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受伤之后,有三个人来看望过她。
第一个自然是霓裳庄的老板。他亲自带了大夫,给红袖检查骨伤。大夫仔细查看过后,对老板低语了几句,老板原本关切的表情僵了僵,看了**脸色苍白的红袖一眼,便负手离开。他走后,霓裳庄的小厮去把红袖拿过来的布匹全都搬走了。
第二个人站在门外,踟蹰良久,最终没有进来。他瘦削的影子映在门棂上。他走后,小五过去开门,看到地上放着小包小包的猪骨和其他补药。
第三个人进院子的时候,小五正蹲在院子数蚂蚁。他抬头看到来人,突然一愣,站起来跑回屋,对红袖道:“娘……娘!来了!”
此时红袖的指骨裂伤刚开始好转,但依旧疼痛,也不能使力。她看着小五急匆匆跑进来,心想这孩子虽然年幼病弱,却很少大惊小怪,便支撑着坐起身,还未开口,就见到了走进来的年轻人。
来人一身紫蟒长袍,腰佩玉带,走路生风。加上他面色红润,嘴角带笑,睥睨一切,一幅意气风发的模样。
红袖看了几眼,觉得这人有些眼熟,道:“你是谁?”
来人还未回答,小五就已经凑到她耳边,道:“这是状元郎啊,前两天还去私塾了。”
红袖一惊,便要下床行礼,那华服青年却上前一步,扶住红袖道:“红袖姐姐,请勿多礼!”见红袖低头躲闪,又道,“红袖姐姐不认识我了吗?”
他的脸凑近了,红袖这才看清——五官俊秀,眼神坚韧,仿佛如同冰雕般完美,又让人不敢靠近。
红袖眼皮一跳,一个久远的场景突然跃入脑海——城西,难民帐篷,夜色下森然而庞大的城门,年轻男女互相扶着往城门而去……
“陈云川?”红袖惊道。
“红袖姐姐记性真好,隔了那么多年,依然能叫出在下的名字。”名叫陈云川的年轻人笑起来。
当年那个难民营的瘦弱少年,这些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竟摇身一变,成了当朝状元郎。然而,即使脱胎换骨,红袖也记得他曾经做过的事情,咬牙道:“我怎么能忘记!我把南莺妹妹托付给你,结果醉仙楼的人追过去,你就带着玉镯跑了,把南莺一个人留下!”
小五站在一旁,不明白红袖为什么突然爆发出这一的怒气,疑惑地看着两人。
“醉仙楼,”陈云川的笑容冷冽,道,“已经不存在了。伤害过南莺的人,一个都跑不了,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红袖道:“那你呢?那些人确实打她,骂她,把她关在黑屋里,但最伤她的,是你啊!”
陈云川道:“红袖姐姐,当时的情况你并不了解,他们追得急,两个人被抓,总比一个人被抓得好。”
红袖气得浑身颤抖,手上疼痛难忍,转头又看到小五惊讶的脸。她长呼口气,压住声音,道:“你来做什么?”
“听说红袖姐姐受伤,我来探望。”陈云川道,“我有如今的一切,都是仰姐姐当初赠与的玉镯,这知遇之恩,我不能不报。”
红袖冷道:“不必了,那个玉镯不是给你的。你走吧,我跟你没有瓜葛。”
“红袖姐姐不要推辞。我如今已经是能上金銮殿的人,在赴职之前,求圣上恩准南下,名为巡查,实则了却旧事。跟我有仇的,我不会放过;对我有恩的,也必须报答。南莺姑娘确实是我一块心病,日夜折磨,但——”陈云川脸颊右侧抽搐了一下,低声道,“但我当时也只有十六岁,害怕得紧,做了错事。但谁又没有年少无知的时候呢?我现在来弥补了,所以此番南下,所有伤害过南莺的人,一切都不会放过;帮助过我们的人,只有红袖姐姐,我想将红袖姐姐接到京城。”
红袖摇头道:“京城的福,我们消受不起。你给这些恩惠是想打消自己的心结吧,没有用的,即使我原谅了你,南莺也不会。”
陈云川脸上笑意收敛,一阵红一阵白,过了一会儿,突然又笑起来,道:“既然如此,我想请红袖姐姐跟我走一趟,见证一下我的诚意。”
陈云川把红袖带到的地方,正是几天前红袖路过的醉仙楼。夜幕里,这高大的建筑如同巨人一般沉默地站在黑夜里,没有灯光,没有人声。
几个官差推开朱红大门,转头谄媚地看着陈云川。陈云川点点头,转身道:“红袖姐姐请。”
红袖迈过门槛,走进醉仙楼院子里。里面依旧如故,桌椅摆设,花草字画,都是曾经的样子。与以往有差别的,是此时院子里寂静无声,以及空气中浮动的怪味。莺莺燕燕如冰消雪释,花枝招展的景象也被风吹散。
“这是红袖姐姐受难的地方,”陈云川朝官差摆了摆手,道,“今天,姐姐可以出口气。”
随着他的话,官差走进拐角,拉出几个狼狈的人影。借着陈云川手里的火把,红袖看清了这些人的脸——老鸨、龟公老秦、花娘紫罗,还有一些曾在醉仙楼当过打手的杂役和小厮。
这些人手脚被捆缚,嘴上绑了布条,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来。他们的脸被火光照着,俱都满面惊惶,眼神躲闪。
这一幕,像极了多年前。在醉仙楼门外,红袖被这群人围住,手里也是举着火把。红袖在众人围逼下,恐惧而绝望。如今却风水轮流转,这群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眼露祈求。
红袖此时却没有丝毫快意。这几年,她身上发生了太多事情,世态炎凉太寻常,人情冷暖唯自知。从醉仙楼被赎出去不到十年,却漫长得像是过了一辈子。现在再见到这些曾经想起来就恨得咬牙切齿的人,总觉得有些恍惚。记忆里的那些苦痛经历,遥远得像是不曾发生过。
红袖抬起头,看向陈云川。
陈云川笑笑,道:“红袖姐姐,这些人不知做过多少坏事,早已恶贯满盈。他们还残害过你和南——南莺,现在,他们的下场,由姐姐来决定。”
说着,一旁的官差把腰刀往前提了提,拔刀一寸,刀刃反射火光,看起来却是寒气深深。
刀光闪过醉仙楼诸人的眼睛,他们眼神恐惧,纷纷挣扎起来,旋即被官差踹倒。他们躺在地上,用祈求的眼神看着红袖。
红袖默叹口气,道:“算了,醉仙楼都倒了,他们也得到该有的报应了。”
陈云川点头道:“红袖姐姐宅心仁厚。不过既然姐姐不生气了……”他从官差道,“带下去吧。”
官差把醉仙楼的人带走,院子里只剩下了陈云川和红袖。
“但此处毕竟是南莺伤命之所,也是红袖姐姐受辱之地,”陈云川将火把递过来,道,“还是做个了断吧。”
火把焰光跳跃,陈云川的表情被照得一明一暗。明的时候,嘴角能看到捉摸不清的笑意;暗的时候,所有的表情都像是海水下的冰山。
红袖一愣,道:“什么?”
陈云川皱了皱鼻子,嘴角如花瓣般绽开,笑道:“你没闻到吗?这里泼了煤油,只要点燃,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他的声音有一种魔力,似乎凑到了耳边,轻轻告诉红袖:放下火把,点燃一切,就能跟过去告别。
红袖恍惚地接过火把。
“点燃吧,这里有南莺的冤魂,点燃了,南莺就能解脱了。”
红袖慢慢看向他,问“火烧起来,不会牵连别人吧?”
“放心,你比我更了解这里。醉仙楼单独修在街心,没有连着的屋子。”
红袖心潮涌动,轻轻将火把丢在院角。火迅速蔓延而起,像是一条火蛇,环绕着醉仙楼腾起,矫首噬向主楼。
整个醉仙楼噼啪燃烧,火光撕开夜色。
红袖和陈云川已经走到了外面,他们眼睛里,倒映着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