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没有急着让红袖接客,而是给她遍请名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授。巧合的是,教红袖吟诗唱词的,正是她幼时趴窗窥学的那位先生。红袖盈盈一礼,道:“先生安好。”先生一愣,问:“你还记得那首《春江花月夜》吗?”红袖当即背诵全诗,仍是一字不差,先生怔然良久,最后又是长叹一声。
学了三年,红袖已到了二八年华,容色更是冠绝一时,才艺也不输花魁。老鸨见时机成熟,就请画师照着她的侧影描摹肖像,印了数千份,让人在河边派发。这些画像或沿河南下,或逆流北上,传到了中原各个富庶之地。一时间,红袖的名字举国传颂,有富商专门乘船而至。最终,那个姓胡的肥胖老板以一千两白银和五株血珊瑚,加上坐拥江南七座钱庄的身份,得到了红袖的**。
而这一切,红袖都不知晓,她在红帐罗**想到的,是那个清淡如烟的林公子。
他在河边倚栏眺望的样子,其实已经模糊。但那抹整个轮廓的剪影,就像是用刀子在心里刻出来一样,越是过得久远,越是深刻。
她打听过,林公子在小城里逗留了数日,派了很多人去寻找所谓的天空之城,但最后没有结果,就离开了。再过一阵,又听说有人在下游某个淤滩找到了那艘画舫,但人去船空,里面腐迹斑斑,像是荒废了几十年一样。看到的人赌咒发誓,说木质空朽,一脚就踩空了,摔得他够呛。但人们根本不信,因为那艘船才消失了几天而已。
那座飘渺的天空之城,依旧飘**在传说里。
她这么想着,然后屋门被推开,胡老板走了进来。
在被压着的时候,她脑子里想的,依然是林公子。
最初的那段日子,红袖是醉仙楼的头牌,住在天字一号厢房里,客人非富即贵。老鸨为了延长她的价值,并未刻意追求生意红火,而是安排每月只接一客,而其中,胡老板是最经常来的客人。他甚至想过把红袖赎出去,但他已有很多房妻妾,加上醉仙楼不愿放走这个招牌,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大多数时候,红袖就在厢房里练琴读诗,偶尔也倚在门外栏杆上,看着街面上人潮川流不息。
醉仙楼临河而建,潺潺水声终年不绝,听得久了,红袖会觉得那是从梦里流出来的声音。而梦里,除了这些清幽细语的水声,还有一个独立栏前的男子……
她摇摇头,不再去想。
就算再怎么日思夜想,也终究是南柯一梦,梦醒,那道人影就会变得跟水面一样**出模糊的涟漪。
门外栏杆前,除了红袖,还有许多姐妹。不过她们却不像红袖那样一月只接一个客人,都是久经风尘,只盼着客源广进,因此大多穿得暴露,白生生的手臂和大腿在红木栏杆后若隐若现。路过的男子多半会仰头上瞧,有钱的被她们招过来,囊中羞涩的便只能暗吞几口唾沫,依依不舍地离开。
红袖不与她们为伍,因此站在栏杆右角,手托香腮,舒眉凝眸,呆呆地看着流水如梦,云天一色。
这三年光阴逝去,也恰如流水,远去不再。
这一日,正发呆时,忽听身边姐妹们一阵聒噪,纷纷举手向河边招摇,叫道:“公子,来楼上玩一玩啊。”
“舟车劳顿,洗一洗风尘吧。”
“来呀来呀……”
莺莺燕燕的声音向下传去,一时间,街面上热闹非凡。
红袖以前也见过这阵仗,多半是遇见俊俏公子哥儿了。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但戏子愿意演好唱本,姐儿也爱俏小生,多少风尘佳话,便说的是这一类。遇见长得俊俏的,甚至有风尘女子宁愿不要嫖资,也愿春风一度。
但很少有这种满楼女子同时招摇的情况。
红袖好奇,扭头去看,看到街上一位白衣公子正骑着马从石桥上经过。马匹神骏非凡,也是一身纯白鬃毛,四蹄健壮,顾盼生风。而那公子,提着缰绳,脸上是懒洋洋的表情,但剑眉星目,脊背挺直,长衫随风微微扬起,俨然浊世佳公子的风采。
不过红袖也不是肤浅之人,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继续望着云天。但过了几瞬,她突然心里一动,连忙低头看向那公子,顿时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
那是林公子!
是的,时隔三年,她没有忘记这张脸。因为多少次梦里相见,远隔长河,河面大雾弥漫,那张脸虽然总是模糊,但现在一看到他,顿时雾散烟逝,一切都明晰起来。
但林公子并未注意到她,依旧慢悠悠地打马而过,眼眸微眯,不知在想什么。栏杆前的姐妹们叫得更起劲了,连连挥手,有些连露骨之言都叫嚷了出来。
骑马倚长桥,满楼红袖招。
到了晚间,红袖实在忍不住,吃过饭,便去问相熟的绿莺姐姐。
“怎么,你这个小妮子也动心了?”绿莺打趣道,“你平常可是谁都瞧不上的,胡老板那么有钱,赵公子那么有才,你都是一脸哀怨,今儿个是怎么了?”
红袖不理绿莺的打趣,又问了一遍,绿莺才说:“好吧,我帮你问问。”
过了一个时辰,绿莺才终于回来,掩嘴笑道:“小妮子你一贯冰雪聪明,这次可走了眼。那人姓林,却不是什么公子,也不是文人雅士,只是城南一粗鄙农夫而已。”
“城南?”红袖一愣,“就是前几天地震的那里吗?”
“对,地震是城南发生的,那农夫的地可能也被震坏了吧。”
红袖摇摇头,“他不可能是农夫。”
“怎么不可能,你瞧他白天打马而过多么潇洒,其实只是去铁匠铺订了一批农具。姐姐跟你说,对这种人别上心,都是装出来骗小丫头的。以前有个姐妹,叫荷香,夜夜出去私会,但那冤家表面清高,愤世嫉俗,其实只是一个街头打架的混混,最没骨气。荷香被抓住后,老鸨子带着几个壮汉去找那冤家,他倒好,二话不说就跪在老鸨子面前,连声说是荷香勾引他。老鸨子倒也没说什么,只转身看着荷香,问,这种人值得吗?”
红袖听得入神,问:“那后来如何?”
“唉,也是那姐妹可怜啊。私会情郎这事儿说来浪漫,但到底是青楼忌讳,荷香被罚三天不给吃东西。这还好,只是她打那以后,每日里以泪洗面,再无笑颜。你想,来青楼的人,那个不是找乐子的呢?谁愿意看一张苦兮兮的脸?她以前的相好也渐渐不找她了,加上吃得少,哭得多,自然老得也快,没多久就从头牌降到花娘。你想象不到花娘的遭遇,被逼着天天接客,染了病,就卖给下等妓院。再后来,我也没见过她了。”
听绿莺说得唏嘘不已,红袖心里也波潮起伏。同是天涯沦落人,一旦堕入红尘,再难翻身,一般青楼女子都会互相帮衬着。听到这桩惨事,红袖难免感同身受,久久无言。
这时传来龟公叫客的声音,绿莺听到自己的名字,便往外走。
“等等,”红袖伸出手,拉着绿莺衣摆,“那个混混,后来怎么样了?”
绿莺脸上浮起几缕冷笑,道:“他坟前的草,恐怕已经有几尺高了吧。”
“是你做的?”
绿莺摇摇头,把衣摆拉出来,“这条街上的姐妹都凑了钱。”走到门口时又转过身,一字一句地道,“好教世人得知,青楼姑娘,命贱人不贱。”
往后的几日,红袖一直心不在焉,趴在栏杆上思绪纷乱。她相信绿莺姐姐没打听错,但让她承认林公子只是一介农夫,也是万万不能。记忆中的林公子淡然如烟,倚马过桥的林公子更是风姿卓然,都不是终年土里刨食的模样。
林公子倒是有好几次路过,都是匆匆骑马去骑马回,听人说,是去催城东杨铁匠的进度。瞧他的神色,一次比一次眉头紧锁,似乎杨铁匠给他定制的农具至关重要,且马上就要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