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寒冬(1 / 2)

秋去冬来,一场奇寒席卷了整个江南,大雪积压,运河冰封。城市被雪掩住,人人缩在家里,有钱的烤暖炉,穷苦的烧干柴。终年热闹的醉仙楼终于在这场罕见的大雪中,变得冷清起来。

天气太冷,做什么都没劲,似乎连欲望都被冻成冰。没客人来,姐儿们便偎着火炉,嗑瓜子,打纸牌,或者互相传些闲言碎语。这些消磨时间的玩意,红袖一个都没参与。她是靠读书来打发日子的,常常早上拿起一卷书,再放下时,已经翻到书尾,一天的时光也到了尽头。

但好书难求,看完后她闲得慌,便央求龟公去书斋去买。龟公却不识字,也不情愿在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出门,木着一张脸。

“陈大哥,麻烦了,再帮我去看看吧……”

龟公扭过脸,不看她,也不回答。

这时节生意冷清,红袖便去请示老鸨子,能不能自己去书斋看看。老鸨子正一心发愁天冷的生意,无心管她,没怎么想就同意了。

红袖便裹紧大衣,用围脖遮住脸,撑着伞,向书斋迤逦行去。雪依旧下个不停,鸿毛也似,在她周身簌簌飘落,偶尔起风,便绕着圆圈,像是在跟红袖打闹嬉戏。周围房屋顶上都是积雪。太冷了,街上人烟稀少,雪中只有她的一行脚印,很快也被落雪覆盖了。

她来到书斋,却看到大门紧闭,落雪簌簌。想来也是:这么冷的天气,谁还来买书?

红袖失落地叹口气,站在店门口踟蹰半晌,慢吞吞往地回走。雪依旧下个不停,走到一条寂缈的街口时,她突然觉得有些熟悉,似乎自己曾经在月光下从这条街上奔跑过一样。她想起来,这就是陈麻子囚禁自己的地方。

陈麻子——红袖对这三个字的感情很复杂。她痛恨陈麻子对自己命运的迫害,冷酷地把自己买到青楼。但另一方面,她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陈麻子,自己的命运会更加孤苦一些,在清贫的生活里,寻一个根本不爱的人嫁了,可能是一个屠夫,也可能是土里刨食大字不识的农民。她说不上这两种命运谁好谁坏,但随着年月慢慢增长,她对陈麻子刻苦的仇恨也慢慢淡却。

在青楼里,她也听到过很多陈麻子的传闻——每当提及他时,红袖就会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前几年还不断有人见到陈麻子,看到他孜孜不倦地挣钱,什么活儿都干。但这半年见到他的人少了,有人说他已经挣得金山银山,离开这座小城。更多的人说,陈麻子已经死了,因为他像疯狗一样敛财,得罪了许多人。

红袖站在屋子前,犹豫良久,雪越下越大了,伞面上都积了一层雪。她终于伸手,推了推木门。出乎她的意料,这间木门居然没有上锁,一推便开,只是发出了些吱吱呀呀令人牙酸的声音。

屋子里有些暗。她收了伞,把伞靠在门边,走了进去。

依旧是灰尘满地,残破的蛛丝在黑暗里晃动,一片寂静。红袖有些害怕,正准备离开,却看见了床她记得,那个箱子里装了满满的书。

想了想,她摘下腰侧的琉璃挂坠,放在**。这是胡老板送给她的,具体价格她不清楚,但几十两银子是值的,够买了几箱子书了。然后她弯下腰,去拖床下的箱子。

“你要干什么?”身后传来幽幽话语。

红袖吓了一跳,险些摔倒,转过身,发现在墙角的黑暗中,躺着一个人。那人没有起身,只是艰难地伸着头。

“你是谁?”红袖惊魂甫定,随即联想到自己被囚禁的时候,陈麻子就喜欢躺在屋子的这个角落里睡觉,“你是……陈麻子?”

“原来是你啊……”地上的陈麻子发出嘶哑笑声,慢慢把伸着的脑袋放平,好半天才说,“我以为你不会再回这里了呢。”

红袖听出他声音里的虚弱,问:“你生病了?”

“咳咳……不打紧。”

“还不打紧?你都起不来了。”

“我说没事就没事。你是来偷我的书的吗?”

“没有!”红袖指了指**的琉璃吊坠,“我是在买书。这个吊坠能卖几十两银子,足够买这些书了。”

“嘿嘿,现在你出息了啊,出手就是几十两银子,但……咳咳,不卖,这些书多少钱都不卖。你走吧。”

红袖站在屋子中间,想了想,最终还是把吊坠拿起来,准备走出去。

“等等……”陈麻子突然抬起头,看着她,一双眼睛沉在暗黑中,“你能……咳咳,你能,给我念一段书吗?”

红袖一愣,想起三年前给他念书的情景,心中一叹,点点头。她从箱子里抽了一本书,走到窗子下,借着天光,轻声念诵那泛黄古卷上的文字。

小小的屋子里,红袖的声音如同水面涟漪,轻轻**漾出来,撞到陈旧的墙壁,又继续回**。一层一层,不绝于耳。

陈麻子初时睁大眼睛听着,不久后便感到一种久违的睡意,眼皮越来越沉。黑暗向他敞开了怀抱,他全身心地沉进去。

红袖念完一个章节,才发现陈麻子已经睡熟。这本书饶有趣味,她没有放回箱子里,拿着书离开。但离开前她心里一动,把手放在陈麻子额头上,发现竟烫得吓人。

隔了几日,红袖看完书,便去陈麻子家换另一本。陈麻子也默许了这种行为,只是要求她离开前,给自己念上一段,在自己睡着后离开便好。

而陈麻子的病情,也因红袖请来的大夫,在慢慢好转。当时,他在一片药香味中醒来,看到正在扎针的大夫时,先是错愕,随即勃然大怒。但红袖跟他说明大夫是她花钱雇来后,他便不再说话,闭上眼睛,任大夫在自己身上施为。也就是在这一刻,红袖才知道,原来陈麻子这么多年不择手段地敛财,到最后竟然分文积蓄也无。

他挣的那些钱,去哪里了呢?

红袖还在疑惑时,大夫的话就让她更不解了。

“这不是发烧这么简单。”大夫皱着眉头,“这高烧是受伤引起的。”

“受伤?”红袖有些诧异,转头看向陈麻子。陈麻子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半丝血色也没有,看上去确实有伤在身。

“请姑娘先行回避,我检查一下他的身体。”

红袖连忙避到屋外,过了半个时辰,才见到大夫满头大汗地走出来。

“怎么样?”

“他伤在后肩,这伤口……”大夫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怎么措辞,“我也是平生仅见。但好歹是取出了伤他之物,再辅以汤药,应该没有性命之虞。”他掏出一块叠好的白色毛巾,层层打开,里面躺着一颗光滑的铁块。

“这是什么?”

大夫捋了捋胡须,沉吟道:“应该是某种箭镞。我猜这陈麻子被箭射中,把箭矢折了,箭镞留在身体里……”顿了顿,又摇头,“但又不像,老夫这把年纪,还是见过些世面的,但也没听说过哪一族人用这么光滑的箭镞。”

猜测了半天,也没个结果。红袖便付了银钱,大夫留下几副药后告辞离去。红袖走进屋子,见陈麻子已经换好汤药,呼吸虽然微弱,但绵绵不绝,料来已无大碍。

“再……再给我念念一段书吧。”陈麻子道。

红袖便挑了本没看过的书,念了一会,直到陈麻子睡着,才拿着书离开。

大雪纷纷,越下越浓,整个江南笼罩在一片素白里。这雪下得凶,好些上了年纪的人都望着天色,喃喃念道,“这雪不寻常啊……”但红袖却十分喜爱这样的天气,寒雪如幕,遮盖了所有人的欲望。小城里杂乱不休的纷争停歇了,人们都在这种天气里,难得地休憩。

红袖读着陈麻子的书,享受于文字的愉悦。她时常点着灯,窗外雪花飘落,屋里一灯如豆,看到深夜。她越看越发觉得惊奇——陈麻子其貌不扬,贪财如命,但藏书却非常珍奇,都是市面上难买的孤本或古籍,似乎是书香世家传下来的。但红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书香世家”这个词和陈麻子联系起来。

红袖读书飞快,隔几日便去换书,也见到陈麻子伤势逐渐好转,脸上有了血色。

关于这些书的来历,红袖问过好几次,陈麻子始终闭口不谈。但有一次临近傍晚时,落雪簌簌,红袖正对他念诵《商君书》,念到一半,发现陈麻子还没有睡着,而是睁大眼睛,眼眶里盛着一汪浊泪。

红袖一愣,放下书。

察觉到她的动静,陈麻子闭上眼睛,眼泪顿时从眼角两侧淌出。他不愿被红袖看到,翻了个身。

红袖有些错愕,道:“我刚刚……念错了吗?”

“没有,”陈麻子依旧背对她,声音闷闷的,“你念得很好。”

“那……”

“太像她了。声音和语气都跟她一模一样。”

红袖一头雾水,问:“像谁?”

陈麻子却又沉默了。

红袖看了看窗外,天光渐晚,落着零星雪片的天空也昏黄起来。“那还需要我继续念吗?”她问。

陈麻子却答非所问:“以前,她也喜欢下雪天看书,看完书,就看着天空。她说,她的家就在天上。她总是这样,说一些我不懂的话,不但我不懂,阿爹也听不明白。”

“噢,”红袖终于听出了一丝端倪,说,“她……是你娘?”

“嗯。”

“那这些书是她的吗?”

陈麻子没说话,算是默认。

红袖不禁咋舌:“原来是你家里的。这些书都算古籍,还有不少孤本,你家能收集这么多,想必非富即贵吧?”

陈麻子吭哧吭哧坐起来,背靠着墙壁,与红袖对视。他摇摇头,说:“不富也不贵。我爹只是个行商,在遇见阿娘之前,有些积蓄,但跟富贵人家也比不得。为了收藏这些书,几乎把家里所有银两都花了,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那为什么要买书?”

“因为阿娘喜欢看书。我也不知道阿爹和阿娘是怎么在一起的,但阿爹很爱她,愿意把一切都给她。别说日子过得紧了,就算欠债,他也不眨眼。但阿娘……”他眯起眼睛,眼角尚残有泪痕,似乎在努力回忆,“但不知道为什么,阿娘从没有笑过,好像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高兴。她明明坐在那里,但又离我们很远……但阿娘很爱我。她总是对我说,没事的。真的会没事吗?要是没事的话,那阿娘就不要再折磨我了,求求你,从我噩梦里出来吧……”

陈麻子难得地絮絮叨叨,但说得支离破碎,情绪起起伏伏,红袖听了半天也听不出什么头绪来。但陈麻子显然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并不理会听者的情绪,过了很久,在红袖马上就要忍不住打断他前,他突然停下。

红袖反倒有些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