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杜鸢将桑葚摘得差不多,心也静下来了。他便一边不停捶着腰,一边慢悠悠地搬来两个马扎,一个水壶,还有两个比较精致的瓷碗。
“坐吧,年轻人,做了事情,就要好好歇歇,我这儿没啥好东西,但给你沏一口好茶还是没差的!”
说到此处,老翁捻须一笑,语气里满是自得:
“我这茶虽说是自家后山种的,可品相滋味,那都是一等一的上乘!可比那些又老又陈的粗陋货色,强出百倍去!”
杜鸢忍不住暗自失笑,这老翁是跟谁较上这股劲了?
心头的郁结倒散了不少,便也顺势坐下。老翁随即取过瓷壶,为杜鸢斟满。
杜鸢浅啜一口,茶香清冽,直透肺腑,那甘醇口感确实出众。他诚心赞道:
“您这茶,是真的好。”
他本就没喝过什么名茶,更不懂品茶,可此刻却觉得,便是所谓的贡茶,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可不是嘛!”老翁笑得更开怀,“这下,心静下来了吧?”
杜鸢放下瓷碗,眉宇间仍带着几分怅然:
“比先前是好多了,只是.心里还记挂着那件事。”
老翁闻言,轻轻摇了摇头:
“先前没旁人跟你说过吗?只要做了自己能做的,该放下时便放下。年轻人嘛,哪能总皱着眉头过日子?”
说着,他又撇了撇嘴道:“教你的先生啊,定是没什么东西!连这点道理都教不会你,比不上我!”
杜鸢眼中泛起好奇:“您从前,也是位夫子?”
老翁抬手指了指田埂那头:
“你瞧那柄剑,便是我从前的佩剑。想当年,我带着它走南闯北,还当过几年官呢!可后来还是辞官归乡,做了个教书匠去。”
他望着那柄剑,忽然笑了:
“以前总琢磨,是谁定下的规矩,说君子必佩剑?真是麻烦得很。现在还在想,这玩意从前倒还有些用处,如今跟着我守着这片桑田,反倒碍眼了。”
“沉还不好用,拿来砍柴都费劲,哪有十几文钱买的柴刀来得趁手?要说防身,柴刀也够用,况且——”老翁夸张地指了指四周的桑树,又指了指自己,“谁会来这穷乡僻壤?是偷我几颗桑葚,还是抢我这穷酸书生啊?”
杜鸢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那柄长剑斜插在田埂里,剑身上还搭着几件衣物,看着似乎是在努力充作一个稻草人。
他轻声道:“留着也好。如今天下不太平,谁能说得准,将来会不会有要用剑的时候?”
“也是,谁能说得准呢?”老翁点点头,目光从田埂上的佩剑,移到了杜鸢腰间的老剑条上。
“剑这东西,既是礼器,也是道理。就像你腰间这柄,看着蒙尘多年,可如此多年过去却依旧坚韧,说明内里是块顶好的精铁。等将来磨去锈迹,不管什么时候,都够用了!”
剑身嗡鸣,轻颤一瞬。
杜鸢随之低头,老翁则是笑着又道一句:
“后生,你看着也是个读过书的,可想过,读书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一刻,杜鸢本能的想说出,自己在那干涸小溪旁说给那群孩子的话。
可才要出口,却又听见老翁补了一句:
“以及我们读书人持剑又是为了什么?”
刹那之间,杜鸢的答案,便成了那鼎鼎大名的四句话!
见状,老翁目光灼灼道:
“后生,我看你这样子,似乎是想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回答?来来来,说说看?”
“我虽然老了,可见闻还在啊,说不得能给你说道说道呢?”
杜鸢下意识的便想要将那震古烁今的四句话答出来。
可随之,却又卡在喉头,继而摇头笑道:
“是有一个回答,想要告诉您,不过那不是我自己的回答,那是先贤浮沉一生,见惯沧桑所得。”
老翁却又给杜鸢满上一碗热茶道:
“纠结于这个,是最没道理的,我儒家讲的是薪火相传,教书育人。”
“难道说,先贤的道理,只能他们自己拿去用?如此岂不是把旁人逼做了贼寇?舍本逐末至此,不该有的!”
“你能想到,那便说明,这也是你的答案,既然如此,先贤所答又和你之所答,有什么差别呢?”
杜鸢再度怔然,这一刻,山河皆寂,可他之心潮却澎拜似海,动荡不止。
老翁端起茶碗,再度问道:
“所以,后生啊,你的回答,究竟是什么呢?”
杜鸢低头看地,随之抬头看天。
最终,回首看人道: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刺啦一声,老翁手中茶碗,竟被他捏出一道碎纹,而他本人却是浑然未觉。
二人对视许久,老翁方才放下碎裂的茶碗,万千感慨,诸般思绪,尽数化作一句:
“好后生!”
“好后生啊——!”
音调,竟有些发颤。
杜鸢亦是在这一刻起身,拱手说道:
“多谢老先生今日教诲,在下已经明悟!就先行告辞了!”
老翁坐在马扎之上望着杜鸢道:
“找到回去的路了?”
杜鸢道:
“是!”
老翁点点头道:
“那就去吧!我啊,也就只能帮你这么一点忙了!”
闻言,杜鸢再度躬身一拜,随之迈步向后。
往字一出,无处不可去,又无处能去。
望着重新变作空空如也的桑田。
老翁则是不停念诵着,这震古烁今的四句真言。
读书,是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继学往圣。
持剑,是为天下开太平!
良久,老翁心满意足的捡起一颗杜鸢摘下的桑葚放入嘴中,合眼回味。
待到睁眼之时,老翁发自心底的道了一句:
“甜,真的好甜啊!总算是有个好收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