告密。“不过，你到底在做什么呢？”LW31想了想，问，“我有点好奇。”

“机器人……不应该……好奇……”

说完后，老铁头迈着步子，向家里走去。LW31疑虑更重，但也只能跟随回家，到家时赵奶奶依然沉睡着。这间小小的地下室似乎与此前任何一夜没有区别，但LW31隐约觉得，似乎什么都变了。

果然，第二天白天，赵奶奶没有去收废品，早早起来后就坐在床沿，似乎等着什么。老铁头昨晚充了很久的电，也从待机状态转换为工作状态，站在门口，似乎也在等着什么。

“老铁头啊，”赵奶奶突然说，“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

“好说……好说……”

“照顾我很麻烦吧？挑食，身体差，还穷，每年都不能给你维修上油。”

“应该的……我是为了……给小姐服务……而存在的……”

赵奶奶转过头，视线的尽头是桌上那张透明相册。相册检测到有目光注视，随即启动，一张张照片浮现出来，一段段岁月流泻出来。这些藏在照片里的故事，LW31无从知晓，但它此时突然有些触动，体内线路里的电流快速涌动着。

“不管这么说，感谢有你陪伴。”

“我也……”

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赵奶奶一下子从**坐了起来，老铁头体内一连串咯嗒咯嗒，打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