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罗彬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是北齐官话有什么他没能理解的歧义。
他眨了眨眼,看着面前一脸郑重、完全不似开玩笑的北齐小皇帝战豆豆,又僵硬地转过头,向一旁的海棠朵朵投去求助的目光。
大姐!这是什么情况?你们北齐皇室玩的都这么野的吗?第一次见面就……就“重金求子”??!
然而,海棠朵朵接收到他的目光,却像是被烫到一般,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那双平日里清澈灵动的眸子此刻写满了心虚和躲闪,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好啊!合着你早就知道了!在这儿等着我呢!
罗彬心里顿时明白了,海棠这家伙,根本就是个“帮凶”!
战豆豆似乎并不在意罗彬那震惊到几乎石化的表情,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继续用那清越的嗓音说道,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讨论今日的天气:
“范公子医术通神,想必……早就看出朕的女儿身了吧?”
“没有!绝对没有!”
罗彬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否认,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陛下龙姿凤章,天威浩荡,臣……臣眼拙,实在未曾看出!”
这种时候,承认自己一眼看穿皇帝是女的?那不是找死吗?
虽然以他的修为和医术,在抬头看清战豆豆面容和体态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得出了对方是女性的结论,但这能说吗?
绝对不能!
战豆豆对于他的否认似乎并不在意,或者说,这早已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实。
她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和无奈:
“看出与否,都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朕是皇帝,却是女儿身。此事乃北齐最高机密,除太后、苦荷大师、海棠等寥寥数人外,无人知晓。”
她望向亭外繁盛却空无一人的花园,声音低沉了几分:
“朕登基数年,一直未有子嗣,朝堂之上,已有诸多非议。长此以往,只怕朝局动荡,国本不安。朕……必须有一个孩子,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子’,才能堵住那悠悠众口,稳住这北齐江山。”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罗彬脸上,那眼神清澈、坦诚,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范先生于我北齐,有活民无数之恩,才华冠绝天下,心性……亦是朕与大师所信重之人。思来想去,此事由范先生来做,最为合适不过。先生之后裔,承先生之才智,继北齐之国祚,于国于民,皆是幸事。”
一番话,有理有据,甚至把罗彬夸成了解决北齐皇室传承危机的不二人选,仿佛他不答应就是对不起北齐百姓,对不起苦荷的信任,对不起这天下苍生。
若是换个场合,被人如此夸赞,罗彬说不定还会有点小得意。
但此刻,他只觉得如芒在背,坐立难安,后背甚至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借种?!我靠!老子两辈子加起来,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离谱的事情!
罗彬心里疯狂吐槽。
按理说,这种“好事”,是个男人似乎都不应该拒绝,白捡一个皇帝当孩儿他娘,还是北齐这种大国的皇帝,这便宜占大了!
可他罗彬是谁?
他是一个拥有现代灵魂的人,不是一个毫无感情的播种机器!
在他的观念里,这种最亲密的事情,是需要建立在感情基础上的!没有感情的结合,跟动物有什么区别?
要是换做别的女人,哪怕是天仙下凡,敢跟他提这种要求,他绝对嗤笑一声,甩袖就走,不带丝毫犹豫。
可偏偏,面对眼前这个女扮男装、肩负着巨大压力、眼神清澈又带着一丝祈求的少女皇帝,那句硬邦邦的“不行”,就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的脑海里仿佛有两个小人正在激烈地打架。
白色小人一脸正气:
罗彬!坚守本心!守身如玉!你家里还有婉儿、灵儿还有…等着你呢!你怎么能做对不起她们的事情?这种事没有感情就是耍流氓!
黑色小人则挤眉弄眼:
答应啊!傻子才不答应!这可是北齐皇帝!长的也算倾国倾城!你还救了他们那么多百姓,这是你应得的报酬!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就当是为北齐社会稳定做贡献了!
两个小人吵得不可开交,让罗彬心乱如麻。
他看着战豆豆那双带着期盼、甚至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眼睛,理智告诉他必须拒绝,可心底某个角落,却又莫名地软了一下。
这张清秀俊朗的脸庞,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以及对方身为帝王却不得不委曲求全的姿态,都让他无法像对待寻常投怀送抱者那样,干脆利落地拒绝。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凉亭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海棠朵朵紧张地攥着衣角,偷偷抬眼瞄着罗彬变幻不定的脸色。
终于,在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后,罗彬猛地一咬牙,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陛……陛下,此事……请恕范闲难以从命。”
战豆豆眼中那抹期盼的光,瞬间黯淡了下去,如同烛火被冷风吹灭。
她纤细的手指微微蜷缩,指甲嵌入掌心。
罗彬不等她再开口恳求,连忙补充道,语气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和解释的意味:
“陛下,非是范闲不识抬举,也并非觉得陛下……不够好。只是……只是范闲以为,男女之事,需得两情相悦,水到渠成,方是正道。若无感情基础,只为繁衍子嗣,这与……这与牲畜何异?范闲虽非什么正人君子,但于此道上,却……却也有些自己的坚持。我这个人,其实挺传统的。”
他搜肠刮肚,把自己能想到的理由都说了出来,甚至不惜自黑“传统”,只希望对方能明白他的态度。
战豆豆静静地听着,看着罗彬那难得露出的、带着窘迫和坚决的神情,她眼中的失望渐渐化为一种复杂的了然。
她看得出,罗彬并非虚伪推脱,而是真的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她怕再逼迫下去,会引得罗彬心生厌恶,反而坏了这些年来苦荷大师与范闲之间建立的微妙关系和北齐得到的好处。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失落,脸上挤出一丝略显僵硬的笑容:
“是朕……唐突了。范先生有自己的原则,朕……理解。”
话虽如此,但她眼底深处,却悄然掠过一丝决然。
一个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型。
既然你坚持需要感情……那朕,便给你创造‘感情’!
她暗暗打定主意,明日便开始执行那另一个方案。
罗彬见战豆豆没有再坚持,心里顿时松了口气,但同时也升起一股莫名的愧疚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
他不敢再在这危机四伏的皇宫里待下去了,天知道这位心思深沉的小皇帝还会不会想出什么更离谱的招数。
他能靠着残存的理智拒绝一次,可不敢保证下一次还能把持得住。
毕竟,对方无论是身份、容貌,还是那种独特的气质,都对男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陛下,若无事,臣……先行告退了。”
罗彬起身,行礼,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
战豆豆点了点头,对海棠道:
“小师姑,代朕送送范先生。”
“是。”
海棠应声,如蒙大赦般,赶紧领着罗彬离开了这片让她也倍感压力的花园。
出了宫门,已是正午时分,阳光有些刺眼。
罗彬看着前面闷头走路、恨不得立刻消失的海棠,快走几步,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喂!这就走了?”
罗彬没好气地说道。
海棠回过头,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想甩开他的手却没甩掉:
“不然呢?宫里又不管你的饭。”
“嘿!刚才的事儿我先不说了,”
罗彬被她这态度气笑了,
“我这远道而来的客人,到了你们的地盘,你这做东道主的,就不该尽尽地主之谊,请我吃顿饭?”
海棠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戳穿:
“想蹭饭就直说,扯什么东道主客人的。走吧!”
她倒是爽快,也没真打算不管他。
于是,海棠朵朵,北齐圣女,便领着南庆使臣范闲,慢悠悠地逛到了上京城内最热闹的集市。
到了集市,海棠仿佛瞬间换了个人。尽管她依旧穿着那身与集市格格不入的、料子极佳的衣裙,但姿态却像个惫懒的乡间村妇,不知从哪个角落顺来了一个半旧的菜篮子挎在臂弯里,熟门熟路地开始在各个摊贩前流连。
“大姐,这菘菜怎么卖?”
“三文钱一斤?贵了贵了!你看这叶子都有点蔫了,两文!”
“哎呀,再搭根葱嘛!我常来你这儿买的!”
……
她为了让卖菜的大姐多送两根葱,叉着腰,跟人家据理力争,那娴熟的砍价姿态,那精明又带着点无赖的语气,看得跟在她身后的罗彬目瞪口呆,随即又忍不住哑然失笑。
他两辈子为人,还是第一次体验到这种……充满烟火气的温馨。
看着平日里率真可爱、打起架来又虎虎生风的海棠圣女,此刻为了几文钱、几根葱跟小贩“斗智斗勇”,这种感觉新奇而又莫名地触动他心底的柔软。
他安静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与市井小民无障碍地交流,看着她买到便宜菜时那得意的小眼神,只觉得眼前的画面,比皇宫里那些勾心斗角、惊天动地的请求,要真实可爱得多。
过了大约一刻钟,海棠的菜篮子已经装得满满当当。
她心满意足地招呼罗彬:
“走吧,带你去个好地方。”
二人脚力极快,穿街过巷,很快便出了上京城,来到城外一片静谧的树林。
海棠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状似随意地开口,打破了林间的寂静:
“喂,刚才在宫里……你怎么不答应陛下?”
罗彬正欣赏着林间景色,闻言没好气地瞪了她的背影一眼:
“你还敢提?你们小皇帝找我……干那种事儿,你居然不提前跟我通气?还是不是朋友了?”
海棠理直气壮地反驳:
“提前跟你说?提前跟你说你跑了怎么办?陛下为了这事儿愁得好久没睡好觉了!”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点“你快感谢我”的意味,说道:
“再说了,你还得谢谢我呢。陛下本来打算……直接给你下药来着,还是我劝下来的,说你不是那种人,得用请的。”
罗彬一听,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气得胸口发疼:
“下……下药?!我……我还得谢谢你喽?!”
海棠挥挥手,一副大度的样子:
“都是朋友,别客气。”
罗彬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觉得跟这虎妞完全没法讲道理。
海棠叹了口气,语气稍微正经了些:
“你也别怪我,更别怪陛下。她这些年,女扮男装,维持着朝堂安稳,真的很辛苦。眼看着年纪渐长,子嗣问题越来越压得她喘不过气,我……我也是想帮她。”
她偷偷回头瞄了罗彬一眼,小声嘀咕:
“再说了……你也不吃亏不是吗?我们陛下,长得可不差……”
罗彬冷哼一声,懒得再跟她争辩。
他板起脸,面无表情地往前走,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散发着“我生气了,很难哄”的气息。
海棠见他这样,撇撇嘴,也不再说话。
二人在林间穿行了一阵,前方出现了一间雅致的木屋,屋顶的烟囱里,正袅袅升起炊烟,空气中隐约传来饭菜的香气。
罗彬还在奇怪这荒郊野岭的,谁会在这里做饭,就见木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身着粗布衣裙、却难掩天生丽质的女子,手里拿着一把锅铲,笑吟吟地走了出来。当她看到海棠身后的罗彬时,明媚的眼眸中瞬间绽放出惊喜的光彩,声音温婉而动听:
“范公子!你来了!”
在林间木屋见到司理理,罗彬确实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