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寒冬(2 / 2)

陈麻子顺着墙壁往下滑了滑,身子缩进被子里,良久,幽然叹息一声:“但我很想念她。”

这一声叹息,让红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到醉仙楼之后,尽管没被严格限制自由——主要是老鸨也知道,这些女孩逃出去之后,在外面的生活会更凄惨——但也很少回家。在她印象中,家已经没有了温馨和暖色,一回想起来,只能想到父亲张木匠阴郁的脸色,以及将自己还给陈麻子时那冰冷的声音。她对父亲已毫无怀念,但想起母亲来,还是会有一些怀念。这几年她还是托人往家里送了些钱。之所以不自己去送,主要是难以面对父亲接过银钱时的表情,她无法想象父亲的表情是喜是悲,但毫无疑问,喜和悲都只会让她更难过。

“说起来,跟城南一个无名农夫有关系!”陈麻子说的时候,兀自咬牙切齿。

红袖的心突然一跳,但立刻忍住了,装作无事一般,闻到:“一个农夫怎么会伤到你呢?”

“你不知道,那农夫可邪门得紧。”

那一夜风冷月高,陈麻子在月色中赶到城南土坡时,已经是半夜了。

他是从城里人的闲语中听出端倪的。白天他在酒馆里喝闷酒,正好杨铁匠也在。二两黄汤下肚,杨铁匠的脸就红彤彤一片,梗着脖子跟人吹牛,吹着吹着,就提到了他受雇定制铁器的事情。

“说起来,老子现在也没搞明白……他画的图奇形怪状,有棱有角,造起来本来就麻烦,那家伙还要求一分一毫都不能差。”杨铁匠灌了一口酒,跟周围人说,“你们晓得我老张家打铁,向来都是打的大家伙事,锄头犁耙这些玩意儿,够分量就行,结实,经用。那家伙的东西,还真不好弄,我本来想轰他出门,但他掏了一张银票,娘的个腿子的,银票!”

旁人来了兴趣,赶忙问是多少。

杨铁匠却拿捏着,不肯明说,只嘿嘿一笑:“反正老子今年逛醉仙楼的钱是有了。”

“难怪你最近都不开张了,要不去花楼,要不就来喝酒,”旁人起哄,“原来是发了大财!”

却也有人不信,问道:“还有这等好事,杨铁匠你莫不是喝多了把我们当猴耍吧?”

杨铁匠登时眼睛就红了,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排在桌子上:“我老张什么时候乱说过话!那家伙后来把图纸给要了回去,但我早就自己抄了一份,你们来瞧瞧,看我老张有没有乱说。”

众人围过来,看到图纸上画满了各式各样的图形,大如盘,小如珠,有杆也有柱,还要环环紧扣的链条。只是这些图形都歪歪斜斜,想来是杨铁匠在抄的时候走了样。

杨铁匠在一旁得意道:“嘿,打这些玩意儿可没少费我功夫,铁疙瘩就耗了上千斤。本来我有意偷个懒,蒙混过关,但那家伙眼睛好得出奇,一下子就看出哪里不对,叫我重打。娘的个腿子,要不是看在钱的份上,早跟他红眼了!”

众人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然后继续喝酒打趣。他们只关心张麻子挣了多少钱,会不会请他喝多了一跺脚,把这顿酒钱给全付了。至于纸上画的什么,他们并不感兴趣,但酒馆里还有一人,却越看越奇。

那便是陈麻子。

他几乎是一把将图纸抢过来,从上到下仔细看,没放过任何一处细节。这些图形对他而言是陌生的,但也是玄奇的,他本能地感觉到所有的图形都并不孤单,它们会组成一个完整的器物。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图形飞速流转,却始终纷乱。

到了夜间,他还是没有理出头绪,加上想起杨铁匠说那农夫出手阔绰,索性披衣起床,向城南而来。

等到了山坡,他已经听到了一下一下的钝响,仿佛黑夜下的土地是个老朽的胸膛,里面的心跳无力又迟缓。驻足听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是有人在掘土,并且已经掘得很深了,声音在幽长洞道的侵染下变得模糊飘忽,一如此时的夜风。

陈麻子正准备上前,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从北而至,步履混杂,似乎正有几个人匆匆赶过来。他本能地伏低身子,探头望去,果然看到五个大汉正走上山坡,手里提着棍棒,向坡对面的一个男子走去。

那男子应该就是杨铁匠说的农夫——也就是林公子了。陈麻子却没细瞧他,而是看向林公子身旁,在那里,是一连串正在高矮起伏的器械。泥土因这套器械而源源不断地被挖出。陈麻子只看了一眼,心里便一紧——果然!那些图形被制出来后,是一整套完善、流畅的组合工具!

五个大汉中,当头一人走到林公子身前。陈麻子认得这人,原是城里一个泼皮,坏事做尽,现在在富商胡老板手下做事,唤作刘满。听说胡老板手下的脏事,大半是他所为,只不知现在出现在这里干什么?

林公子抬起头,月下眉目清秀,定定地与刘满对视。

“你知道这块地,”刘满跺跺脚,斜睨林公子,“是谁的吗?”

“城外之地,是无主之物吧。”

“哼,就凭你这句话,我就能把你送进官府,治你个目无朝廷之罪!”刘满道,“要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你想造反?”

刘满在胡老板手下做事,靠的也不全是无赖撒泼,此时一句话堵住了林公子,心里不免得意。他斜眼瞧过去,却发现林公子脸上一点反应没有,依旧是淡淡的表情,像此时洒下来的淡淡的月光。

林公子道:“你们为什么会觉得土地是被人类统治的呢?你们生命短暂,在时间里只是蜉蝣,我见过太多人想当这片土地的主人了,但最后,都成了土地的一部分。”

刘满一愣,他原以为自己威胁过后,对方要么害怕,要么暴怒。这两种情况他都熟悉,都知道怎么处理,但林公子这番带着怜悯的话着实在他意料之外。他弄不明白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但有一点是听出来了,道:“你是说圣上也会——这可怪不得我了,走,跟我去见官!”

林公子不为所动,用带着可怜的眼神淡淡注视刘满。

刘满被看得心里发毛,一摆手,山庄里带出来的四个护院便走上前,去拽林公子。但当护院们的手刚碰到林公子时,一直淡然的林公子突然动了——微微错身,以极其轻微但有效的动作避开了护院们的抓拽。

“噫,”一个护院骂骂咧咧道,“邪了门了!”再张开双臂去环抱林公子,但依旧被林公子从容躲开。林公子也无意反击,只是在护院张牙舞爪的动作中移动,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

见一时半会儿拿不下林公子,刘满索性不管这边,径直向那一套正在挖掘泥土的器械走去。之前他回到山庄,跟胡老板耳语了这农夫的事情,虽然胡老板没说什么,但他跟随已久,在胡老板没有表情的脸上已经揣摩出了命令。

这个农夫,活不过今夜。

但他真正在意的,却不是一个青楼女子的姘头,而是这套可以由马拉动自行掘土的机器。多年点头哈腰又欺男霸女的日子让他有了敏锐的嗅觉,闻到了银子的味道。所以这个古怪的农夫就交给护院了,现在,他要得到这套器械。

林公子察觉到他的意图,想抽身过来,但护院们终于反应过来,成圆把他围住。林公子似乎已久不愿意动手,一时被拖住了。

刘满走到器器面前,惊讶于铁器互相咬合驱动的神奇。地面上已经挖出了一个口径一尺半的洞口,恰可容人,黑幽幽的,一根链条伸进去,咔嚓咔嚓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马在黑夜中不断绕圈,于是这套机器依旧在不懈地挖着。

刘满正准备动手拆下来,一个人突然挡在他面前,耳中听得一阵怪森森的话音:“想一个人发财,这可不地道啊。”

“陈麻子?”刘满也认得这个在城里有名的掮客,“你来掺和做什么!”

“好东西见者有份。”

“快滚!”

陈麻子丝毫不怵,笑道:“我陈麻子的名声你应该听过,什么时候钱粘了我的手,还能走?”

正在陈麻子和刘满僵持时,不远处的林公子转头看过来,看到陈麻子后脸色终于变了,冷声道:“是你!”

所有人都愣了,停下来,齐刷刷看向陈麻子。

陈麻子却是一头雾水,道:“你见过我?”

林公子没回答,眼睛死死盯着,眸中神色莫名。

陈麻子心头疑惑更重,在记忆里仔细搜寻,确定自己从没见过他,正要说话,身侧被挖出来的洞口里突然发出“滴”的一声,十分清脆,仿佛金铁交击。他低头看去,原本幽深的洞内,居然冒出了一点光亮。

仿佛挖通了到达另一个世界的道路。

“这是什么?”陈麻子惊异道。

这时,林公子突然暴起,向这边冲过来。护院们发一声喊,齐齐扑上,两人扑空,另两人却抱住了林公子的腿和腰。

“拦着他!”刘满本能地大喊。

林公子一时挣扎不开,手伸进怀里,掏出一件黑油油的物事。紧接着,一声爆响震碎了夜色,抱着林公子腿部的护卫惨叫一声,捂着胸口抽搐。第二声怪响随即响起,另一个护院直挺挺倒在地上。所有人都惊呆了,看着林公子。此时的林公子却是眼睛泛红,挣脱怀抱后,抬起那黑黝黝的物事,对准了陈麻子。

陈麻子只看到那物事中有白色的光点汇聚,身体本能地感觉到危险,使劲向右一扑。扑的过程中,第三声怪响在他耳边炸开,后背先是一凉,随即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传遍全身。他扑到地上,就势一滚,滚到草坪里,艰难地抬头看去。

之间林公子奔向地洞口,朝里面看了一眼,脸上浮现出欣喜神色,嘴里念道:“还来得及。”随后便往洞里跳,但这时,一旁的刘满回过劲来,合身扑上,把林公子扑到一边。两人在地上滚了几滚,浑身狼藉。今夜的第四声怪响出现了,刘满惨呼一声,在地上滚了几下之后就不动弹了。

林公子爬起来,再次冲向洞口。

他刚到洞口,一阵强光突然从地洞射出来,如利剑般刺向夜空。苍茫夜幕,一柱擎天。这一瞬,天边明月失色,四野亮如白昼。地面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土泥翻滚,草木簌簌,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往下陷。

“不!”林公子大叫一声,纵身跳下挖掘出来的洞口。

陈麻子不顾背后剧痛,拼命往远离洞口的方向爬,但土地下陷的面积太大,周围一片混乱。他的脑袋撞到了一块石头,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我再醒过来,就是第二天上午了。”陈麻子回忆起来,心有余悸,“娘的,那块山坡全部陷进去了,地上有一个大洞,幸亏我被埋得浅,挣扎着爬出来了。”

红袖问道:“那其他人呢?”

“你好像很关心,你认识他们吗?”

“没……没有啊,我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陈麻子点点头,“嗯,你认识的都是达官贵人,确实不会认识我们这种人。”

屋子里一时沉默了,静得能听到雪花在窗棂堆叠的声音,一片一片,恰若细沙流淌。已经有些晚了,窗外的光亮渐渐黯淡下来。

“后来我也没再见着他们,可能都被土给埋了吧。”陈麻子说完,闭上了眼睛,似乎有些累了。

红袖往后靠,肩膀倚着墙壁,里面似乎有某根弦突然断了。她的表情沉在浓重阴影里,呼吸似有似无。

这一天,红袖没有给他念书就离开了。她突然看不进书了,长时间地倚在窗口,看大片大片的雪花在街道上堆落。她再也没有回到这间屋子里来换书。

再后来,雪就停了。

阳光在江南大地上清扫雪迹。这场奇怪的大雪来时轰轰烈烈,消退时却无声无息,无痕无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