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红袖并不打算把孩子生下来。
这世道对她太过狰狞,举世滔滔,已无亲人;满城喧哗,却独守寒夜。湖边那一晚过后,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念头已经消失,更别说再带着一个孩子。何况,孩子的父亲现在还身在狱中,死活未卜。
说起来,当初她在胡府的时候,就听到下人们私底下聊,说胡老板这么多年生不出孩子,不是姬妾的原因,而是他自己肾出了问题。往往谈到此处,都要窃窃私笑。这类谈笑也有被胡老板听到过的,他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但参与谈笑的丫鬟杂役们,以后就都没再出现过。胡老板表面上不置一词,暗地里还是着急的,托人求来各类名医,秘方补药跟饭一样吃下去,一直不见疗效。没想到,在胡老板进监狱前不久,却让红袖怀上了孩子。
而红袖刚刚怀孕,就在牢狱里被折磨了两个月,但肚子里多出来的这块肉依然顽强地生长着。陈麻子走后,红袖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百感交集。
这凄惨的一生让自己承受就已经足够了,何必再将自己的孩子拉进这样的人生。
她在**躺了很久,睁着眼睛,看着天色渐暗。最后决定延续那晚在湖边的举动。她在房梁上栓了绳子,踩在凳子上,但就在把脖子凑进去的前一瞬间,她的肚子动了动,像是里面的孩子在踢她。
她站在椅子上,摇摇晃晃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小城灯火辉煌,人间喧闹如初。这一切,对肚子里的孩子来说,都是陌生新奇的。
她一下子泪如雨下。
于是,这一年冬天,伴随着冷风呼号,小五出生了。
或许是因为红袖刚怀上他就遭了牢狱之灾,再加上深夜落水,侵了风寒,小五自出生起就病恹恹的。红袖记得,稳婆把小五从她两腿间拽出来前,脸上还挂着惯常有的笑容,但看到小五,稳婆的笑容便僵了僵,过了一会儿才恢复,用夸张的声音恭喜道:“哎呀,大喜大喜,是个胖……”她顿了顿,又继续道,“胖大小子!”
红袖腹痛如搅,抬不起头,只能大口喘着气。稳婆在一旁给婴孩熟练地剪了脐带,用细麻线缠扎,敷上软棉布包,清洗干净后放在一旁,就退了出去。屋子里静悄悄的。过了一会儿,红袖有了些力气,直起身子,看到一旁小声啼哭的婴孩,才明白稳婆为何欲言又止。
太瘦了。
其他孩子刚出生时,脸上的肉都多得起褶子,唯有这孩子,骨架瘦小,脸上的肉薄薄地铺开,而且带着令人忧心的青紫色。
但他还是在哭,用微弱的声音和捏紧的小拳头向这个世界宣告他的到来。
红袖把脸贴近他,感受着温热,眼角有泪淌下。
在这样的世道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独自要带大一个孩子,无疑困难重重。红袖没有积蓄,养胎产子,都是靠变卖张木匠留下的家具。等她做完月子,能下床,家里能卖的东西也就卖得差不多了。
家徒四壁,袖底见肘。
红袖身子弱,只能抱着小五挨家央求,讨了些米,其中赵屠夫家最仗义,把卖不出去的猪下水都给了红袖。另有一个刚生了孩子的胖大妈见孩子可怜,自己奶水又足,就把小五抱了过去,一边喂一个。
两个孩子都是嗷嗷吮吸,但差别明显——大妈的孩子白白胖胖,哭声嘹亮;小五则干瘦干瘦的,闭着眼睛,只顾吸奶,嘴边有奶淌出来也不停下。
有一次喂完,大妈都爱怜地看着小五,又看向红袖,道:“俺多嘴说一句啊,这娃儿,恐怕养不……”
红袖赶紧接过孩子,不等她说完,道了声谢便匆匆转身离开。她害怕听到大妈的最后几个字。大妈也识趣,闭了嘴,只在背后叹气。
但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小五还是挣扎着一点一点长大了。
红袖收拾家里所剩不多的杂物时找到了一个旧包袱——是她进牢狱前的衣物,换上狱服后,这些就丢进了仓库。好东西当然被搜刮干净,剩下的都是不值钱的。她打开包袱,见一张手帕静静地躺在里面。她把手帕洗干净,看着上面的鸳鸯图案,突然想到,自己可以做女工养家。
小城虽小,却有南来北往的船只,也因此供养了不少布庄。常有富贵人家的女眷来买定制布料,上面绣着精美花纹的,价格要高很多。
红袖心思细密,手上灵巧,扯了几块布,绣上鸳鸯、鱼、仙鹤等动物,再提上一两句诗词,然后带着布料去绸缎庄,挨家讨活儿。因她绣上的东西都活灵活现,诗句也灵气十足,很快就得到了几家绸缎庄的生意。
打这以后,红袖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在家做女工,也能挣着银钱,维持家中花销。
好几次,她穿城去各家绸缎庄送货,路过醉仙楼,看到楼台上的花娘们依旧莺声燕语,招手揽客,只觉得一切恍如隔世。
女工这门生意,只要手艺好,名声就传得广。不出一年,红袖绣过的布料,附近有钱人家都争相购买。红袖也不傻,价格一涨再涨,仍旧供不应求。
眼看好日子要来,却又摊上了小五的病弱之躯——他自幼体弱,小病常发,大病偶来,离不开汤药。小病还好,只折腾得红袖心力交瘁;大病就凶险得多,得连夜敲开邻居家门,一起帮衬着把小五送到药铺。她看着大夫把细针扎进小五单薄的身体里,把黏稠的汤药灌进小五苍白的嘴唇里,都恨不得这些痛苦转移到自己身上。
好在,小五每次都能有惊无险挺过来,只是次数多了,病就成了无底洞——红袖熬夜刺绣挣的钱都丢了进去。有一次,小五连着生病,家里最后一点钱也给了药店,大夫看着红袖手中空空如也,神色冷峻,不发一言。红袖低头跪下,再三保证有了钱立刻送来,数额翻倍,大夫才肯施救。
红袖深知小五的命要靠银子续着,更不敢懈怠,白天照顾小五,一有闲暇就坐在床边低头刺字绣图。到了晚上,趁小五睡觉时,她便凑到油灯下,整夜穿针绣线。
这么熬着,红袖的眼睛越来越浑浊,看东西渐渐看不清晰。到了小五六岁的时候,她已经要眯着眼睛才能刺绣。
六岁,也就到了上私塾的时间了。
红袖牵着小五,穿过几条街巷,走到主城大道旁。红砖青瓦的私塾都耸立在此,隔着远远的院门,还能听到朗朗读书声传来。红袖记得很多年前,她还是幼童的时候,曾经绕到这间城北私塾的后面,踮脚站在窗下,听老先生在里面教孩子们念书。算起来,红袖也算半个私塾的学生。
许多年过去,私塾依旧热闹。几十个孩童坐在座椅前,摇头晃脑,听着先生念书。这些孩童都穿着绸缎褂子,红光满面,有些腰间还佩玉,一看就是城里有钱人家的孩子。毕竟家里有闲钱,才会把孩子送到私塾里来念书。
看到红袖进来,老先生停下念诵,浑浊的目光在红袖和小五身上来回打量。孩子们也齐刷刷转过头。
“先生,”红袖恭声道。
这位先生曾经被老鸨请过去,专门教她诗词歌赋。后来红袖被胡老板赎走,就再没有见过了,但在红袖记忆里,先生虽然年迈古板,但还算是惜才之人。
先生放下书和戒尺,却不起身,冷冷看着红袖。
“我带儿子过来念书。”红袖道。
先生道:“你知道在这里念书的,都是什么人吗?”他又看了眼小五,“命不一样啊,富人家的孩子都是要去考取功名的,穷人家的孩子就只能在命运里打滚,懂的东西少一些,活得更快活些。何况你连自己都养不活。把儿子带回去吧。”
小五刚生过一场病,花了不少钱。红袖囊中羞涩,但还是道:“就让他在这里读书好了,钱我会想办法,过几日就能送来。”
先生摆摆手,道:“没有这样的规矩。我让你在窗外站着听,去青楼里教你,就已经是有辱圣贤了。”
红袖再央求了几次,先生直接把眼睛阖上。小五见了,拉拉红袖的手,道:“娘,我们回去吧。”咳嗽了几声,他又道,“我看这个白胡子老爷爷也没什么学问。”
红袖捂住小五的嘴,看了眼先生,最终还是牵起小五,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先生突然问道:“那首《春江花月夜》,你还会背吗?”
红袖一愣,随即张口背完。一字不差。
先生像前两次一样,喟然一叹,道:“把孩子留下吧。他要是有他娘一半聪明,前途都不可限量。”
小五看看红袖的脸色,再看看先生,眼睛转了转,然后放开红袖的手,走到先生面前。
“哈哈哈哈,”先生捻须而笑,“看来我错了,他可能比你要更聪明。”
红袖把小五送到私塾后,为了筹学费,便去绸缎庄揽生意。正好城里最大的“霓裳庄”有一笔大生意,需要红袖在两百匹布绫罗绸缎上绣上字画花鸟,外加若干手帕鞋料。但霓裳庄老板另有个条件,便是红袖一旦接了这单活儿,就不能给别的绸缎庄再做女工了。
红袖算了算,要是把这单生意接了,至少两年不愁没事做。而且霓裳庄开的价远高于平常,只要绣完,别说学费有了着落,甚至可以请到江南名医,给小五去掉病根。
于是,红袖在霓裳庄的文书上按下了自己的指印。
接下来的一阵子,小五每天去私塾,跟着先生念书学字,回家后乖巧地休息,不打扰红袖在灯下刺绣。小五知道,红袖手中的丝线缠绕穿梭,不仅仅是在绣花刺鸟,更是编织他们的生活。他睡觉之前,还竭力提起水壶给红袖倒了一杯水。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红袖正眯着眼睛埋头刺绣,屋门突然被敲开了。
看着门口的陈麻子,红袖愣了愣。
这五年多以来,他们见面的次数很少。红袖一心在家带孩子,都不怎么出门。陈麻子除了依旧做尽坏事,想方设法挣到钱,剩下的时间居然是都是待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不知道在鼓捣什么。
太久没见,彼此都有些陌生。红袖正要问他来干什么,陈麻子却先开口了。
“你最近要小心一点。”
红袖道:“小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