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子连忙攀上船沿,一个翻身跳上了画舫。
红袖喘着气,站在原地。她身后,十几个张牙舞爪的官差已经赶到,比黑夜更黑的阴影笼罩了她,但她看着眼前的画舫缓缓向前移动,与自己错开,终于松了口气。
官兵扑了过来,他们手里提着腰刀,一个个跌跌撞撞,刀光森寒而纷乱。
一个官兵被撞了一下,手里的刀从侧面劈过,在红袖脸上划了一道。
血流如注,被雨水冲刷。满面血雨之下,红袖却如释重负,仿佛一切都不复存在,只有眼前的画舫缓缓离开,载着林公子去追寻他的天空之城。
然而,画舫移动,现在只有船尾还在她身前,一只手却从船尾处伸了出来。即使在雨夜里,她也看得到这只手臂的精瘦和苍白。它属于林公子。红袖下意识伸出左手,握住了林公子的手。林公子虽然瘦,手臂却坚定而有力,将红袖拉起。
在乱舞群魔般的官兵们即将淹没红袖的前一刻,她与林公子握在一起,身体离地,衣衫在雨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到了画舫栏杆边。
画舫趁水南下,追逐着不远处飘动的天空之城。
陈云川本来也率领官兵水手上了大船,向他们追来。但他们人多,等全部上船开动,就耽误了不少时间;再加上大船吃水重,顺水漂流时远不如画舫轻盈,很快就被落在了身后。
“方才,多谢姑娘相助。”林公子点燃了画舫里的灯,一边在红袖脸上抹药,一边道谢,“伤口止住了血,没有大碍,但可能要留疤了。”
也不知道他涂的是什么药,脸上格外清凉,甚至感觉不到痛意。至于留疤,她早已不在乎了,这几年岁月如刀,早就摧残了曾经的容颜。
她在意的是,林公子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关切之意。她曾经一度心寒,以为林公子故作陌生,然而此时他的关切无法作假,他额角甚至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红袖掏出手帕,想擦拭他的汗珠,但又觉得过于暧昧,便只递了过去,道:“你擦下汗吧。”
林公子接过手帕,见上面绣着暮晚山水图,笑了笑,道:“真是好看,是姑娘自己绣的吗?”
红袖点头:“很早以前绣的,前一阵子,也靠给人绣画刺字过活。”
“那以后……”林公子低头,看着红袖被纱布包裹的右手——因刚才用力割绳,右手伤口已经破裂,血迹隐隐透出。
红袖察觉到他的目光,把右手放在身后,笑了笑道:“总是有办法的。”
雨水打着河面,刚开始还噼里啪啦,后来就慢慢变成了细密的沙沙声。天空之城在画舫前方移动,速度变慢,呼啸声也减弱。除此之外,天地声息全无,四野格外幽寂。
“对了,”红袖犹豫一下,说出了心里积压多年的疑惑,“你这么多年一直追着天空之城,是为了什么呢?也是跟他们一样为了宝藏吗?”
“这艘——”林公子及时住嘴,似乎在斟酌措辞,“就是你们说的天空之城里,并没有宝贝。一切都是你们臆想出来的。”
“那你为什么……”
林公子撩开船帘,看了眼安静飘动的天空之城,眼神有些恍惚,似乎陷入了某种追忆。过了会儿,他才道:“因为我想回家,只有进了天空之城,才能带我回去。”
红袖想起,很多年前,她在城南草坡遇见林公子,他也是这么说的。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追寻天空之城,辗转多年,却始终不得归途。她原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凄凉艰辛,但其实,林公子也一直苦苦奔波,受了多少磨难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们是同一条坎坷路途上的两个行人,在路的两旁默默前行,只有在路途转折的地方才偶尔相见,又匆匆离别。
这一瞬间,她对他的怨恨像大风吹沙一样消失了。
但她又想起林公子曾说过要带她一起走。如果那一晚他真的来了,即使路途艰难,但也是并肩而行,并不孤单。眼下,天空之城近在咫尺,要是林公子能够进去,回到家乡,会按照之前的诺言带自己走吗?
她想要问,脑子里又划过小五在院子里弯腰捶打衣服的身影,许多话便又吞回肚子里了。
今时,已经不比往昔。那时候她容色倾城,才艺绝佳,虽身陷青楼,也是万人追捧。但现在,时光如砂,磨掉了一切,长时间的弯腰刺绣使得她脊背佝偻,眼睛视物时也泛着昏黄,油灯的昏烟更在她脸上熏出泛黄的痕迹。她比同样年纪的女孩更显老态。更重要的是,她还有小五,她不能丢下小五,也没人愿意接纳一个容颜老去身子积弱的女人和她多病缠身的儿子。
林公子见红袖欲言又止,正要开口询问,这时,画舫前方的天空之城突然停下,只在空中静静旋转。
“终于!”林公子还没来及得擦汗,把手帕塞进怀里,起身站在画舫船头,仰头看着越来越近的天空之城,脸上布满欣喜,“终于可以回家了。”
等画舫到了天空之城正下方,他把船舱里的另一根铁锚抛下,稳住船身,然后从怀里又掏出一个银白色的金属小球。
只见他的手指在上面划动,每划一道,小球就嗡一声,头顶的天空之城也震动一下。未几,天空之城底部裂开一个圆形孔洞,洞中射出橙黄色的光柱,笼罩整个画舫。
这情形,跟红袖夜逃时,拱桥上降下的光柱一模一样!
红袖看着光柱,泪水滑落。
在光柱之中,林公子转过身,对红袖道:“我要回家了,姑娘珍重。”他张开双臂,双脚离地而起,他身上被雨水浸透的衣袖竟也不垂下,而是向上飘起,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在拉扯。衣服上滴落的雨珠也缓缓上升。
就此别过。
红袖跌坐船舱,在心里默念。
就在这时,一直被阴影笼罩的船侧角落里跳出一道人影,向上跃起抓住了林公子的脚。
“陈麻子,”红袖惊道,“你做什么!”
陈麻子抓紧林公子的脚踝,身体也被带起,但上升的速度一下子减慢了许多。“红袖,对不起你了……”他说着,仰着头,看见头顶的林公子,语气又变得阴森,“想走?没门!”
林公子连忙用脚踹,正中陈麻子脸颊,但陈麻子即使被踹得满脸泥土,也死不松手。
“我要去的地方,跟你们这里不是一个世界。”林公子仰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空之城,见它的旋转已经开始变慢,而自己上升速度被陈麻子死死拖住,急道,“你放开!”
“不!”陈麻子大喊,“我知道你要去哪里,带我走!”不知是被踹得疼,还是脑袋晃得发昏,他的喊声里掺杂着哭泣,“求求你,我要去改变一件事情!阿娘啊,我没有吃你!”
这么僵持着,等他们升到一丈高时,天空之城突然停止旋转,静静地飘在空中。林公子面露绝望,低下头看,看到红袖,大声道:“红袖姑娘,快!跳船躲开!”
话音未落,光柱湮灭,林公子和陈麻子掉下来,摔在画舫甲板上。随即,天空之城也像是失去了支撑,直直落下。
巨大的阴影笼罩,呼啸声震耳欲聋。
后来红袖回忆起这一幕,只记得林公子扑过来,拉了她一把,然后带着她跳下画舫落入水中。随后的记忆就只剩下晃动的水面、涌入口腔的冰凉河水,以及身体下意识的挣扎。
在最后的画面里,她看到河里亮起了光。这圈光晕像是某个深渊的入口,天空之城、林公子和被砸散的画舫残骸都沉入了这个深渊中。
红袖醒过来时,躺在岸边,咳出了好几口河水。她身边坐着陈麻子,正失魂落魄地看着河面,脸上一丝生气也没有。
红袖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情,挣扎着坐起来,问道:“林公子呢?”
“走了……”陈麻子喃喃道,“都不见了……”
“他进到天空之城里面了吗?”
陈麻子摇头,道:“没有……天空之城和画舫先沉进河里,他也追过去了,但他没有进去。”
“掉进去了吗?”红袖一惊,看向冰冷漆黑的河面,急道,“能捞起来吗?”
陈麻子转头看着她,目光有些迷惘,道:“他们是从河里消失了,但不是沉在河里面,他们去了……另一个世界……”
“什么另一个世界?”
但陈麻子已经站起了身,似乎自言自语,道:“但一定会再出现的!嗯嗯,一定会!”他这样说了几遍,脸上的迷惘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和狂热。他握紧拳头,转身离开,但走了几步又回过身,定定地看着红袖。
“我得罪了那个状元,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其实我一直……”陈麻子犹豫了一下,干瘦的脸上露出苦笑,“那我就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说完,毅然转身,消失在河边的密林里。
“就此别过。”
红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心里默念。
她就这么站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些荒诞,自己都笑了——一天之间,两个跟她在漫长岁月里恩怨纠缠的人竟都告别而去。他们都有不得不走的理由,只有自己,站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
哦,还有小五。
想到小五,红袖回过神来,沿着河流向下游走去。天亮后,她遇到了一艘南下的渔船,她便央求船家捎上自己。渔船顺水的速度很快,但船家偶尔停下打鱼,还是花了两天时间才回到小城。到时已是半夜,红袖谢过船家,从码头向家走去。
走到家门口,她去推门,却发现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她心里掠过一丝不详,将门推开,走进院子里。
站在院子中间的,是一个年轻人。
“红袖姐姐才回来啊,”华服的青年露出森白牙齿,笑吟吟道,“我可等你好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