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结1
长乐城内落下一场连绵细雨, 冲刷连日烈日的燥热,空气中的潮湿冲淡了弥漫的苦涩草药味,舒展开的绿油油草木成了苦闷中一抹慰藉。
薄薄的乌云半遮半掩着天空, 微风卷着针尖似的雨水入了棚内,打湿了靴子沾染了衣摆,对坐棚内的官员沉默不语, 没什么好争辩, 没什么好抱怨,更没有了气愤的力气。
整宿的连轴转和精神压力在场的人状态肉眼可见的差, 乔微垂着眼眸一言不发愣坐着, 一丝不茍的乌发束在纱帽中,鲜亮的绯色官袍蹉跎之下暗淡无光,往日里亮晶晶的桃花眼中压抑的是无声死寂, 脑中紧绷的弦随时能断裂。
振奋人心的话听倦了,许怀月无话可说的静默,能做的已经做了,接下来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
“大人!!!大人!!!”护卫急匆匆狂奔而来,激动到手脚不听使唤摔了一跤滚进的棚内,等不及爬起来掸去尘土, 报喜的喜鹊似的大声喊道, “乔左丞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人!!!”
众人骤然起身, 没反应过来时乔微已经冲了出去, 乌纱帽松动零碎的发丝落下。打马而来的两道身影在模糊的视野中逐渐清晰, 乔诗霜率先下马向乔微走来,克制的停在了她一步之外, 上下打量着约莫半月未见的妹妹。
“哦吼!”后头顺着马背滑下来形象算不上体面的女人,勾着脑袋挤了过来, 对比了下俩姊妹长相,“这就是你经常挂在嘴的好妹妹啊?”
“乔微,这位是阿姐的恩人,荆子怀。”
荆家世代行医游历天下,到了荆子怀这一代更是凭借年少善举名扬天下,夸张的传言她有让人起死回生之术,无数人慕名而来想得到医治,更是不乏重金聘请,但能找到她的人天底下寥寥无几,足以见得乔诗霜和她的关系。
“荆神医。”乔微按耐住想催荆子怀进医馆的无礼冲动,打了招呼。
“就是你把你姐姐差点气背过气去,害得我费了不少功夫调理了好一段时间。”荆子怀一身本事却没有持才目中无人的傲气,打趣后再看乔微从好奇转为了佩服。
以她跟乔诗霜的交情了解,有本事把乔诗霜气成那样的估计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乔诗霜注意到阿妹的憔悴和低落,打断了荆子怀的话,催促道,“这事后面再说,先找出治疗疫病的方法要紧。”
而后跟随许怀月赶来的官员看到眼前年纪轻轻的荆子怀嘴上不说,心里是打鼓的。太医院内那么多世代有资历的御医合力都没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就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子能有办法吗?
怀疑的态度没停留多久,一听到对方介绍名字后,立马众人从怀疑成了欣喜若狂,荆家的医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看来是真有救了。
“你竟然能找到荆老的后人。”许怀月诧异道。
“当时没说是我也不确定能不能找到她的行踪,好在赶过去恰好她要出远门,就将人请了来。”赶回来后乔诗霜难得轻松了些,风尘仆仆下她浑身透着土腥味,衣摆上还沾着大片泥点子,路上不曾停歇过。
“哎,你这话说的不对,我出远门就是为了来长乐看看,什么疫病到现在还没医治好。倒是你马不停蹄的拉着我来,好在我身子骨不错,不然到长乐还得躺几天。”
荆子怀嘴上抱怨着乔诗霜,步子没停跟着许怀月后头去见了收容所内受感染的患者,了解疫病的基本情况。
“阿姐。”乔微背着人群轻轻扯了下乔诗霜的袖子,“一定可以解决的,对吧?”
乔诗霜了解唯一的妹妹,什么心思全写在了脸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她如此害怕,反手握住乔微的手拍了拍,坚定且温柔的安抚道,“一定可以。”
为了方便荆子怀研制药物,后勤处用一下午的时间搭建了挡风遮雨的帐子,一箱箱运进来的草药是城内各处药馆送来,其中不乏有医师借着机会跟来想从她身上学点什么。
旁人有什么本事藏着掖着生怕人抢了,而荆子怀生怕这群医师有不懂的地方,问什么教什么,搞的宫里的御医也眼巴巴跑来受教。
依照荆子怀的话来说,天底下有本事的医师越多,那么受疾病之苦的百姓将会越少,她也就能闲的在山中捣鼓捣鼓药田,不用四方来回奔波。
抱怨每次出去院里的杂草长的能比人还高,害得她还要花大把时间打理。这时就有机灵的表示愿意跟着荆子怀帮她打理院子当学徒,不过被荆子怀一笑而过,也就知趣的没在提及。
往荆子怀身边凑到不止有医师,还有个令人无法忽视的乔微。
每当荆子怀配药时总能看到端着凳子往边上一坐监工的乔微,她去宅子里看望患者用药反应,乔微比她还要上心,时刻观察着服下药后的反应。
大眼瞪小眼互相看着,荆子怀被看的浑身发毛,私底下找过乔诗霜说了几句让她管管自家妹妹。乔诗霜说肯定是说了,但效果如何荆子怀是彻底领悟到了什么叫选择性听话。
乔微是不端着凳子坐里头,她站在了帐子外头等着,时间长了还得掀开帘子监督一下荆子怀有没有偷懒。
荆子怀活了那么久,再次感受到初次接触医术,被长辈严厉管教时的压迫感。
在其他医师期待的目光下,荆子怀措着辞走了出来,双手背在身后对上乔微真挚期待的目光,硬着头皮说道,“自古出现瘟疫的情况不少,总归是有个源头,知道源头从什么地方来就成。你是大理寺的人,调查案件应该不成问题吧?”
“没问题,我会尽快将事情调查清楚。”乔微点头,“还劳烦您配些缓解症状的药,最起码能让人撑到治疗的药研究出来。”
微微湿润的眼眶让荆子怀一愣,正色点头保证道,“放心交给我吧。”
长乐城内出现症状的时候乔微还被禁足在院中,并不了解具体发生了什么,不过有次徐娥过来探望她时无意间提到了病倒的屠夫,乔微打算先从已经知道的线索下手。
她回到大理寺问了王伯伯屠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病倒,根据王伯伯的回答开春后没多久那屠夫就病倒了,不过那时来告诉他的是王伯伯的儿子。
跟着王伯伯给的地址乔微找到了屠夫住所,屠夫不止杀猪宰鸡,家后围了个规模不小的猪圈养猪,不过现在里头半个生物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屠夫已经病逝问不出什么来,乔微来此为的是找屠夫的儿子,可屠夫家中桌子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看样子不少时间无人打理。
“谁在里头啊?”外头一位老妇人喊了声,佝偻着身子探脑袋从开敞的大门向内看去,布满岁月痕迹的眼周在看清楚人后慈爱的笑了,“是衙门的大人啊。”
乔微愣了下,认出了是每日从大理寺门前路过的老人家,“婆婆住在附近吗?”
婆婆年纪大了耳朵不灵光,笑眯眯看着乔微,“这里没人啦,一家子都死光喽。”
乔微靠近了些,声音大了点问,“户主感染疫病死了我是知道的,不是还有个儿子,儿子也死了?”
“儿子啊。”老婆婆稀疏的眉毛拧了下,“被抓走喽,找不到人了。”
婆婆头脑已经不太清楚,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乔微凭借婆婆的几句话去问了周边邻居。对方看她是当官的,t知无不言,逐渐乔微拼凑出了事情经过。
屠夫杀猪又养猪,为人老实本分生意红红火火,后来不知道怎么了猪一头头病死,不久后屠夫也病倒了。
家中经济来源断掉外加上整日吃药花光了积蓄,屠夫的儿子为了维持生计去了万鹤楼弹琵琶。
就这样日子也能过下去,偏偏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万鹤楼来了位得罪不起的贵人看上了男子,强行将人带了回去就没再见过了,而屠夫在得知消息的当晚咽了气。
听说男子从小脖子上戴着银制的长命锁,打听的邻居无不惋惜且拜托乔微找找人,也算是对死去的屠夫能有个交代。
先是猪死,后是人出现问题,许多疫病不乏是动物间传播,而后通过人误食后感染,再通过另一种方式人传人。
为此乔微特意多打听了些附近的屠夫,支支吾吾的有,爽快说明的也有,皆是莫名其妙的猪病死。
在这个时代一头猪可是值钱的家伙,哪怕是死了也舍不得扔,有点良心的就地掩埋或是自己吃了,心黑的那切切弄弄稍微低价点很快就能出售。
顺着这条线索乔微又走访了些专门养猪的厂子,在逼问下得知将病死肉生疮买不了的猪,图省事直接扔河里去了。
大热天一场雨后闷热潮湿的厉害,汗湿的内衬黏在身上难受的很,乔微独自一人前往厂子扔猪的河流,那条河流有一处拐角,过去看不少死猪飘着堆积在那儿,被水一沤腐烂生蝇。
这条河没几里的地方就是长乐城百姓经常取水的地方。
怪不得开春后疫病全面爆发,可不就是吃的不干净,外加上日用的河水受污染,想控制都难。
乔微回大理寺喊了人过来,徐娥带着人来时差点被水里飘来的恶臭味熏吐出来,几个衙役全副武装用铁钩子和网兜把困在拐角的死猪捞出来,再统一集中焚烧也好,填埋也罢,反正是不能让它就那么泡在水中。
而几个涉嫌违规的厂子乔微派人将负责人扣押,该送到哪里去就送到哪里去。
“大人!!!大人你看!!!”徐娥口鼻蒙住说话闷闷的,惊讶的差点蹦哒起来,“有死人!水里不止有猪,还有人!”
一听这话周围的衙役全围了过来,打量着泡囊了的尸体。
“看样子是男的吧?”
“年纪不大啊!”
“怎么好端端死在了这里头?”
七嘴八舌讨论,看乔微来赶忙让开位置。她站在边上向下头瞥了眼,尸体已经看不出样貌如何,但根据皮肤推断年纪不会太大,具体情况还得捞上来再说。
几个人撸着袖子使出浑身解数,就怕一个不留神给人弄断肢就罪过了,周边水质不干净怕感染上不能跳下去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弄上来。
乔微走过去被徐娥拦了下,“大人,这人身上可能带着疫病,咱们还是让专业的仵作来吧。”
“我隔着看看,不碰他。”乔微示意她放心,走过去仔细打量着尸体,忽然在散开的衣领下看到了挂绳。
乔微抽出腿侧匕首,捂着口鼻将挂绳下的坠子挑了出来,银色的长命锁在阳光下反着光。
屠夫的儿子,在万鹤楼被一位得罪不起的贵人带走了。
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河里?
“仵作什么时候来?”乔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