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丫鬟嘻嘻闹闹,给红袖烧好了水,伺候她洗浴,然后找了一套合身的衣裳给她穿上。这是京城名店月然坊织出的云锦,即使在京城也是千金难得。红袖长这么大,第一次穿这种面料的衣服,穿上后,一瞬间连迈步都显得陌生了。
但林公子的目光并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多久,看了一眼,便吩咐一名水手送她回家。然后他转身,继续趴在栏杆上,暮色沉沉,他的身影在江风中显得隐约模糊。
水手护送着红袖在大街小巷里穿行,一路上都沉默着。红袖低着头,快走到家了才忍不住抬起头问:“那位林……林公子,是什么人啊?”
水手道:“我也不知道,林公子没说。但他肯定是位富贵人家,据说买下画舫时,眉头皱都没有皱一下。不过,唉,这种人物却也没法免俗,居然信那什么天空之城的传闻,非要到这里来找……”
说着,已经到了家里,大门开着,里面坐着父亲和一个满脸麻子的人。
红袖还没进屋,就看到了父亲脸上的复杂表情,以及,桌子上放着的一大堆银子。
灯光在银锭上流转,看上去,让她眼睛发冷。
“红袖啊,”父亲过来拉住她的手,在记忆里,这种举动从未有过,“爹没办法,不要恨爹。”
“什么?”她有点错愕,一时没看明白眼前的局面。但本能地,她有些不安。
“明天,明天你就跟他走吧。”张老二指了指坐在一旁的陈麻子,有些不敢看她,“你娘的病又重了,要银子治……”
红袖看到了陈麻子脸上的笑。她身上一阵颤抖,突然跪在张老二面前,带着哭腔喊道:“爹!女儿不去私塾了,好好学女工,卖花挣钱,做饭洗碟都可以,女儿不愿意走……”
但这番哀求没有用,张老二铁青着脸,转身进了里屋,把门关上。
“小娘子,”陈麻子走过来,附身在红袖面前,“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明天早上我来带你离开这个穷酸地方。”
这一夜,红袖先是在爹娘门前哀求,但不管她怎么哭喊,那扇木门都没有打开过。连一贯疼她的母亲也没有吱声。她不知道是母亲默许了父亲的行为,还是真的病重到听不到她的哭声。求了半夜,屋子里静悄悄的,仿佛里面空无一人,红袖也疲了,乏了,抽泣着回到自己房中。
她侧躺着,哭肿了眼睛,似乎那些悲伤真的从眼睛里涌出来,一滴滴落在早已湿透的枕头上。她用袖子擦眼睛,脸上的触感跟平日不同,愣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林公子给她穿上的衣服。
她的疲倦一扫而空,猛跳起来,踏着夜色往河边跑。呼呼夜风在她脸上吹拂,一头秀发飘扬。她跑得太快了,一只鞋不知什么时候丢了,于是,她索性把另一只鞋也扔了,光着两只脚在冰凉的青石板路面上奔跑。她的心咚咚咚跳起来,她的脸上烧红了,她的脚底磕伤了,她的笑容却盛开了。
这是她第一次对自己的人生做决定,内心先是惶恐,而后兴奋,仿佛路的尽头,铺满了整个黑夜都无法侵蚀的阳光。
而路的真正尽头,是河。
河边停满了货船和画舫。此时夜太深,货船都灭了灯火,画舫却正是喧闹时候。歌姬弹唱,才子吟诗,一片乐声在河面上飘**。红袖在河边一艘船一艘船地寻找,很快就找到了林公子的船。
整条河,上数百艘画舫中,只有他的画舫是静悄悄的。船头挂着一个灯笼,昏红的光洒在甲板和河面上。除此之外,这条精致奢华的画舫和一艘货船没有任何区别。
画舫停在河边,红袖费了很大力气才爬上去,衣服刮破了好几处。灯笼在风中晃着,光影纷乱,像是一只只看着她的眼睛。
她刚爬上甲板,就被水手发现了,粗大的手掌扭住她,大声喊抓到了小偷。
水手的声音把这条画舫惊醒了,廊道里的灯次第点亮,人们披着衣服走出来。在这么多双眼睛里,红袖满脸通红,挣扎不脱。
“放了她吧。”
红袖抬起头。于是,她看到了林公子。
夜晚的他,脸色显得苍白,一双眼睛完全陷在漆黑里。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红袖,说道:“你来干什么?”
红袖却不说话。周围的人太多,每个人的眼睛都带着好奇,好像要在她脸上找出答案来。
林公子恍然,弯腰牵住了她的手,说:“跟我来。”她跟着他,在长长的廊道里行走,一路上只有脚步声在回**,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最后他们到了林公子的房间。
极其简朴的房间。进门的一瞬间,红袖差点以为林公子带错路了,这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张光秃秃的木床。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画舫主人的房间。
“说吧,把你送回去了,你又回来,有什么事?”
红袖坐在床沿,这张**连被子和棉絮都没有,她只能用手指绞衣摆。
林公子又问了一遍。
红袖咬了咬牙,突然站起来,手指轻轻拉开了腰间的束带。来自这间画舫的名贵衣裳如流水一般滑下,但刚滑到腰间,就被林公子按住了。她上身仅着肚兜,露出大片皮肤,白皙细腻,如瓷如玉。
这一刻,房间里的灯似乎都跳了一跳,亮了很多。灯光在红袖的身体上流动,泛出难以言说的**。她年纪虽小,但已经出落得楚楚动人。更何况,她看着林公子的眼睛里,还含着与生俱来的莹莹雾气。
“带我走。”她说。
林公子依然没有表情,就这么站着,带着一种只有植物才有的沉静。他的手扶住红袖腰侧的衣服,隔着薄衫,红袖能感觉到他手的温热,以及难以隐藏的颤抖。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突然向上移。
红袖顿时浑身发颤。
然而,跟红袖预料中的不一样,林公子只是抬手提起衣裳,重新给她披好。
“我也是无家之人,给不了你帮助。”他低着头,帮她把束带系好,清清淡淡地说,“对不起,你回去吧。”
红袖点点头,眼泪落在了木**。她站起来,裹紧衣服,走出了画舫。她没有回头,即使回头了也看不到林公子。一直走了很远,走出河道码头,她才敢转身看向河边。
画舫依旧静悄悄停在河岸。水声潺潺,波光氤氲了一切。
她看了许久,直到眼角再次泛酸,却没有眼泪落下——她这一晚已经流干了眼泪,才转身向家里走。没走几步,她就看到了陈麻子。这个阴沉的男人站在街上,已经等了很久,看到她,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蛇一样的笑纹。
红袖的**是被一个肥胖商人拿走的。
那是一个屈辱的夜晚,她身着罗衣,在醉仙楼最高的厢房里,见到了这个商人。听人说,他姓胡,是江南钱庄的老板,出价一千两白银和五株血珊瑚,买得了她的**。
不知为什么,商人走进来时,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看到门外青朗朗的天。天空下,一只孤雁南飞,冷风呜呜直吹。
这是她无可逃避的悲惨命运,在出生那一刻就已经决定。
而这命运的制造者,是陈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