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人出生时,是没有记忆的,但红袖总清晰记得她第一次睁眼时,看到的景象。她看到了郁青色的天空。那时正是深秋,一行鸿雁南飞,寂寥天空下,却有一只孤雁在扑腾着翅膀。
后来她想,自己的命运是不是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注定了?
生如鸿雁,踽踽独飞。
她是一个贫穷农家的女孩儿,父亲张老二在城里做木工,为人老实,每个月拿些微薄的银子养家。母亲田氏常年患有眼疾,待红袖五岁时,她的眼睛已完全看不见了。在红袖记忆里,这个藏在城北小巷尽头的家只有父亲做木活儿时的佝偻背影,以及母亲卧在病**偶尔发出的唉声叹气。
这座小城位于江南,临水而建,蛛网般的街巷在河两岸的平原上延伸。画舫沿河南下,舫上雅士吟哦,舞姬翩跹;货船停在码头,衣衫褴褛的水手们锁了铁锚,换上长衫,结伴进城,或倒卖货物,或去青楼买欢。这些生意,滋养着小城的繁荣。
而红袖总觉得,这座城市就像是一块瘤疤,正好长在血管旁,伸出尖牙,咬进肉里,吮吸着血管里的血液。
红袖从小就与众不同。
她继承了母亲年轻时的美貌,幼时便有倾人之姿,粉雕玉砌似的,任谁见了都会在心里赞一声美人胚子。与美貌并存的,还有她的聪慧。家里穷,不能供她上学堂,但一次路过私塾时,她听到先生在诵《春江花月夜》,不由驻足。先生瞧见窗棂下有一袭漆黑的头发,凑近一瞧,见是个女童,顿时瞪圆了眼睛,喝骂道:“你偷听什么!快走!女娃娃不能读书,听也听不懂。”
红袖吓了一跳,向后退几步。但她未离开,乌黑的眼珠也瞪大了,毫不胆怯地与先生对视。先生更生气了,胡子都吹得飘起来,正要训斥,红袖却突然张嘴,大声念诵。她念的是一整首《春江花月夜》。
先生大感惊奇,耐心听完,发现她竟一字未错,问道:“你之前学过的吧。”
“我家里没有书,没人给我说过。”这个七岁的女童说,“但这些字连在一起念,很舒服。”
先生长叹,道:“如果你不是女儿身就好了。”说完便关上窗子,把红袖留在了秋天的冷风中。
回家后,红袖央求张老二让她进私塾,张老二以两个耳光作为回应。自那天起,红袖不吃不喝,每日抽泣。最后是母亲实在看不下去,从**下来,颤巍巍跪在张老二身前,张老二才颓然地叹了口气。
但张老二着实贫穷,只得到私塾先生家,低声下气地说好话,还给先生做了一套木柜。先生这才答应可以教红袖,但她不能进学堂,只能在窗外听和看。
于是,在别的女孩儿玩耍嬉闹时,红袖却在私塾外。她踮着脚,凑着脸,眼睛使劲睁大。寒冬和酷暑,她的身影都没有消失。有时大雪纷飞,她又听得入迷,待放学时,她身上落了厚厚一层雪,整个成了雪人。她需要特别用力,才能抖落积雪,哆嗦着回家。先生好几次从她身边路过,看到她艰难地拍掉脸上的雪,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冷着脸离开。
然而,美貌、聪慧和勤奋都不是红袖最奇怪的地方——让人最不解的,是她的悲伤。
她像是从小就沾染了这江南水乡的潮湿,眼眸中总有莹莹雾气,似乎下一刻便要哭泣出来,看着就让人感觉到她的悲伤。其实红袖只是天生容易湿眼,倒不怎么悲春伤秋,但别人这么认为,这么期盼,她便不悲伤也悲伤起来了。
如果生在大户人家,这种悲伤会让她赢得诸如“我见犹怜”“梨花带雨”等溢美之词。但不幸的是,红袖只是城北一个贫穷人家的孩子。
张老二希望红袖能够平庸一些,就像是隔壁赵屠夫家里的女儿翠花,养得胖乎乎,大大咧咧,逢人就笑。这样的女孩子适合过日子,待到十三四岁的年纪,提亲的人就会踏破赵屠夫家的门槛。而自家的女儿,美则美矣,却顾影自怜,相处久了,终究会让人心烦。
张老二为此唉声叹气。
这声叹息被城里一个叫陈麻子的人听到了耳中。陈麻子是个掮客,从介绍船运到贩卖小孩,什么都干,尽管名声越来越差,但口袋里的银子却是越来越多。
他看中的,也是红袖的美貌。
于是,在一个四月的黄昏,他带着五十两银子走进张老二的家门。
而这一天,红袖刚忙完家里的活计,走到河边,正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夕阳垂在天际,也落到河里,一条条船驶过,碾压着河里的鹅黄色太阳,泛出一道道起伏的光晕。远处错落的高楼矮屋,在斜晖映照下带着一丝朦胧感,像是一个泡沫中的城市,伸手即可破。
这个景象让红袖想起了这些日子听到的一个传言——
据说有人在空中发现了一座城市,浮在云间,也是这般若隐若现。有人曾无意间看到,说这城市是由白玉构建,通体圆润,哪怕只取一块白玉,便可换得一世荣华;又有人反驳,说看到的明明是一座黄金之城,里面珠宝无数,还有仙女游弋其间,神人布道焚香,制成的药丸吃一粒就能长生不老……
许多人都赌咒发誓说见过,有的是在深夜的房顶上,有的是在湖潭之内,说法不一而足。这个传说中的城市在大家的言谈中越来越神秘,许多外地人往这里赶,希望能够一睹奇景。
不过这跟红袖没什么关系,她只是坐在河边,裙子被污泥沾染也不在意。两条细嫩的小腿在河面上晃晃****的。
夕阳沉得太快,转眼间就只剩下一缕在挣扎着,微弱如丝,似乎随时会被地平线下的黑暗淹没。红袖看着河面上的微弱光晕,那光晕也在红袖的眸中晃动,看上去似乎有一滴眼泪垂垂欲落。
“小姑娘,你为什么哭啊?”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从河的另一边传来。
红袖一愣,抬头看到一条画舫正缓缓顺水前行,停在自己面前。一个身量修长的男人站在船头,一身褐色长衣,既不张扬,也不刻意内敛,看起来倒像是这运河落日图里嵌入的一笔风景。
他趴在栏杆上,河面有风,在他头上掠过。几丝头发在他苍白的脖颈上震颤。他向她看过来,眸中竟然不是完全的漆黑,而是有一种晶莹的蓝,看久了,会让人有种错觉——这条河里的水是不是正在通过某种看不到的途径流到他的眼睛里。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他笑起来,一口白色的牙勾勒出和蔼的暖意。
红袖这才从怔怔出神中清醒——她的脸比脑袋更快反应过来,立刻就烧红了。她爬起来,想赶紧离开这里。但她一不留神脚踩到松散的石子上,重心失稳,整个身子晃动几下,便摔进河里了。
“噗通”,水淹没头顶,所有的感觉都被冰冷取代。
其实红袖是会游泳的,在这个水边小城,几乎人人都会。只是最初的慌乱让她忘了怎么划水,一口水呛进喉咙,顿时咳嗽不已。
这时,一只有力的手伸过来,抱住了她。
在以后的日子里,红袖遭受了诸多苦难,哪怕遍体鳞伤,甚至觉得生无可恋时,都会想起这只手。它的温暖和强壮,深深凿进红袖的记忆里,任时间冲刷也磨灭不去,给她温暖,给她光明,让她能磕磕绊绊地走过这漫长的不堪回首的路。
不过这些都是日后的事情了。当时,她只记得自己无力地任那只手抱住,然后上升,破水而出,回到了久违的空气里。
那个站在画舫上的男人救了她。
他一手划水,一手抱着红袖,划到船旁,早有仆人将绳子垂下,大声喊道:“林公子,你小心……你这要是受了风寒可怎么办!”
上船后,水手们连忙给这位林公子送来了外衣,林公子却随手赶开他们,把那名贵的丝绸衣裳披在红袖身上。之前红袖浑身湿透,衣裳贴身,虽只有十三岁,但身段已经玲珑有致,这种景象令水手们目光发直,却让她羞愤欲死——幸亏林公子的举动让她摆脱了尴尬。
她裹紧衣裳,站起来要走,但林公子拉住了她。
“这时节水凉,你别急着走。”他温和地说,“画舫上有香汤,你暖和一下,去去风寒,换身衣服再走。”
这番话本是极为无礼,要搁在别人身上,红袖只怕是听到了就会转身离去。但不知怎么的,在林公子说来,显得格外诚恳。她看向他的眼睛,那微微带着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动,只倒映着红袖的脸。
红袖还在犹豫,林公子已经招了招手,叫上两个丫鬟,拉着她往厢房走。
“林公子真是侠义,连一个河边的女孩儿也如此礼待。”一个丫鬟边走边说。
另一个也点头道:“是啊,这一路来,他对谁不是斯斯文文。他一个人买下了画舫,却不把我们当下人。”
“哟,按住你那颗春心,免得跳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