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无百姓,巡逻的护卫看到翻飞绯色官袍的乔微不敢阻拦,马儿一路狂奔直达亲王府。
乔微没管守门的家仆阻拦,越过人往许渊的院子去,越靠近越刺鼻的硫磺味烧的她心口疼,偌大的院子空荡荡无人伺候,一派寂静。
乔微气势汹汹大步入院,旁人避之不及的疫病她丝毫不在意,门后隔着的是一层层遮挡的纱帐,阻拦的乔微心烦意乱。
里屋伺候的长乐听闻动静连忙出来查看,碰上不顾一切往里头进的乔微,连连道,“二小姐!乔大人!不可!公子染疫需要避讳!”
乔微不理会他,脚下一转绕开了人,过了屏风看到了半靠在床上闭目深眠的许渊,无面纱遮挡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细腻的皮肤上生出一个个刺目的红疹,脖颈处蔓延直衣领之下。
“大人,不能再进一步了。”乐安当下跪下阻拦住乔微的动作,哭泣道,“公子一定不想把疫病传染给您。”
许渊身份不同不需要入收容所内集中管理,为了避免传染院子内的其他家仆调离,留下乐安伺候着。
好半天乔微才找回声音,“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乐安强忍着泪水如实告知道,“昨个晚上开始发热起疹子,来势汹汹到天亮才消停些,公子说烧的骨头疼,躺不下来就坐着歇的会儿。”
“就你一个人伺候?”乔微扶着屏风站稳身体,直勾勾的看着床上虚弱的许渊。
“回二小姐,下午宫里的元德公公也过来陪着公子,元德是君上在世时身边伺候的,妥帖的很。”
乔微往前走了半步,吓的乐安往前跪了些挡着,就怕乔微一时激动冲过去。
许渊的病倒让乔微的焦虑抵达了顶峰,看到收容所内因为疫病死去一个个往外运的尸体,她快疯了。
顶着负责疫病管理的许怀月本就压力巨大,现在自己的亲弟弟也感染上了疫病,肉眼可见的憔悴消瘦了一圈,嘴上不说但大家都能看出许怀月和乔微的状态极其不好。
在许怀月得知乔微去看望过许渊后,放下命令把许渊的屋门锁了起来,只有送东西进去时才会稍微打开一会。
乔微过去时就看到落了锁的萧条场景,恨的浑身发抖。
“乔微?”门后传来了许渊虚弱的声音。
当下将乔微拉回现实,她连忙走到门边单膝跪下,透过门细小的缝隙看到了跪坐在门后的许渊朦胧身影。
“你怎么下床了?乐安呢?让他扶你回t床上休息。”乔微双手抓上门框,指节微微泛白。
白纱蒙面的许渊又隔着挡风的纱帘看不清楚门外的乔微是什么模样,他虚弱的将额头抵在门上,轻声道,“前几日我一直昏迷,听到乐安说你每日都来看我,我就想着不能让你白等,怎么也要和你说上话,咳咳,让你放心些。”
“一定会没事的!阿姐已经去找了最好的医师,你一定要坚持到她回来。”乔微湿润了眼眶,却不想在这个时候让许渊知道她没用的在哭,“一定要好好吃药,好好休息,我每天都来这儿陪你说话好不好?”
身体透支许渊说几句就要歇一会,但他不着急,知道外面等着关心他的人会认真听他把话说完,挪动身体背靠着门,地上是乐安和元德担心他受凉垫的软垫。
“好,我喜欢你陪在我身边。”许渊弯起眼睛无声笑了,而后想到了什么垂下浓密的睫毛,伤郁重新包裹住了他,“对不起,乔微。”
隔着一道门的乔微没回,静静等待接下来许渊要说的话。
“现在说恐怕已经晚了,但要不是染上疫病恐怕我也不会有说出口的勇气。对不起,有关于皇姐给你寄信的事情我后面察觉到了,但……我选择了保持沉默,装作不知道。”许渊捂住了脸,压抑着情绪强迫自己袒露,这对许渊来说太过于陌生。
“我不想让太女登位,那样我和皇姐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可能又要回到南阳,或者更远的地方,又或者太女会随便找个由头将皇姐幽禁,而我则是会被送往他国和亲……我不想这样,我真的很害怕。”
一边是对不确定未来的迷茫担忧,一边是不希望心爱之人参与政治漩涡,无时无刻不再互相左右着许渊的意志,可还是因为他的不坚定,导致了心爱的人受伤。
许渊诚惶诚恐,明白何其聪明的乔微迟早有一天会知道其中的缘由,在满是恐惧中等到了那一天,等到了乔微不再来的那一天。
情绪的起伏下许渊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住剧烈咳了起来,很快脸颊浮上一层红晕,乐安倒了水来喂给许渊,忧愁道,“公子,医师说您可不情绪过于激动。”
喝了水许渊稍平复了些,发软的身子有些坐不住要顺着门歪倒,他死死扣着门边稳定身子,侧耳贴着门缝处等待着乔微的回答。
不安的纤长睫毛颤抖的如雨后奋力扇动翅膀的蝴蝶。花朵盛开时人们只会感慨其美丽,花瓣一片片枯萎凋零时才最让人怜爱。
许渊等待最后的审判,来自心上人审判他的私心,审判他的期盼。
那么好的一个人此刻无力坐在地上,一把大锁将他关在了屋内,乔微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确切的感受到许渊的无助。书中寥寥几笔的许渊童年宫内的悲惨生活,经过他人之口为了渲染悲剧而阐述的关于许渊受欺负的事迹,真真切切让乔微体会到了疼惜。
那被宫人遗忘而锁在库房的年夜,小小的人蜷缩在漆黑的角落里在想着些什么呢?
乔微隔着纱朦胧看着许渊侧颜,“是我没能及时注意到你的担忧,渊儿,不论如何我都站在你这一边,所以你好好撑着,就当是为了我,为了我们的未来着想。”
眼角泪水滑落,许渊吸了吸鼻子,语气欢快了些,“等我好了之后,要天天来找我。”
“好,我每天都来,绝不让你再等着我了。”
一匹骏马奔腾入后勤处,乔微跳下马带着怒火冲进了棚子内,正在商讨事务的官员一愣,来着不善闭了嘴。
“就按照刚才说的做,都去忙吧。”许怀月说道。
棚子内人一走,乔微嘭拍着桌子,瞪着许怀月,“你是有多狠的心把许渊锁在屋子里!他是你亲弟弟啊!”
管眼前的人是未来的帝王还是其他什么,只晓得看到许渊受委屈她难受极了,凭什么将许渊关在那么小的屋子里,跟犯人一样定时定点放饭,乔微看到如何能不难受。
许怀月闪过一抹悲痛,但她明显比乔微要冷静的多,无视了乔微的怒火道,“依照规定受感染者必须隔离起来,许渊也不能例外。”
“隔离就是将他锁在屋子里吗?”乔微布上血丝的眼睛质问着。
“许湘云被关在东宫,受感染的百姓被关在宅子里,许渊如今患疫病具有传染,将他关在屋内合情,合理,合规矩。”许怀月一字一顿道。
有理有据乔微无法反驳,可她就是不能理解许怀月是如何忍下心来将自己唯一的亲弟弟就那么锁在屋内。
“对于有些事情,心软只会让情况更加糟糕,许渊都比你懂得其中道理。”没有因为乔微的不敬而愤怒,许怀月平静的注视着她。
“我,我知道,知道这样是正确的。”乔微失了力气痛苦的揪着头发,“可我看不得许渊这般受苦,但我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透过门的缝隙看他越来越虚弱,听着他越来越有气无力的声音。”
许怀月眼神软了下来,拍了拍乔微的肩膀,“锁门的要求是许渊提出来的,他怕你担忧忍不住冲进来看他,也怕自己忍不住的想要见你。”
乔微擡起眼睛,巨大的悔意如排山倒海般淹没了她。人好端端的在那时不懂得相处的珍贵,等到只能隔着门板相见才明白错过了多少时光。
有那么一瞬间乔微觉得若是许渊真在疫病中失去了生命,那她接下来的后半生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活下去?
痛苦煎熬中日子一天天过去,哪怕每日再忙,乔微也会抽出时间调整好心情去陪着许渊说话。
而对于许渊来说,等待乔微时的欣喜足矣抵抗疫病带来的身体折磨,哪怕到最后需要乐安扶着他才能挪到门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再说出一句话,发出一个音节,但就听门外乔微絮絮叨叨诉说着未来展望,便觉得还能再撑一撑。
他不想让乔微失望,也不想失去乔微。
一切的一切在屋内伺候的乐安和元德最是清楚,哪怕元德久处宫中无法时刻知晓三公子的事情,在看到整日里来陪伴的乔少卿,又看到每每听见乔少卿声音时放松下的公子,便心知肚明彼此的重要性。
信念苦苦支撑疲惫的生命向前延伸,等待命运开恩的那一刻。
收容所患者的躁动越发频繁,几次想合力推开前来发放汤药的守门护卫,最严重的一次那群人差人差点冲破了阻拦,好在带兵巡逻回来的洪雪岚碰上,强行武力将患者压了回去。
过了几天后估计是带头撺掇的人病情恶化,躁动不安的人群渐渐平静下来,麻木的双眸中泛着淡淡死气,形容枯槁呆坐等头上悬着的刀落下。
期间御医研究出了几副中药配方,饮入后患者的症状稍微转轻了些,但无法根除疫病,让窥见一丝的曙光再次被乌云遮盖,压的满城喘不过气。
绝望再次笼罩在长乐城上空,另一个晴天霹雳的噩耗从宫中传来,圣上感染疫病卧榻不起,禁苑的君上们前往寝殿轮流照顾圣上,御医战战兢兢已经熬垮了好几人。
百官大臣纷纷入宫慰问圣上,在寝殿外求着要见圣上一面,帝姬们更是眼巴巴盯着圣上那儿的动静,疫病迟迟研究不出治疗药方,东宫那位半死不活吊着一口气,估计救活了也得落下病根难当大任。
现如今圣上突然感染又不清楚能撑多久,一边恐惧着疫病的传染力,一边又想到圣上面前表一番母慈子孝,说不准那皇位就能落到谁头上呢。
与之不同的是许怀月隔着屏风向圣上汇报过城内疫病情况,又出于皇嗣立场关心了圣上几句,便没再入宫专心扑在了解决疫病上,甚至因为太医院迟迟没有进展,百忙中抽出时间亲自前往太医院帮忙翻阅古籍。
朝中有奸佞,自然有与之平衡的忠古老臣,五殿下一举一动中表现出的孝母爱民仁慈皆被看在眼里,那群老臣们不说,但心底多少有了别样的想法。
圣上染疫病倒后召见国师越发频繁,时常排开他人在屋内说话,几乎没什么人见过国师长什么模样,有心者想拉拢国师打探消息,皆被国师身边的宫人打发了回去。
既神秘又深的圣上信任的国师成了帝姬想方设法、不惜代价也要搭上线的人。
疫病来势汹汹之际感染者不到七日便会因为体温骤升骤降而熬t不住丧命,后因太医院研究出稍缓解症状的药方,逐渐将人能撑到的极限延长到了半月。
时间还是不够,每一次的日升日落对乔微来说是鞭挞在心底最柔软处的折磨,夜不能寐时纵马来到墙头处,隐隐传来的灯光聊以慰藉袭来的不安。
到后面乔微再过来时没能门缝中见到许渊身影,心下一沉整个人如坠入冰窖,甚至不敢大声呼喊许渊怕打扰到他休息。
“二小姐。”门后传来乐安藏不住悲伤的哽咽,“从昨晚上开始公子就起不来了,您行行好再去问问,问问说的神医什么时候能来,奴才怕,怕公子撑不过去。”
“乐安。”元德低声斥责了句,隔着层层叠叠的纱尽管外头看不清楚,依旧规矩的作揖,“乔大人,公子让奴才代传句话给您,黄粱一梦,倾厦而醒,莫追思,莫哀苦,还望娘子春日载阳,福履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