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2 / 2)

心尖意 天如玉 16485 字 3个月前

穆长洲坐在床边,垂眼看着还不足自己一臂长的小婴儿,唇边笑意又深,到此时仔细看她,才清晰感觉到自己又多了个家人。

舜音忽问:“你帮无疾了?”

穆长洲擡起眼:“嗯,他显然有意,何乐而不为?便是不谈情意,阎家与中原联结也是好事,此后封家不就更有权势了?”

舜音说:“你不是放下权势了?”

穆长洲一顿,失笑:“习惯了。”

舜音瞥他一眼,故意扭过头去。

穆长洲一手拨过她脸,贴近:“不过没事,还有你拉着我……”

低低的声音钻入耳中,舜音颈边一烫,他唇已贴了上来,细细密密地亲过去,又复上她的唇,滚热地吞含,轻挤着她的唇线。

穆长洲一手撑在一旁,拢住孩子,另一手抓着她胳膊,送去自己颈后。

舜音心口生热,手臂不禁环住他颈,身靠着他,彼此呼吸缠在一起,缭绕在鼻间,既轻又缓。

四下安然宁静,只多了一两声孩子睡梦里的轻哼。

作者有话说:

舜音:我俩到底谁生……

红包~~

109番外三

◎主张君奉·陆正念,次穆长洲·舜音◎

暖阳浓照, 凉州到了一年中春时最好之际。

陆正念轻手轻脚地走入城中一间卖绢帛的铺子里,稍稍看了一圈,正要与掌柜说话, 铺里的几个女客忽而走近来朝她见礼,个个脸上带笑, 称她“陆女郎”,言辞格外亲切。

陆正念有些不习惯, 紧攥着手指,只能冲她们点点头, 也不知该说什么。

这也不是第一回 了, 自打她父亲做回了名副其实的凉州刺史,周围人的态度都变了, 比起以往不知要客气多少, 有时连不认识的人也要上前来寒暄几句。

好不容易等这几人让开, 她才擡高点声,问掌柜:“我要的礼备好没有?”

掌柜忙回:“好了好了。”说着叫伙计取了早已备好的礼品,仔细捆扎好, 送来她眼前。

两个随从在铺门口等着, 进来接了过去。

陆正念不想再被其他不认识的人来见礼寒暄, 没停留就出去了。

刚出铺子, 道旁驶来辆马车, 停在她面前,身着便服的陆迢自车中下来, 问她:“你可要前往道贺?”

这些礼品是早就订好的,要送去给郡公府。穆长洲和舜音喜获千金, 将要满月, 他们是去准备恭贺这弄瓦之喜的。

若在往常, 陆正念必然亲去向舜音道喜,今日却犹豫了一阵,摇摇头:“我还是不去了。”

陆迢看她模样就有数,抚须皱眉,低声道:“你是觉得这日子会遇上张君奉,是不是?”

陆正念一听父亲提起这名字便低了头,尴尬地捏着衣袖。

陆迢轻哼一声:“数月之久了,他升任甘州都督,就此上任去了,至今没露面,连一封信也没有,说不定也不会回凉州了,今日未必就会来,你又何需在意。”

陆正念愈发尴尬,也不知该如何辩驳,因为都是事实,确实已数月不见那人了,垂头嗫嚅:“我……还是回去了。”

陆迢看看左右,不适宜在外说这些,到底心疼她,放缓声宽慰:“没事,你不去,为父也不去了,随后便差人将礼送去,你回吧,别的不要多想。”说罢让随从好生跟着护送。

陆正念默默无言地往回走,始终闷着头,走了几步,转头朝西边看了一眼,大街直通西城门,再走出去一段都能看见城门处人来人往,往甘州进出都要走那里。

她回过头,心里也闷,自城中面圣那日后,他也与她见过几回,虽不知是不是巧合遇上。偏偏他现在升任了都督却不见人影了,或许那时他挑明了她心思,也没太当回事,全是自己错会了……

几乎她身影刚离开大街,西城门外便来了一行人马。

张君奉身着软甲,领着几人快马入城,刚好瞅见城下杵着的胡孛儿。

“巧了!”胡孛儿爬上自己的马,“正要去郡公府,顺道来看一眼,还真碰上了。”

张君奉打马往前:“那便同去道贺好了,难得有此大喜事,刚好有理由让我回凉州一趟。”

胡孛儿跟上,“嚯”一声:“原来还想回来,我当佐史升任都督,这么久没音讯,是已不乐意回了!”

张君奉没搭话,一边打马上了大路,一边转头四顾。

“看什么啊?”胡孛儿跟着扭头看。

“没什么。”张君奉什么也没看到,不想被他追问,干脆不看了,往前走了一段,瞧见路边一辆马车。

车边站着交代随从的陆迢,在嘱咐他们好生将东西送去郡公府,紧跟着那两个随从上马,带着礼品在眼前离去了。

张君奉见到他,不禁又看一圈周围,还是没看到什么,驱马上前,抱拳:“陆刺史。”

陆迢正要登车去官署,看到他一停:“张都督,你竟真回来了。”

张君奉脸上带着笑,却觉出他口气有些不快,还以为是自己姿态高了,特地下马近前:“多日不见,所幸回来便见到陆刺史。”他说着低声,“不知正念……”

一听他直呼女儿闺名,陆迢脸色便不好了,打断他,声音也低:“小女一切都好。你若有心得知她情形,早来询问,何需此刻在大街上问我?我膝下只这一女,视若珍宝,张都督当初救我父女有恩,我自当铭记,但其他事不可就此而论。你虽是当地豪族之后,便是见异思迁也要选一选人,往后还是别再来问了。”

“……”张君奉被这一通数落弄得呆在当场,眼见着他登车直接走了。

胡孛儿停在远处观望到此时,早看出陆迢脸色不善,打马过来问:“你莫不是对人家女儿始乱终弃了?”

“少胡说!”张君奉翻身上马,想了一下,觉出不对,“赶紧走,去完郡公府我得办别的事去。”

郡公府里,昌风和胜雨正忙着接迎送来的贺礼。

其实也不多,舜音无心大肆庆贺,穆长洲也不想妨碍她休养,只熟悉的人才知道孩子将要满月的消息,才送了礼来道贺。

舜音出了后院,走来前院廊上,恰好胜雨来报,陆刺史也送来了贺礼。

她还以为是陆正念送来的,往府门处看,没两眼,却见张君奉和胡孛儿一前一后进来了。

“夫人。”张君奉先过来见礼,趁着昌风将他的贺礼捧进来,胡孛儿也没走到跟前,飞快问,“近来夫人可见到陆正念了?”

舜音打量他:“一来就问这个,看来是许久都没见她了。”

张君奉被说个正着,找话道:“我刚回,以往见夫人与她颇为亲近,便问一声。”

“没见到。”舜音说,“我还以为你们现在才更亲近了。”

“……”张君奉好似又被噎了一回,默默走开一步,还是不问了,眉却皱紧了,直觉不太妙。

好在胡孛儿已大嗓门地在后面接茬:“怎不见郡公?”

话刚落,后院里走出了穆长洲的身影,几人同时转头,张君奉和胡孛儿都一愣。

穆长洲一身宽袍,竟亲自抱着孩子出来了,那小小的襁褓横在他臂弯里,看架势分外熟练,不像抱得少的样子。

从没见过他这模样,胡孛儿睁圆双眼,想想他以往那般操纵风云,持刀挽弓的样子,快对不上眼前的人了。

张君奉也一脸不可思议。

穆长洲看二人一眼:“刚到?”

张君奉回神,刚好打岔,挤出笑上前:“是,多亏郡公府有此大喜,我能找借口回来。”说着低头去看孩子,一眼看到张白嫩粉扑的小脸,正闭着眼在熟睡,忍不住道,“难怪抱着舍不得放呢!”

胡孛儿也伸头来看,双眼发亮:“嘿,还没见过长这么标致的小闺女!”

穆长洲一笑,忽见舜音在旁朝自己递了个眼色,回头看了看二人,开口说:“今日府里未做准备,改日再设宴,便不招待你们了。”

胡孛儿擡头,刚想说可惜,他还想好生蹭一顿,张君奉倒毫不在意,马上就道:“那不打扰了,正好我还有事。”说完真就转身快步走了。

他一走,胡孛儿也不好再待,“啧”一声,只好也跟着告辞。

人都走了,穆长洲看向舜音:“怎么?”方才她那眼神,分明是要赶紧把他们支走。

舜音朝府门看去一眼:“看张君奉模样,一来便问我陆正念的事,早已不想待了,又何必留他们。”她扭头蹙眉,“我早说了,这么好的姑娘真是便宜他了,他却像是不知珍惜。”

穆长洲想了一下,才记起陆迢之女对张君奉有意,会意说:“应当不至于,他毕竟跟随我多年,不是那般不清不楚之人。”

舜音看他一眼:“你还很得意。”

穆长洲笑了笑,抱着孩子靠近她:“我知道珍惜,为何不能得意?”

舜音看了看他怀里熟睡的女儿,唇边微微牵了牵,本说着那两人的事,也不说了……

张君奉盯着前方的一扇门。

陆迢身为刺史,住处却很普通,只在城西僻静一角,一栋上了些年头,有些古朴的宅子,连大门也算不上宽阔气派。

他独自在此,等了已经快两个时辰,若再等不到人,只怕要被附近百姓当做什么鬼鬼祟祟的贼子了。

刚想到此处,那扇门可算开了,陆正念低眉垂目地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袭水绿襦裙,衬得脸颈葱白,身后跟着两个随行婢女。

张君奉立即走了过去。

陆正念忽觉有人走近,擡头便看到了他,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惊在当场:“你……”

“我回来了。”张君奉接话,口气略急,“你父亲似已对我不满,我也只能出此下策,来这里等着你出来了。”

陆正念慌张四顾,脸上通红,忽然想起身后还跟着两个婢女,连忙往旁碎步走开一截。

张君奉还当她是要走,赶紧跟去,压低声音飞快道:“你听我说啊,我先赶往甘州任职,诸多事务都要交接熟悉,分外繁忙,实在抽不得空回来,何况隔壁肃州以往是那刘干泰的地盘,郡公给我暗中留了话,我还悄悄盯了肃州许久,一切平稳自然要花时日,如今借着郡公府的喜事才赶回来。”

陆正念一边担心被人瞧见,一边听着他又低又快的话语,垂着头,低声说:“那、那你也没写封信来。”

“……”张君奉语塞,这还真是他的疏忽,往后瞅瞅那两个没接近的婢女,回头凑近一些道,“我以为你早已对我有意,这便算是稳妥了,没料到你会多想。”

陆正念不禁擡眼看他,一双眼黑白分明,扑闪着,似惊似气,脸更红了。

她是早对他有意,可他对自己又不是,挑开她心思后几面相处,又骤然音讯全无,谁知他是怎么想的。如今这么说,倒像他觉得自己既已心系于他,便也不用再太过费心了。

她实在不善言辞,憋了许久,才小声憋出一句:“你是觉得我、我一定就对你死心塌地了不成?”

张君奉回味过来:“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还没说完,只见她低着头,眼眶都红起来了。他僵住,何尝见过这等场面,尤其是她平日里又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弄得心都要揪起来,只觉错都在自己,简直话都说不利索了:“真不是,唉,怎么说……”

远处忽来快马,张君奉立即看去,只好退开两步拉开距离,眼还不断瞄向她。

打马而来的是昌风,见到他在这里只看了两眼,很本分地没多话,下马从怀中取出一份请柬,双手送去陆正念面前:“这是夫人让送来府上的请柬。”

陆正念低头遮掩神情,一手接了,看一眼旁边那瘦高身影,干脆又往府门走回去了。

张君奉跟了两步,只见两个婢女上前开了门,径自随她进去了,大门又合了起来。

“何人在外面?”里面隐约传出了陆迢的问话声。

他收了脚,有些沮丧地看了眼昌风,忽问:“夫人请她没有?”

昌风识趣地当做没看到他,已爬上马背要走,被他问了,停下回话:“请了,夫人特地交代了要请刺史父女同往。”

张君奉站着想了想,忽然转头就走了。

三日后,新儿满月,郡公府设宴就在这日。

陆正念这几日心情起起落落不停,出门赴宴时也心不在焉,登车时还往路上看了两眼,没再看见到他如那日般突然出现。

“走吧。”陆迢没察觉,在旁催她。

她连忙乖乖坐进车里去了。

马车上路,一路都安安稳稳,就快到郡公府,外面忽来了一阵不急不缓的马蹄声,就紧靠着车外。

陆迢先揭开窗格帘布去看,愕然问:“这是做什么?”

车外传来张君奉的声音:“陆刺史见谅,恰巧遇上,我顺道来同行一段。”

陆正念听见他声音一愣,跟着从帘布缝隙里看出去,果然看见他半边马上的身影,就在车外。

陆迢放下帘布,看看女儿:“他这是做什么,先前不露面,此时来献殷勤?”

陆正念揉着袖口,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她自己也没想到。

张君奉在外也没说什么,只这般马蹄随着车辙不快不慢地前行,一起到了郡公府外。

车停下,陆迢先下去,眼睛看过去,张君奉已下了马,只站在一旁,挺识礼数的模样,也就总往车上瞧而已。

陆正念从车上跟着下来,一下撞见他看来的眼神,低着头就往府门去了,胜雨已在门边迎候。

陆迢跟在后嘱咐:“你去见一见夫人吧。”

张君奉看着父女二人一前一后入府去了,只能跟在后面。

刚进去,瞧见门边站着胡孛儿,身边还跟着个圆润健态的妇人,牵着个六七岁的男孩,生的虎头虎脑,一看这母子俩就是他妻儿。

胡孛儿叫妻儿先往里去,回头问:“你这两日去何处了?回来后就没见着了!”

张君奉叹气:“别提了。”说完回头去看府门。

胡孛儿瞅了瞅:“看什么,等人?”

张君奉点头,神神秘秘地告诉他:“我今日领了人来的。”

陆正念跟着胜雨走去偏厅,看见舜音已站在那里等候着。

她身上高腰襦裙轻束,挽着披帛,比以前稍稍丰腴了一些,倒更显容光焕发了。

陆正念上前见礼,随她进了偏厅。

舜音进去就说:“许久不见你,还担心你此后一直避讳,往后都要见不到了。”

陆正念知道自己这点心思瞒不过她,小声说:“他都找去我家门前了,也不必避讳了。”

“是么?”舜音竟笑了一下,“那还算他知道珍惜。”

陆正念脸又浮出红晕,想起那日他急切的解释,分明也在理,可后面那句又叫她气闷。

说到底还是不知他究竟是作何打算罢了,到最后,显得只有自己在意。

外面多出一阵人声,紧跟着厅外传来昌风的声音:“夫人,又有客来了。”

舜音走出去,站在廊上远远看了几眼,张君奉领了几人快步往正厅前的庭院而去,那里正站着要被引入正厅的陆迢。

她看出大概,朝身后说:“应是冲你来的。”

陆正念赶紧跟出来看,就见张君奉领着几个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走去了自己父亲身旁。

“陆刺史,这是我张家几位族伯族叔,我请来一同向郡公和夫人道贺的。”张君奉介绍了两句,又回头向那几位张家人介绍,“这位是陆刺史,诸位过往也没机会熟稔……”

介绍之际还加了几句简短的闲聊,陆迢只能与这几位应话寒暄。

张君奉说着说着,忽朝廊上看来:“夫人身边那位,正是陆刺史爱女。”

几位张家叔伯都看了过来,齐齐擡手朝舜音见礼,又冲陆正念带笑点头,便算认识了。

陆正念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要还礼。

舜音点头冲几位还礼,眼往正厅里看。

穆长洲从里面走了出来,如松立于门边,扫视一圈便看出了是怎么回事,看了眼张君奉,又朝她这里看来,眉一动,眼神了然。

那几个张家人已上前去向他见礼了。

舜音转头,低声说:“果然是冲你来的,这几位一看便在张家说得上话,今日他是特地引见到你父亲跟前的,顺便将你也引见给张家。”

陆正念已回味过来,脸上红成一片,瞥见她父亲脸色都缓和多了,也不好意思再去看那边。

直到所有人都陆续入正厅里了,她埋着头,悄然转身,沿着廊边走远了一些。

舜音转头看见,知道她又羞怯了,也没打扰她,入了偏厅,又去见胡孛儿的妻儿。

陆正念也没走多远,在一株枝绿叶茂的花树前停下,顺顺胸口,刚才被那么多人看着,心已跳快了。

面前忽然出现人影,她吓了一跳,擡头却又没动。

张君奉不知何时已到了她跟前,低声问:“如何,这下总不能再多想了,我本就准备此番回来要做这些的。”

陆正念侧过身,声音小得快听不见:“你又从没说过……”

张君奉无言以对,看看前后左右,趁着没人,赶紧道:“对,我该与你说的,可我以往也没遇到过有姑娘中意我,我还当心思挑明了便是定了呢,哪知这么……”差点要说麻烦,他忙打住,转开话头,“我若无心,也犯不着走之前还特地寻着去与你见了几次。”

陆正念才又稍稍转回身一些:“我还当那都是遇上的。”

“怎可能次次都那般巧?”张君奉道,“你对我有意在先,定对我熟悉多了,我自然也想寻机多了解你一些。”

陆正念不做声了,垂着头,就快把衣袖给揉皱了。

张君奉凑近去看她脸:“你不会又……”

还以为她又红了眼要哭了,凑近却正撞上她擡头,一下四目相对。

陆正念脸上鲜红刚退,霎时又红艳欲滴,转头就要回避。

张君奉被这幕给弄得猝不及防的一怔,眼见她又要转身,鬼使神差般,近前一步,低头往她烫红的脸就贴了过去。

“都督,宴席开始了。”昌风远远寻来。

陆正念慌慌张张走出花树后,头也不回地往另一头走了。

张君奉落后一步出来,看着她走远,才应了昌风一声,摸一下嘴,装得没事一般往前院走。

入了正厅,刚好迎上尚未入座的穆长洲,他藏不住笑一般,走到他肩后低低道:“如今我有些明白你当初对夫人的感受了。”

穆长洲偏头看他一眼,忽笑:“我的感受你是无从体会了。”

“……”

这一番宴席本就人不多,除了他们这几个,就是一些多年追随穆长洲的武官,仔细一看,倒像是专程为张家和陆迢父女而设的。

傍晚方歇,众人陆续离去。

陆迢此时才发现女儿中间不知去了何处,自回来后就乖巧地坐在他身边,脸红得根本没擡起来过。

他好笑叹气,自然明白为何,起身走去厅门边。

张君奉已迎来:“回去也同路,不如我也一并与陆刺史同行吧。”边说边又去看他身后。

陆正念跟在陆迢身后,飞快朝他看了一眼,悄悄抿了抿唇。

陆迢道:“算了,既然你也拿出诚心,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何况今日是郡公府见证的。”他看看陆正念,又道,“改日你登门再叙吧。”

张君奉一本正经回:“是。”说完往后看一眼,又赶紧跟着他们往外走了。

胡孛儿在后看了半天,后知后觉地追上去,压着嗓门埋怨:“原来你在盘算这些!我说这些天忙什么去了!”

人都散了,穆长洲才起身,走出厅外,一路拂了拂衣襟,散去了宴间沾带的些微酒气。

后院主屋里,传出孩子嘹亮的啼哭,他脚步快了些,老远看到乳母也正往此处赶来,摆了下手,自己先一步进了屋中,去屏后摇床内抱起了女儿。

小家伙似熟悉了被他抱,一下就不哭了,舔着嘴唇轻哼。

舜音闻声而来,从门外走入,就见他抱着孩子:“你来得比我还快。”

前些时候封无疾没走的时候,总要抢着来抱,现在返回秦州去了,便大多都是他在抱了。

穆长洲笑笑,抱着孩子轻轻拍了拍,又将她哄睡了。

女儿生在上巳节,他尚未想好大名,只某日忽然想起陶潜诗里那句描绘春日的“山涤余霭,宇暧微霄”,给女儿取了个小字,微霄。

恰如其意,烟云涤荡,天宇澄澈,剩下的是一抹清微云气,正映照如今。

今日更是连人带事,又安稳了一件。

“看来甘州不日便要迎去一位都督夫人了。”舜音说。

穆长洲说:“那得多亏了夫人今日设宴相助。”

舜音除去发间钗翠,唇边笑了一下,却说:“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们自己不想,谁帮也没有用。

“郡公,”胜雨忽到了屋外,怕吵醒孩子,低低报,“观察使新送来贺礼。”说完她双手捧着一柄沉甸甸的横刀,小心翼翼进了门,似不知该不该放下来。

舜音看去,意外问:“令狐拓送的?”

穆长洲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当年父亲赠他的佩刀。”如今竟然送来给他女儿做了贺礼。

他点一下头:“收着吧。”

胜雨连忙放去桌上,退出去了。

舜音才知其用意,或许是当做郡公府旧物,送来做一份传承。

孩子忽又一哼,打破寂静,她走去他身前,拍了拍女儿,轻声说:“让她睡吧,你总不松手,反要扰了她睡梦了。”

穆长洲只好将女儿放回摇床,忽而回身,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舜音心猛地一跳,手臂搂住他肩,低头看入他双眼。

他低声说:“抱你时我便真不松手了。”

耳里只听见他低低的一声笑,她被他抱着带去屏后,也始终没放手。

作者有话说:

“山涤余霭,宇暧微霄”,出自陶渊明《时运》。

还有一篇男女主的番外。

红包红包~~

110番外四

◎往日不可追,但此后你我的路还长。◎

hi~您好。见到我就说明小天使需要再多买几章了哟。

族中兄弟姊妹们都说, 河西之地多豪杰,武威郡公穆氏一族定然也是,只是不知这养子生得什么模样。

封家曾以律学传家, 到了舜音父亲这辈却履立军功,她父亲也因而得以坐镇兵部, 族人自然仰慕豪杰勇武之风。

但马上就有人推测对方可能年纪很大了,毕竟能入京备考的都是苦读多年, 有的直到入土都还中不了进士呢。兴许此人只是因权势而攀附武威郡公,才被收为养子罢了。

舜音当时百无聊赖地自人群中转头望了一眼院落, 刚好看见仆从引入来人——

一个清瘦白净的少年, 穿着月白绸绵圆领袍,眉目朗朗, 身姿秀长, 目光转向他们, 平静地擡手施礼。

年纪不大,最多十三四岁。

众人都讷讷无言,大概是想象与现实差距有点大。

舜音扫了两眼就转开了视线, 心想都猜错了, 明明是个年少又文弱的书生……

后来她父亲特地说过:其名为长洲, 虽说是养子, 但自幼抚养在穆家, 武威郡公视如亲生,连他排行都与亲子同论, 族中行二。

有父亲发话,封家自然再无人拿他养子身份说事了, 比他小的都得称他一声“穆二哥”。

舜音年纪小, 总是与族兄弟们待在一起也无妨, 便总能听见一些他的事情。可惜族人日渐与他熟稔,自己却与他相处不来。

她矜贵,他话少,明明他在封家住了四年多,但他们之间似乎就没私底下说过话,都是听别人夸他如何持成端雅、年少君子。

正式场合见面的机会不多,寥寥几次,她也只是跟着别人客气疏离地称他一声:“穆二哥。”

他有没有应过,她也没在意。

偶尔族兄弟们会私底下闲话,说他身弱体虚,要多加礼待,舜音觉得麻烦,便不自觉离他更远了。

最深的印象是四年后。那年赴考,他年方十七,竟然一举高中进士,震惊二都。

朝廷为新科进士们举办的曲江夜宴盛大热闹,舜音也被带去观望。

当晚长安城万人空巷,四处车马骈阗、衣香鬓影,都是涌来曲江围观进士风采的人。

父亲笑着告诉她:那是因为很多达官贵人会趁此良机挑选佳婿,毕竟这些新科进士都是朝中新贵了,那些马车里坐的几乎都是二都世家的贵女。

舜音并未说什么,但已然年少,听出了弦外之音。

父亲紧跟着便指了指前方:“本看你年纪尚小,一直没提。此子天资过人,定然前途无量,你们又在一处长大,不如就给你选他如何?”

几乎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那里,大约也包含那些马车里坐着的世家贵女们。

舜音当时立在曲江池边,转头望去,只远远看了一眼人群中央那人文弱白净的模样,便摇了摇头:“我与他不是一路人。”

父亲无奈而笑。

前方人群里,却见对方忽然转头,朝她这里看了一眼。

舜音看过去时,才发现他是看见了父亲,在擡手见礼,彼此连目光都不曾交会。

那晚之后,他便进入仕途,据说没多久就受到任命,离开了长安。

此后天各一方,再无交集,料想各自都会有光明前景。

谁能想到才过了一年,她父亲就遭弹劾获罪,被免官夺爵。

之后的事她早已刻意尘封,不愿多想……

就如从云端跌落泥沼,仿佛眨眼间事,封家再无半点风光。

当年父亲离世前,族亲已开始疏远离散,到如今,曾经偌大的家族就只剩下了母亲、弟弟和她三人。

虽然罪不及家人,但影响还在。他们仍可留在长安,封家却已无缘仕途,也没了随意出入长安的自由,如困牢笼,甚至还要防范欺凌。

直到这桩婚事出现。

舜音拧着眉,实在想不通。

怎么会是穆长洲呢?

那日封无疾说起她当初拒了武威郡公家的婚事,她心中还只是一带而过,料定他当初名冠二都,那么多世家大族都聚在曲江池边想招他为婿,应当早就娶得娇妻在侧。

更应当在某处做着文官,之后会调回东都洛阳或西都长安,进入京畿中枢,他日甚至还能封侯拜相。

怎么会做了凉州行军司马,跟如今的自己扯上关联?

眼前烛火猛地一晃,她回了神,伸手扶住灯盏,转头才发现马车窗格外天已大亮。

那晚番头发怒之后,上方守官和兵卒立即下来麻利地开了关门,让他们得以入了关口。

此后一路更是赶得匆忙,每日从早到晚,昨日甚至来不及赶至驿馆,只能在路上找背风处露宿一晚。

虽然连日赶路劳累,她也没怎么留意,自从那晚得知这突来的消息,这些天就没怎么安宁过。昨夜又赶上气候不好,她左右睡不着,不知不觉就在车上坐着思索到了现在。

回了神才听见外面似乎有人唤她,她凑近窗格,听清是婢女:“夫人!夫人!请起身,该继续上路了。”

舜音拎了拎神,吹灭烛火,回答说:“起了。”

两个婢女一前一后,送入梳洗的清水和干粮淡茶。并未停留伺候,只因这一路她就没用人伺候过,每日都是自行收拾妥当,大家都习惯了。

马车外围还有一圈随从用毡布围绕的挡护,等到舜音全已收拾完毕,婢女才动手撤去,即刻上路。

到了这里番头也没片刻放松停歇,一路仍是催促。走出去很远,他嘴里叼着块胡饼,不忘指使旁边随从:“赶紧去前面探探路!老子真想即刻就到凉州!”

“行军司马……”车中的舜音忽然开口。

番头只听见一个开头,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一眼马车,心想怎么着,不都告诉你是谁了吗,总不能还计较吧?随即突然会意,咧嘴笑了,高声道:“夫人莫急啊,这不就快见到了吗?”

舜音坐在车中,轻合住唇,原本想问“行军司马可知要娶的是我”,总觉得这话太过诡异,还是没问出口。

仔细想想,穆长洲也未必还记得她了。

车身一晃,帘布被吹得轻掀起来。舜音转头看出去,是驶入了一片茫茫尘土荒原,遥远处隐隐泛黄,也不知是不是沙丘,连绵起伏如波涛。

路上只他们这一行人,简直太过安静。

蓦然一声笛啸,突兀尖利,刀一样直刺耳中。

舜音一手捂住左耳,拧紧了眉,正要望出去,马车忽然一停,外面番头放声大喝:“有示警!快!”

她才意识到这是先前去探路的随从发来的。

外面一阵人仰马翻,一个婢女慌慌张张地掀开竹帘道:“夫人赶快下车躲避,恐有沙匪作乱!”

都在吵,声音太杂,舜音没有听清,猜想她说的是沙陀部族的匪类,早年就曾听往来长安的胡商们说起过,专劫商旅平民。

她来不及多想,一手伸入座下包袱,一直摸到最底下,从几本厚厚的折本

番头嘴里的饼早扔了,用力朝婢女们挥几下手:“带夫人躲起来去!”吼完又命令其他随从,“将车赶远!”

随从们忙而不乱,动作迅速。

道路两侧都是荒原,舜音被婢女们带往一侧有树有石的地方躲避,回头看见另一侧荒原里尘沙飞扬,沙匪们大概是过来了。

只怪这队伍人少,携带几车嫁妆,却又看不出有官府背景的模样。

刚想到此处,马上的番头一把扯去了身上的短打外衫,露出胸前锁甲,冒火地骂道:“真不知天高地厚!劫到你军爷头上来了!”

左右随从们亦纷纷扯去外衫,亮出兵刃,拦在前方。

舜音一脚陷在尘土里,扶住一棵枯树,转头又看他们一眼,回味过来,早看出这番头是个军中武夫,原来领的随从也不是普通护卫,都是军中兵卒。

远处匪影如一线般冒出片土丘,也许没有发现番头他们是官兵,也许是仗着人多,竟仍呼喝着往道上冲来。

一旁婢女们吓得摔倒好几个,噤若寒蝉。

舜音袖中的手握住匕首,手指微微发凉。

她来之前就想过自己不比当初,没有人能依靠了,若哪一日遇到凶险也只能靠自己,只是没想到这一刻来的这么快。

忽然瞥见斜前方有处沟壑,更易隐藏,她深吸口气,立即往那儿跑去。

隐约间似乎听见有声音顺风传来——

“停,伏低!”

她听不分明,怀疑是幻听,就算是真的也不知是对谁说的,更不知在哪个方向,只专注留意接近的匪影,愈发加快了脚步。

突然飞来一支羽箭,斜插入土,钉在脚边。

她愕然一惊,裙摆已被箭身绊住,一下摔倒在地,疼得眉心一紧。

似有另一道声音在气急败坏地大骂:“聋了吗!跑什么跑,别动!”

“夫人快别动!”婢女们在后面慌忙喊着提醒她。

舜音明白了,之前那声音不是幻听,就是对她说的,冷着脸咬住唇,忍痛没动,一手还紧握着匕首。

几乎就在同时,头顶一阵若有似无的声音携风掠过,似乎是来自后方。

她稍稍擡头,揭起垂纱一角,亲眼看见已冲至道边的匪影面前落去了一排箭雨,瞬间两三人落马,其余人慌忙调头逃窜,速度飞快。随即落马的那几个仓惶跟着爬起来带伤逃离,一步一摔,头都不敢回。

番头也领人伏地到此时,马上爬起提刀,骑马带人追了过去。

舜音喘口气,转头往后看,没看见有人,被赶来的两个婢女搀扶起来,又看一眼,才发现后方荒原延伸出去三四百尺外有个一两丈高的石坡,但坡下似与这里隔着一条深深的洼谷,无法近前。

石坡上有一行人马,个个跨马持弓,看不清模样。

随后那一行人调转马头,离开了那片坡上。

番头正好领人回来,大约是没追太远,一路骂骂咧咧,扭头看来时却不客气地大笑了两声:“好了,小事罢了!夫人可切莫受惊反悔,早说了此地不比皇都!”

舜音喘息还没平复,隔着垂纱冷冷看他一眼,这叫小事?

番头没见她露怯慌张,竟有些惊奇了,忽朝她后方一指,又“嘿嘿”两声笑道:“方才接应人马已到,可以去前方会合了!”

舜音猜到那些是接应的人了,舒一口气,悄悄收好匕首,忍着疼痛走回队伍。

耽搁许久,车又启程,只是队伍已经换了行头,每个随从都亮出了身上锁甲。

舜音坐在车中,拿着一块湿帕子擦手擦脸,不太清晰地听着番头在外面唠叨:“早知便直接亮出身份上路,倒是想行事低调些,结果引来这么些个杂碎……”

她的手臂、小腿都因为那一摔还隐隐作疼,拧眉忍着,想起自己来此前的决心,又想到了穆长洲,还有那些纷纷扰扰的过去,越听越心烦,干脆捂住右耳,闭眼暂歇。

总算清静了。

路上竟然走了很久。

久到舜音忽然惊醒,才察觉自己不知不觉浅眠了一阵,连忙转头去看窗格外,天竟然都黑了,外面已有了月光。

刚好马车停了下来。

番头在外面嚷嚷:“就在此地会合了!”

舜音彻底清醒。

没多久,似有一行马蹄声至,由远及近的到了车外,逐渐清晰,而后陆续勒马停住。

应该是先前那群接应的人来了。

舜音还没往外看,先听见外面一阵高昂齐整的见礼:“军司!”

她心中一顿,军司?什么军司?

行军司马?

紧跟着就听番头高声在喊:“请夫人下车见礼吧!”

舜音静坐一瞬,思绪回笼,已经明了,轻轻抿住唇,挑帘出车。

夜风略凉,月光铺了满地,两侧随从举火,照出四下人影幢幢。她踩着墩子下了车,擡头隔着垂纱看向面前跨马持弓的一行人。

一行人显然也都在马上看着她。

舜音扫视一圈,看见中间马上坐着一道最清瘦的身影,并未挎弓,应当是了,转身正对着他,屈身见礼。

“嚯,”对方忽而转头惊呼,“她对着我拜什么?”

舜音一愣,僵在当场,不是他?

那人身侧,忽有人拿弓拨开他肩,打马而出,踏着月色火光过来。

舜音的目光落在来人身上,隔着一层薄纱,只能看出马背上坐着的人一袭深袍,利落冠发,肩宽身正,臂挽长弓,仿若从未见过的一个陌生人。

他勒马横在她身前,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稍倾身,没挽弓的那只手伸出,手指挑起了她的帷帽垂纱。

舜音竟下意识屏息凝神了一瞬,目光从伸至眼前的手指上移开,看向他,逆着光看不分明,只觉得他在盯着自己。

下一瞬,他手收走,垂纱落回。

舜音听见他开口下令:“送夫人入城中休息。”

待这阵风过去,她目光看向客舍院内——

当中一辆马车,左右各一小队牵马佩刀、身着短打的随从。院门口领队的被他们称作番头,一脸络腮胡,牵一匹肥壮的枣红大马,一样做短打装束,嘴里叽里咕噜地在数落着什么,大约是在嫌弃路途遥远。她听不清楚,只觉得烦躁,移开眼,又瞧见刚牵出来的几匹矮种马,其后跟着的都是婢女,个个以薄布遮着面挡风,好多捧着行李边走边打瞌睡,醒着的也是昏昏沉沉。

这支出行队伍护她前行,总共不足二十人,以她如今身份,却能说是排场盛大了。

心中自嘲着,她刚要去看对面客房,蓦然天边游蛇电闪,继而“轰隆”一声惊雷巨响。院墙外有什么“哗啦”断裂,焦黑冒火地直直下坠,扫落墙头瓦片砸进院中,“啪”地带出一阵尘烟。

顿时四下惊动,随从们纷纷按住惊惧欲奔的马匹,打盹的婢女也被惊醒,接连慌乱惊叫。

“啐!什么鬼天,马上就要上路,竟大白日惊雷!”番头扶一下脑袋上的幞头,拽住马缰朝天大骂,转头又呵斥婢女,“都闭嘴!不过是一根树枝被劈断了,叫什么叫!”骂完了他犹不解气,丢开马过去,一脚踢开那根焦黑的树枝,“说来就来,吓了老子一跳!”

舜音往右侧着身贴近窗口,手指还搭在推开的窗缝上,听见番头那几句大声的咒骂,竟牵了下唇角。

真是应景,人生在世,有时突然发生的事也堪比白日惊雷,就如她眼下这样。

“去,还不去看看那位新夫人!”番头大声指使婢女,一边就要扭头朝客房看来。

舜音先一步拉上了窗缝。

一个婢女慌忙跑来,推开客房门,看见舜音端正站在窗边,头戴帷帽、垂纱遮脸,连衣摆都分毫未乱,惊魂未定地问:“方才那么大的动静,夫人竟没惊到吗?”

“没有。”舜音听在耳里并不觉得那有多响。

婢女只觉得不可思议,看了她好几眼,才带上门退出去了。

“让开!阿姊!”有人自外大步过来,一路呼喊着到了客房门前。

一片忙乱嘈杂里,番头更没好气:“行行行,等一下再走!让封郎君先好好问候去!”

客房门又被推开,来人进门前还拍了一下门框,像是怕舜音注意不到似的:“阿姊!”

舜音擡头看见他,把帷帽摘了。是她弟弟封无疾。

方才朝对面客房看时没见到他,便猜他一定是避着外面这群人,果然是,这一路他都这样,不愿与那群人接近。

封无疾快步走近,身上青衫微皱、披风歪斜,料想刚刚也受了些惊,一到跟前先凑近看了看她左耳,关切问:“方才没有不舒服吧?”

舜音擡手拢了一下耳边鬓发:“没事,他们不知道我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

封无疾走到她右侧,推窗看看外面,见番头已领人去客舍外观望天气,婢女们与剩下的人也去整车了,拉好窗户,才回头放心说话:“阿姊,眼下可是已经过会州了。”

舜音点了点头:“嗯,远离长安已有千里之遥了。”

封无疾陡然急了:“你只说这个?倒像是不知道你此行是要去做什么的!”

舜音说:“知道,去嫁人。”

“……”封无疾被她轻飘飘的语气噎了一下。

不错,她确实是去嫁人的。他这个当弟弟的一路跟到这里是送嫁的,外面那一群人都是远道来迎亲的,否则怎会一口一个“夫人”的叫她。

封无疾都因此气一路了,不愿听那“夫人”的称呼,能避则避,此刻已行到此处,实在忍不了了:“按这行速,再往前就会进入关口,然后便直往凉州去了,你这一路就如此不在意?”

舜音反问:“如何在意,难道这桩婚事我能拒绝?”

“……”封无疾又被噎住,悻悻地拂了一下衣袖。

前月凉州总管忽然派人远来长安向封家提亲,说要为下属求娶良配。

从未有过这种事,以往嫁娶之事只听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见过上首官员要为下属安排婚配的?

可凉州总管势大,治所凉州城繁华富庶直追二都,又下辖十四州河西要地,更兼统西域诸国。如此封疆大吏,帝王尚要侧目,岂敢有人小觑?他要如此行事,又有谁敢质疑?

封无疾当时只觉得古怪,连番追问派来的媒人缘由。

对方回答:总管认为河西之地盛行胡风,凉州城虽也繁华,女子可远没有东西二都的闺秀知书达礼。早闻渤海封氏有女尚未出嫁,正是天赐良缘……

怎么听都像是一番早就背好的客套话,行云流水都不带打顿的。封无疾再往细了问,对方就什么都不说了。

没几日,竟连今圣也得知了此事。

据说凉州总管特将此事上奏圣听,自称心向二都,奈何地处偏僻,恨自己无适龄婚配儿女,更不敢高攀皇室宗亲,只得以下属代之,愿为其求娶二都好女,如此也算得蒙圣恩、泽被西北,以成一段佳话……

佳话虽好,只是没想到会落在封家头上。

圣人倒没裁决,只让封家自行决定。然而这桩婚事封家确实无法拒绝,只因封家早已不比当初。

何止不如当初,甚至连平民百姓也不如了……

但封无疾仍是不忿,压着声,几乎已凑到舜音耳边:“河西一带可不是温善之地,你看看方才那说变就变的天就知道了。而且他们前月提亲,次月就派人来接,凉州距长安可不止千里,明摆着他们是料定我们无法拒绝,接的人紧跟着媒人就来了!下聘匆忙,走礼草率,这些也都不说了,新郎竟也不露面!好歹你也要问问到底是要嫁给谁啊!”

舜音听他一口气发泄完,竟笑了:“问了又如何,我如今这样,还能挑谁?”

“……”封无疾憋闷地脸都青了,对着她这笑脸却又没法再说下去。

“婚书在母亲那里,”舜音忽然道,“她自然知道我要嫁给谁,她都同意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料想总不至于要让我嫁给一个行将就木的废人。”

封无疾皱眉不语。他们的母亲对这桩婚事所言甚少,也不让他多管,他追问了好几次都是被训斥,不了了之。

婚书已换,其实已然礼成,再计较这些早没意义。这事突然而至,母亲和舜音却都冷静得很,只有他一个人最不平。

不是不能嫁人,他只是不舍他阿姊嫁得这么委屈罢了,她已经很不易了。

舜音在桌边坐下,扯了下手上帷帽,垂眼,目光落在衣摆上,忽又问:“此番离开长安前,母亲可有什么话给我?”

封无疾乱七八糟的思绪一顿,脸色忽而讪讪起来,默默退开些,在一旁坐下。

舜音擡头看了看他的脸,神情黯了下去:“我猜猜,料想母亲说的是:‘她也总该有用一回了’,是不是?”

“你怎……”封无疾下意识就要说“你怎么知道”,说一半生生改口,“你怎么能这么想呢……”说完浑身不自在。

舜音脸色白淡,一言不发。

她与母亲关系冷淡已久,这些年她也不与家人住在一处,一直独居长安城郊。甚至此番出嫁,母女也不曾相见,更无半分温情脉脉地相送。

封无疾知道她眼力素来敏锐,忽然有些后悔来说这些了,本已不易,又何必再惹得她心中不舒坦。毕竟这婚事怎么看都像是母亲随手就将她推出去送人了……

屋内没了声音,外面番头已回来了,不耐烦地高嚷:“行了吗?没雷没雨,还走不走了!凉州可还没到呢!”

封无疾刚忘却的火气“蹭”一下又窜出来,恨恨地对舜音道:“凉州凉州!当初连凉州武威郡公家的婚事你都拒过,如今不过一个下属官员倒横起来了,凉州当初我们就不稀罕!”

舜音心绪一敛,忽被他的话勾起了久远的回忆,还没来得及细想又全压下了心底,拧着眉打断他:“可是不在当初了,现在得稀罕了。”

封无疾撇了下嘴,终是闷头起身出去了。

舜音轻吐一口气,起身将帷帽重新戴上,取了桌上的一只绿锦包袱,缓步出门。

外面早已恢复如常,番头坐在马上挥手催促,众人都在上马。

她如这路上的每一日一样,在众人注视下登上车。

“你等等,我有事问你。”马车刚往外驶动,车外传来封无疾的说话声,伴随着依稀可闻的马蹄声。

舜音往右侧坐,贴近马车窗格,听清他后面的话:“你此行是替谁接亲呢?”

原来到底是不死心,竟找番头问话去了。她心想问了又如何,还能不嫁么?反正已到这里,用不了多久就会知道了。

“封郎君这一路都不理睬咱们,这会儿怎的想起问这茬了?”番头口气大咧咧的,全然不当回事,“真古怪了,你竟不知自家姐夫是谁?那咱们外人又哪能知道呢?反正你们讲了父母之命,咱们这边有媒妁之言,你还担心这是骗婚不成?不如去找咱们凉州总管问问?或是去找圣人问问?我就是奉命来接人的,也只知道夫人是要嫁给凉州属官,至于是哪一位,去了就知道了呗。”

“浑话!”封无疾狠狠斥责一句,似是气极,再无他话。

舜音挑起帘布往外看,番头目送着封无疾怒气冲冲地打马去了车后,笑得脸上络腮胡子都抖起来。

她抿住唇,这一路封无疾有气,番头也不客气,看来方才的话是在刻意戏弄她弟弟,明明知道却故意不说罢了。

迎亲队伍都如此,料想那个要嫁的人也不是善类。

好就好在,她此行对要嫁谁,根本也不抱期待。

刚才他与张君奉在厅外等得正焦躁,忽见穆长洲自门边现身,朝他们摆了一下手。

二人便明白这是让他们准备上路了,立即招呼众人出来等。

穆长洲没答,只说:“你们方才太吵了。”

胡孛儿显然已被这么说惯了,干笑两声:“我为军司千里迎来了新夫人,军司还没赏我呢。”

作者有话说:

万分不舍地敲下最后三个字。

再次感谢大家四个月来的陪伴,每次完本都磨磨蹭蹭想说点啥,又不知道能说啥,总之希望大家都能阅读愉快。

期待下本再会,新文预收暂时还比较简略(好吧是非常简略),尽量争取早发文名和文案!

多谢大家的浇灌和砸雷,感激不尽!我们下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