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烈闻言,淡淡摇了摇头,“没来过。”
“……”
这个答案既在程菲的意料之外,又在程菲的意料之中。她心情莫名变得有些沉重,看向余烈的目光也多出几分心疼,“一次都没有?”
“没有。”余烈回答。
在余明城夫妻相继去世后的这二十年中,余烈每隔三年会暗中去祭拜一次余母,而这所埋葬着余明城骨灰的墓园,余烈确实一次也没来过。
就连余明城在白鹤公墓的墓位号,余烈都是今天下午给槐叔打了个电话,才从槐叔口中得知。
郊区一带没有高楼,冷风不受约束,凛凛穿梭在树丛墓碑之间。
但因为一直在走上坡路,活动量大,程菲并不觉得冷。
等走完这一长串石台阶时,她额角甚至沁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白鹤公墓的墓区很大。
程菲此前也没有来祭奠过余明城,并不知道具体的位置。
站定后,她轻喘了口气,正准备问余烈后面应该怎么走,一侧头,却看见那道笔挺修长的身影,在石阶左侧的一座墓碑前,停了步。
“……”
程菲见状,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她只是沉默地走上前,静立在余烈身后。
墓区四处都有路灯,暖色调的橘光从高处洒下,照亮墓碑上的刻字,和黑白照片上,那个面容英俊而温和的男人。
余烈薄唇紧抿,面无表情,笔直注视着照片上男人的脸,目光说不出的复杂,像是沉淀着太多难以用言语准确描述的情感。
片刻,他合眸,沉沉吐出一口气,而后便从带来的袋子里取出一束新鲜雏菊,摆在了墓碑前。
接着是一瓶高度白酒,一碗已经冷透的红烧肉。
“其实我对他一点也不了解。”余烈垂着眸,忽然开口,语气随意而淡漠,像是漫不经心的随口一说,“不知道他爱喝什么酒,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看见墓碑旁长出来几根杂草,余烈随手扯去,接着说:“只是隐约记得,一次我妈做红烧肉的时候,他好像多吃了一碗饭。所以我就当他爱吃这道菜。”
月凉如水,风轻轻地吹。
程菲不知道余烈这些话是在对她说,还是在自言自语,因此并未搭腔,只是也蹲下身,边和他一起清理杂草,边做一个安静尽职的聆听者。
“小时候他总是不着家,经常一出门就消失好几天,回来的时候也都很狼狈,不是被人打掉了几颗牙,就是身上多出来一道血淋淋的伤。”
“我妈每天担惊受怕吓得半死,经常和他吵,跟他闹,说这样的日子她过够了,还威胁他说,他如果再在外面混,我妈就要抱着我一起跳河。”
“再后来,他忽然说要带着我们到滨港生活,我妈本来还高兴了一阵子,以为他终于幡然醒悟学好了,打算找个正经活计好好过日子。”说到这里,余烈忽然一扯唇,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谁知到了滨港桐树巷,他把我跟我妈往桐树巷那个小平房一塞,转头就他妈找小姐去了。”
啪。
余烈将扯下来的一把杂草狠狠丢进旁边的泥地,猛然擡起眼皮,再次望向墓碑上的男人。
“你知道么。”余烈死死盯着他,沉声道,“你这人做丈夫、做父亲,是真的烂透了。”
照片上的男人仍旧眼神清冷,温和地与余烈对视。
“没错,我恨你。”余烈嗓音更低,语气冷若寒霜,“这二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恨你。是你让我在十来岁的年纪就历遍人心冷暖世态炎凉,差点毁了我,也是你,间接害死了我妈。”
“我恨你,恨到厌恶自己的姓氏,厌恶自己身上流着的每一滴血,恨到连提起你的名字都嫌脏。”
“我甚至无数次质问自己,为什么我会是你余明城的儿子,为什么我会有一个你这样的父亲。”
背后,程菲心疼不已,鼻子一阵酸涩,视线便模糊起来。
她眼角有热泪涌出,伸手从侧面轻轻环住男人的肩背,抱住他,柔声哽咽着道:“都过去了,余烈,别再说了……”
余烈陷入了良久的静默。
好一会儿,他却又埋下头,轻颤着双肩低低笑起来,笑声里不闻丝毫愉悦,而是充满着一种混杂着讽刺与自嘲意味的苦楚。
“国安线人……”
“国安线人……”
“我怎么都没想到,咱俩居然还是半个同行。”余烈笑出了声,眼底却早已赤红一片,“为了一个任务,命没了,家没了,一个杀人犯的骂名背了二十年。余明城,你真够伟大的……”
听见这话,程菲猛地擡起头,神色震惊万分。
余烈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将喉头深处汹涌的泪意咽回。继而弯下腰,拾起墓碑前的酒瓶子,随手将瓶盖拧开。
“这辈子没敬过你酒,这一杯,给你补上。”
他说着,腕骨微动,透明的酒液洒一地。
辛辣浓郁的酒香在空气里涌动,程菲被熏得眼睛更酸,终于克制不住情绪,一眨眼,两行热泪便沿着脸颊滚落。
“你依然不是一个好父亲,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依然亏欠我和妈太多太多。”余烈的嗓音飘入初秋的晚风,被吹到遥不可及的未知的远方,“但是,除了我们,你对得起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
“我不恨你了。”余烈平静地说。
稍顿,又细微牵了牵唇,淡声重复,“爸,我不恨你了。”
话音落地,自然不会有回应。
整个世界仍旧寂静无声。
玻璃瓶的白酒还剩三分之一,余烈垂了眸,将盖子重新拧上。而后便侧眸,牵起身旁姑娘的手,将她带到了身前。
“手怎么这么冷。”掌心的触感柔软而微凉,余烈轻微拧了下眉,将她两只小手一并拢进怀,低声问道。
“刚才风有点大。”男人胸口的温度炽热滚烫,程菲眼睛和鼻头都还红红的,有点不好意思,试着把手往回抽,嗫嚅道,“……在余叔叔面前,你别对我拉拉扯扯,不好。”
余烈:“有什么不好,我爸这会儿不知道多高兴呢。”
程菲:“……高兴你当着他老人家的面耍流氓?”
余烈在她脸蛋上轻捏一把,嗤道:“当然是高兴我第一次来,就给他带个这么漂亮优秀的儿媳妇。”
程菲闻言,脸蛋瞬间更红,胳膊肘轻轻一搡,将余烈推边上。自己则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装,清清嗓子打扫喉咙,而后转过身,面朝墓碑站定。
“余叔叔,您好。”程菲暗自做了个深呼吸,弯弯唇,朝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露出一个落落大方的笑,甜美又端庄,“我姓程,叫程菲,是余烈的女朋友。现在是一名导演,在滨港电视台工作。我爸爸和您是朋友,我们以前都住在桐树巷,您应该对我有点儿印象。”
那头。
余烈耐着性子等这姑娘做完自我介绍,随后便揽过她腰肢往怀里一带,看向墓碑上的余明城,轻轻勾起唇角,说:“爸,这是程菲,你认识的。以前程叔家那个水灵灵的小粉团子。”
“她是我女朋友,你未来的儿媳妇。”余烈道,“也是你儿子,这辈子唯一的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