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1 / 2)

心尖意 天如玉 16485 字 3个月前

第一百零六章

多日阴沉散去, 骄阳冲出层云,大风再吹过城头,没了寒意, 卷走了最后残留的一丝战火烟尘气。

凉州终于迎来了春光。

东寺附近,不知何时多出了几座新祠。

令狐拓走到祠外, 擡头看着, 瓦檐指天, 高柱矗立,简朴却又肃穆的三座新殿,相连而立。

正中一殿是郡公府穆氏祠。

他已听说了,这是穆长洲下令拆了前总管府建的。

那座奢华至极的总管府在举兵时被冲击摧毁多处, 免了耗财翻修,拆去后,部分用于建祠,部分用于修缮战事中损毁,还剩的分给了城中百姓。

令狐拓正要入祠内祭拜, 忽然看到左侧那一殿, 一下停住。

那居然是为令狐氏所建的祠庙。

他心中震动,忍下眼中酸涩, 转头往右看, 最后一座祠庙,是为当初无辜遭屠的城东百姓所建。

穆氏祠里,有人走了出来。

令狐拓看过去,穆长洲一身乌袍,如平常一般束臂紧腰, 缓步而来。

迎面撞见,穆长洲步下稍停:“郡公府遗骸已妥善安葬, 这里圣人已亲来祭拜过,我与我夫人也已祭拜过,你可以进去了。”话未落,人已与他擦身而过。

令狐拓忽道:“我已自圣人处得知当初旧事。”

穆长洲停步回头:“那又如何?”

令狐拓看他一身平静,压下那份惨烈往事,脸上没有表情:“你因何对我有此安排?”

除去总管之位,是为了让那些心怀鬼胎者再无位可争,河西再无被裂土分离中原的可能。

令狐拓很清楚,只是不明白因何要将观察使之位给自己,而他却放弃了到手的权势。

穆长洲目光扫过他,如扫过遥远的曾经:“大概是因为你最像我父亲,也最像我大哥吧。”他转身离去,“继续做一枚棋子,守好河西。”

令狐拓凝着眼,看他长身阔步远去,仍觉像是从未认识过他,却又似从他身上看到了一抹当初年少旧影……

一阵脚步奔过大街,后面又跟来一阵,百姓们陆续走出家门,涌上街头,又都不约而同往东城门下聚去。

帝王亲临多日,消息早已传遍,如今战事平定,城中大庆,他们竟得到了面圣的机会。

城头之上旌旗招展,城门内外仪仗庄严。

左右禁军赫赫,华盖之下,年轻的帝王自城上露出身影,擡手免了万民拜见,朝下方轻缓点头,竟能看出脸上温和的笑意。

百姓们诧异欣喜,霎时热闹四起,欢腾山呼,奔走相告。

远处仍不断有百姓赶来,身上已穿上汉衣,人群里的说话声多了一道一道响亮的汉音。

封无疾挤在人群里,眯着眼仔细找了一圈,才在前方找到那熟悉人影,艰难地挤过去,开口先叹:“唉,你可听说了?没料到穆二哥和我阿姊竟会这般安排。”

阎会真正垫脚观望圣颜,一扭头看到他,先看他两眼,好似没见他此番来援有受伤,反应过来,又赶紧挪开眼:“听说了,能放弃总管大权是魄力,与我说这做什么?”

封无疾倒不是可惜,是感慨:“先前不是说过与你回头再说,除了我阿姊,这事我也无人可说了。”

阎会真莫名不自在,嘀咕:“回头再说,便是说这不成……”

封无疾忽然上下打量她:“你怎还穿成这样?”

阎会真顺着他目光看到自己身上的胡衣,撇撇嘴:“如何?我着胡衣只是喜好罢了,又不妨碍我身是汉民。”

封无疾想起她为抗外敌还冒险出城接应了自己,眼转去她脸上,笑道:“说得对,我现在发现你倒很不错。”

阎会真脸一红,遮掩住想笑的嘴角,看他戎袍在身,一身朗然少年意气,佯装镇定:“突然发现你也还行……”

不远处,欢闹的百姓里不知何时也混入了城中的胡民,汉衣胡裙混在一处,似也没什么分别。

人群后方,陆正念也想看一眼城上帝王威仪,奈何四周都是人影,轻易就将她挤去了道旁。

“咳。”身后一声干咳。

陆正念回头便看见来人清瘦修长的身影,紧跟着看清张君奉的脸,呆了一下。

“走啊,你不是想往前看?”张君奉朝前努努嘴,“我可以带你一道过去。”

陆正念垂头,脸上已红,小声道:“为、为何……”

街上太吵,张君奉走近一些才听清,好笑道:“当初总管府寿宴时我便见你算有胆识,那日杀敌更见识到了,你便当钦佩好了,何况你还对我……”

陆正念赶紧要走。

张君奉快走两步拦住她,直摇头:“算了算了,现在又没胆识了。”

“……”陆正念看看他,脸更红,“你怎么……这是大街上。”

张君奉道:“你这怎么行,一贯有人告诉我,要什么就得靠自己去争,看来你需学一学。”

陆正念诧异:“谁这样告诉你的?”

“总管。”张君奉一顿,“不对,往后需改口叫郡公了。”

陆正念无言以对,却见他拨开了一旁拥挤的人群,回头示意她赶紧跟上,怯怯地看他好几眼,心跳得飞快,又隐隐藏着一丝欢喜,到底还是乖乖跟了过去……

城中正热闹,府门前却安静,大门上的匾额被换了下来,昌风和胜雨忙碌着,领人悬上去一块新的。

上面五个遒劲的大字:武威郡公府。

主屋里,舜音坐在榻上,一手拿着自己的折本,另一手却搭在一旁案头的软垫上,被面前端坐着的老大夫仔细地把着脉。

不能动,因为左耳周围还扎着几支银针,她只能翻一翻折本,算打发时间。

已经很久,她都快犯困,头一偏,被一只手托住,身侧贴来挺拔身影,让她倚靠在他锦袍收束的腰间。

舜音眼看去,穆长洲刚走近,正垂眼看着她,动了动唇:再忍忍。

老大夫一身官袍,总算起身,过来小心拔去几根银针,见礼道:“请夫人放心,未见大碍,但这不是一日两日的事,需慢慢来。”说罢又朝穆长洲见礼,收拾了东西便离去了。

舜音才算能动了,转头看一眼身旁:“我没料到你连这也安排了。”

这是远自长安而来的宫中御医,是穆长洲在奏折里的另一个请求。

帝王至此才知晓她因封家之事落了这暗疾,一概应允,亲征而来时特地带来了一名擅长此道的御医。

穆长洲一手拢去她左耳,俯身说:“无妨,慢慢会好的。实在不行,再痛时我也还会替你捂耳。”另一手抽走她手中的折本,“这也慢慢来,反正往后还长。”

舜音唇边轻轻牵起,点了点头。

穆长洲抓住她手,拉她起身出门……

帝王的仪仗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城中的欢腾却还久久未退。

从白日到夜晚,凉州城又找回了久违的繁华喧闹、鼎沸人声,四处灯火通明,舞乐欢语。

舜音走到街上,眼前到处都是穿梭的人影,抚一下耳,倒没像往常那般嫌吵闹得难受了,转头看向身后。

穆长洲刚被乐颠颠走来的胡孛儿找上,站在那里说着话,眼还看着她这里。

“夫人。”一旁有人唤她。

舜音转头,看见陆迢从道边避开人群走来。

他已收回凉州民政,做回名副其实的刺史,身上也换上了簇新的刺史官袍。

两个差役紧跟在后,捧着刚刚从信驿屋舍上除下来的驿旗。

从此之后再用不着了。

陆迢近前见礼,笑道:“还未向夫人道贺,夫人已受圣人诏封,我却还照常称夫人,委实失礼。”

舜音笑了笑:“还一如平常就好。”

那日帝王说并未忘记她和封家之功,自有安排,后来竟真有安排。

穆长洲被诏封为武威郡公后,次日她便被封为郡公夫人,却非因夫位而封,而是有专门的封号,号为河西夫人。

帝王没有公开封家钻研多年的暗探密传之道,也没有直言她曾对中原传讯递秘的功劳,只以她与穆长洲数次互为策应,铲除谋逆,同保凉州为功昭示封赏。

私底下,武威郡公府和她本人都有直报朝中的权力,此后若再有探知急情,也可随时传至御前。

路上又一群百姓欢闹着经过。

陆迢看见他们身上的汉衣,感叹道:“我早说过,夫人入凉州,就如长安吹来的一道强风啊。终于等到今日,果然我当初没有看错。”

舜音看他一眼:“看来陆刺史过往对我诸事相告,是一早就在期盼这日了。”

陆迢抚须而笑,望向远处:“谁不在期盼呢,这里的百姓分明也惦念着中原。”

舜音转头看了眼身后,低声说:“你没看错,我也没看错。”

身后的人已走近,悄然伸手过来,捉住她手臂,轻轻一拉,借着涌来的人群,将她带离。

远处街边,有刚刚远行而来的商旅在好奇询问:“听闻战事艰难,究竟是如何稳住了河西啊?”

“凉州有武威郡公府啊!”有人回。

“什么郡公府?好似有些印象,这都多少年没听说过了。”

“哎,多听几回,往后不就记住啦!”那人道,“还有中原,很多人都来了……”

舜音远远避开人群,站在街角,看过远处灯火明亮的大道和摩肩接踵的人影,转头看向右侧:“你就不觉得可惜?”

穆长洲一手揽在她腰后,偏头过来看她:“可惜。好在我已得到了最想要的,便没那么可惜了。”

舜音借着灯火,从他眼里看到自己的身影,心口一灼,伸出手臂,搭去他腰上,声已轻了:“虽有人会传扬你保住凉州的功绩,可也会有人继续散播你那些过往流言。”

穆长洲转头看向远处:“那也没什么,我已达成目的。过往诸事,百年后皆为尘烟。我做的那些,迟早会被彻底掩藏,不会被记住,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舜音看着他:“无妨,我记性好,我会替你记住,无论好的坏的,我都会替你记着。”

穆长洲迎着她目光,手已将她揽紧:“你做的一切,哪怕无人知晓,我也会替你记着。”

舜音低声说:“不仅要记着,还要一起,不是你总说与我是一路人的?”

穆长洲笑了,低头贴近她右耳:“不止……”

舜音掀眼,听见他贴在耳边的低语,露出笑,轻轻动了动唇:你也一样。

尝过世间百苦,各自行于暗处,久别再逢,唯你是从沥血痛楚中寻到的一丝蜜意,藏于心尖,拽我前行,此后哪怕长夜漫途,亦知来路归处……

夜风吹过,似抚慰过这片大地孤忠,又拂向城中未歇的百姓。

穆长洲揽着舜音,转身离去,彼此轻依,偏头低语,身影渐行渐远,走入暗处。

背后所过之处,却是满街灯火,一片灿烂。

——正文完——

107番外一

◎郡公府可安心迎接这将至的大喜。◎

一晃数月过去, 已是秋高气爽时节。

凉州城里变了许多,愈发热闹繁忙,一早便有好几支自西域而来的驼队穿过大街, 在一群群高鼻深目的胡商牵引下往中原而去,留下阵阵驼铃脆响;又有自中原而来的文人骚客, 三五成群地说笑漫步在街头。

胡孛儿自城外回来,好不容易打马避开出城的商队, 一进城门,恰好撞见张君奉自城上走下来, 正好不急着走了, 下马道:“你这是养成旧习了,还来巡视城头呢?”

张君奉瞅他两眼:“你不也一样, 还去城外查视骑兵营?”

胡孛儿压低嗓门:“我这是替郡公府忙活呢, 谁让咱那位新任的郡公又出府去了!”

按照惯例, 武威郡公府有直属兵马,属拱卫凉州之兵,只不过近来都交由胡孛儿代为巡营操练, 他才出城忙到了现在。

张君奉一脸了然:“那不必说, 既出府去了, 定是带着夫人一同出去了。”

胡孛儿凑近问:“你也不知他们去何处了?”

张君奉摇头:“近来外面的事情倒是听说了不少, 就是没听说他们的去向。”

这过去的几个月里, 凉州将过往城中一座破旧的文庙修缮,改成了教习汉学的学苑, 不论胡汉,凡有志科举者、有心向学者, 皆可凭考核入读。

这事便是郡公府一手领头推行的。

而后是西突厥可汗战后连伤带气, 已然无力再理政事, 据说可能已要面临王庭换主了。

吐蕃那边也有些动荡,与西突厥之间的联结断裂,双方彻底被中间的河西隔开,不再往来,朝中在战后与两面的和谈也一切顺利。

几件事下来,河西愈发平稳安定,却没怎么见到过穆长洲,连他们这些亲近的,也只知道他战后刚稳定就出府去了,就是不知到底做什么去了。

胡孛儿“啧啧”两声,贼笑打趣:“看这架势,这夫妻二人往后是日夜都要绑一起了,上哪都一起……”

张君奉忽的打断他,眼睛老远看着大街:“等等,那不就是……”

胡孛儿跟着望去,两眼睁圆。

远处大街上人群穿梭,路边停着辆马车,车旁站着肩阔身长的一道背影,周身玄袍革带,腿裹马靴,分外眼熟。

张君奉扯他一把,匆匆过去。

走了大半条街,直到跟前,总算看清楚,没认错,前面正说着不知去向,人竟就出现了。

穆长洲已闻声转头,一眼看见二人:“刚回便见到你们。”

胡孛儿近前道:“好多天没见!郡公如今是只顾与夫人在外逍遥了!”

穆长洲目光朝一旁车上看了两眼,往眼前的茶舍里走:“若是有事,便在这里说吧。”

张君奉先跟进去,紧追着问:“你们究竟去何处了?”

穆长洲在靠门的一张桌边坐下:“该去的都去了。”

推行汉学之事后不久,他和舜音就一道出了凉州,先往北去,接近西突厥草原,探知他们内部已有争权生乱之态,没有停留,又往南行,朝吐蕃边境走。

一路他们都轻装简从,身着吐蕃裘衣,看似一对小有家资的行商夫妻,实际却是趁着此战他们受创动荡、自身难顾之际,将其针对河西的兵事城关都打探了一遍。

虽他们的消息可直呈朝中,但在外出于谨慎,还是先以密信送至秦州,让已返回的封无疾再转送入朝,建议朝中在附近的中原几州关隘加强防守,连具体位置都标示了出来,此后便能汇同河西防卫,共成屏障。

朝中动作迅速,河西由此彻底隔绝开了南北两面,两面再难联结,后续和谈自然也分外顺利。

这些事在传至凉州之前,他们早已知道,甚至还参与了。

原本计划要在外多待些时日,还要再去河西其他几州看看,不想突来状况,只好立即赶回。

舍中伙计送了茶汤上来,张君奉随意端了一盏,看他脸上竟隐隐带笑,似是兴致不错,意外道:“看来这一路尽是好事了。”

穆长洲的笑深了一层,不答反问:“你们近来可有事?”

胡孛儿端起茶盏灌了一口,放下道:“大事没有,小事一堆,前阵子我刚将我婆娘儿子都从乡下接了过来,正准备引来与你们见见呢,去郡公府好几回也没见着人。”

张君奉顿生诧异:“你说什么?你竟早有妻儿?!”

胡孛儿梗脖,不服气:“这是什么话,我这年纪为何会没妻儿?想当初我刚认识他……”他瞅向穆长洲,马上改口,“刚认识郡公那会儿,正是要他写家书回去,当时才新婚呢!”

穆长洲看他一眼:“还是头一回听你说。”

胡孛儿得意地“嘿嘿”笑两声,忽想起什么,脸一垮,凑来他跟前低叹:“还是太可惜了!只做郡公太可惜了!”他瞅瞅左右,更小声,“我说过没有?我有个本家族叔,比我大上几岁,我与他一样大嗓门、好武力,因而都投军了。他投军早,去了幽州,如今跟着幽州节度使都做到郎将了!我从军晚,来了凉州,本以为遇上你撞大运了,能比他强呢,怎料最后你到手的总管却不做了!不然我接家里人来时,岂不是更有脸面了!”

穆长洲道:“那又有何妨碍,你已是校尉,将来或能直升将军也未可知。”

早前因功论赏,胡孛儿被圣人下诏,封为了振威校尉。一听这话他又来劲了,双眼发亮:“有道理,至少我如今比封家郎君也不差了。”

张君奉无言以对,看到穆长洲身上,才道:“我倒是没什么事,就是准备去甘州赴任了。”

他如今被封为了甘州都督,算是接了令狐拓的位。

刚好想到令狐拓,他又道:“倒是还有件小事,据说令狐拓好事近了,是陆刺史前几月入都觐见时给他牵的线,女方出自东都,他许是也有心联结中原,了解过后便答应了。我还道他到这年纪也总不娶妻,是要去做和尚了,想来还是因为当初那血仇,才一直没那心思。”

胡孛儿闻言嗤一声,他是养成习惯了,虽不对令狐拓吹眉瞪眼了,偶尔私下还是要摆点脸色。

穆长洲只轻微点头:“我已知道了。”

既是陆迢牵线,自然也早就告知了舜音,他们还在返回路上时便听说了。

舍中伙计又走了过来,送来了一份仔细包裹好的点心。

穆长洲朝门外招手,立即进来个弓卫付了钱,取过点心,捧去了外面。

胡孛儿和张君奉都觉莫名其妙,看他历来也不像是会买这种东西的人,今日是怎么了?

张君奉忍不住问:“郡公方才停在外面,莫非就是来买点心的?”

“嗯,”穆长洲脸上又有了丝笑,“给我夫人买的,难得她如今爱吃这些。”说着已站起身,似乎坐在这里说到现在,就是在等这包点心,等到就要走了。

胡孛儿懵了一下,赶紧问:“对了,郡公突然回来了,过阵子可会又要走?”

穆长洲停下:“短期内不会出去了,后面都要好生待着。”

张君奉看他脸上始终带着笑意,和胡孛儿对看一眼,愈发觉得奇怪,这是有什么好事不成?

门外忽有人走了进来,穆长洲偏头看了一眼,立即大步走去。

二人跟着扭头看去,不是舜音是谁。

她一走进来,先看了二人一眼,只站在门边,穿一袭宽松齐胸襦裙,双臂间挽着披帛,拢在身前,目光又看去身旁:“我还道怎等到现在,原来是在此说话。”

穆长洲在旁一手扶着她,口气很轻:“怎么不在车上等我?”

舜音声不觉放低:“哪里需要这般小心。”

穆长洲已半揽半扶着她朝外走,像是根本不在意其他人的眼光,也没顾上与二人多言。

张君奉和胡孛儿看着他们走了出去,又对看一眼,仍是一头雾水。

回味半晌,到底还是张君奉脑子活,想到什么,恍然大悟,“唰”地站起来:“莫非……”

外面,舜音被穆长洲扶着,一直走去车边,还没说什么,察觉路上经过一行人马,不禁看去一眼,脚步停下。

一行人也陆续停下,为首马上的恰是令狐拓,穿了身软甲,看见她,擡手抱了抱拳,又看一眼她身旁的穆长洲,还如以往一样,没说什么。

舜音见他客气,过往似也全都放下了,稍欠身还礼说:“听闻观察使好事近了,新妇也自中原而来,定是位佳人。”

令狐拓一板一眼:“夫人谬赞,若她能有夫人一半英勇,我便心满意足了。”

腰后贴上手掌,舜音一怔,瞥了眼身旁的穆长洲,他手撑在她腰后,眼盯着令狐拓,忽笑了一下。

“走吧。”他手一托,将舜音送上马车。

舜音被送入车中,他紧跟着就坐了进来,外面马蹄声动,令狐拓已带着人走了。

弓卫引路,车很快就驶了出去,舜音看着他:“你做什么,连这也要吃味?”

穆长洲目光看来:“免得叫他失望罢了,这世上你只有一个,哪能如此对比。”

舜音唇边刚要轻轻扬起,又忍住,看他两眼:“你近来话说得愈发好听了。”

穆长洲垂眼看去她身上,一手抚上她小腹,噙了笑,故意说:“那是自然,已多了一个人在听了。”

舜音身上襦裙宽松,挽着的披帛也始终半遮着身前,恰好挡着小腹,无人发现,那里已经隆起。

她已有孕数月了。

原先一无所觉,他们甚至还从北到南地走了这么远的路,又在河西边境那些复杂难行的山岭间穿行了多日。

事刚完,舜音却没来由地犯困,食欲不振,精神也不好,她还以为只是累了,并未表露。

后来却又干呕起来。穆长洲立即带她赶往最近的镇子,请了个大夫过来,才知缘由。

她已有孕,只是反应来得晚。

当夜,穆长洲几乎大半夜没睡,在留宿的客舍院中,平静地嘱咐弓卫即刻安排返回,走去客房门外,却停下徘徊了许久,一时竟难以言明心情。

直至舜音拉开门,轻声问:“怎么,这回也不是时候?”

穆长洲顿住,看着她站在门边的身影,脸上一点一点露出了笑,快步走去,一把抱住她,送入房内,在她耳边说:“是时候。”

战后刚稳定,这个孩子便到了,怎能不是时候。

次日他们便返回,只是穆长洲太过小心,走得缓慢。

以至于现在回到凉州,都已是深秋时节了,舜音也早已显怀了……

郡公府里忙得不行,刚迎回郡公和夫人,那位老御医又被请去了主屋,照常以银针扎了一圈舜音的左耳,又搭指为她号脉。

舜音坐在屏外榻上,穆长洲就站在一旁,从下车进府门到现在,他都寸步不离左右。

老御医得过吩咐,说话声音很低,有意不多声张:“夫人左耳非病,亦无重伤,只在自身罢了,好生调理即可,已不需时时针灸,因何今日刚回就急于……”话未说完,他又细听脉象,这才注意到夫人衣着宽松,抚须笑道,“原来如此,夫人放心,脉象强健,夫人也身体无恙,郡公府可安心迎接这将至的大喜。”

舜音道谢,看向身侧,仿佛在问,现在放心了?

穆长洲如同应和,点一下头。

老御医拔了银针,告辞离去。

外面胜雨紧跟着就送入了热水,一脸带笑,马上领着侍女们去张罗准备给夫人补身的温汤。

买来的点心放在案头,舜音咬下一口,酸酸甜甜的软糯,一手拿起折本,思忖说:“或许还是将此番所探军情都记一下,描绘入舆图设防,再交给朝中与河西都留一份。”

穆长洲拧了帕子过来,抽走她手中折本:“后面我替你记,先歇着。”

舜音看他:“这一路歇得还不够多?”

刚说完,手背一热,穆长洲已拿着帕子擦了上来,顺着她手,掀开袖口,往她臂上擦了擦。

这一路回来,也全是他这般给她擦手擦脸。舜音朝门外看一眼,低低提醒:“已回府了。”

穆长洲转头看了眼门,起身过去,重新在铜盆中拧了帕子,顺带将门给合上了,走回来,拿着帕子贴去她颈边:“你以往也给我擦过,如今给你擦也应该。”

舜音颈边温热,被他话弄得脸上也要热了。他的手没停,仔仔细细地擦去她颈后,又往下,送入她襟口。

轰然浑身热起,那帕子已抚去她心口,托着她心跳一般,她呼吸急了,往后靠,半边肩背抵住他胸膛,一手隔着衣襟按住他手,擡眼看他,如瞪了他一眼。

穆长洲挣开手,慢条斯理地继续给她擦着身,唇贴去她右耳边:“无妨,别的我也一样可以服侍你。”

舜音霎时耳边一阵嗡嗡作响,低语:“你就是故意的……”说着刻意侧了侧身,背对他,又去捉他的手。

穆长洲忍笑:“这些话以后不能随便说了,已多了个在听的,要说也只能换只耳朵说了。”他衣襟里的手连帕子一把收紧,将她搂入怀里,贴去她左耳,低语一句,“这样可行了?”

舜音身忽的一顿,转过头:“你刚才说什么?”

穆长洲确实是故意的,好让她少惦记别的,握帕的手轻动:“能说什么,分明什么也没说……”他话停住,手也停了,看着她怔忪的脸,已回味过来,看去她左耳。

似不敢确信,他又贴近她左耳边,刻意低唤:“音娘?”

低沉又细微的声音钻入耳中,气息缭绕在耳边,舜音一手抚上左耳,迎着他的双眼,缓缓牵起了唇。

穆长洲手瞬间将她搂紧,胸膛里激烈跳动,唇紧贴在她左耳边,许久,低笑出声。

作者有话说:

番外一来啦!

PS:番外隔日更哈,因为要捋一捋具体写哪些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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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番外二

◎主封无疾·阎会真,次穆长洲·舜音◎

秦州, 年后刚刚开春,道旁深深的茅草还枯白的一片没有转绿,被阵阵凉风吹如拂浪。

封无疾就伏身藏在这片深草间, 盯着道上走来的三个人。

那三人看衣着普通似平民,却形容鬼祟, 东张西望。

封无疾等着他们走到附近,扬手一挥, 远处左右立即射出几箭,正中三人小腿, 对方惨嚎着仆倒在地, 他拔地而起,抽刀冲了过去。

四周也冲出来一群人, 拿着弓, 都是自凉州赶来的弓卫, 与他一起合围而上,顷刻就将这三人扣押住。

这三人都是自吐蕃派出的暗探,几月之前, 趁着商队混入了凉州, 然而没多久就被发现了, 他阿姊也知道了。

舜音当日还在城中若无其事地走了一趟, 记住了这三人的相貌和所带包裹, 又在他们停留处探知了他们行踪,断定他们后面要探的方向, 却未打草惊蛇,只派出了弓卫, 一路尾随而来, 另一面寄了密信来秦州, 让封无疾留心。

直到中原地界,确定了这三人是奔着打探防线而来,他们才下手,早有准备,顺利至极。

封无疾收了刀,自怀中摸出他阿姊的来信,对照密语描述,又仔细打量这惨嘶的三人,确认没错,才让跟来的秦州兵卒将他们拖走,回去好生审问。

人被拖走了,他扭头打量一圈此番赶来的几个弓卫,这些以往都是穆二哥的近卫,现在都快被他阿姊训成专门的斥候了。

想当初战时,他阿姊还得到了一整个斥候营,不过后来穆二哥不做总管了,斥候营的鱼符也交回去了。

他知道后可惜了好久,如今看来,他阿姊这是在郡公府里又练出一支来了。

不止,据说军中也多了他封家以往钻研出的一些法子,加之穆二哥训以战术,既做暗探防御,又可像此番这般揪出外敌中的探子。

这么一想,他夫妻二人如今做的事,倒像是将他父亲当初的愿望给实现了。

封无疾想到此处有些感慨,吸吸鼻子,收起信,问弓卫:“我阿姊近来如何?”

似就等着他问,一名弓卫取出封信:“郡公还有封手信,要交给校尉。”

封无疾赶紧接过,拆开一看,只简单几句,他眼已发亮:“走,我这便与你们同去凉州!”话刚说完,低头看见自己沾满尘土的衣摆软甲,反应过来,“唉,不行,不能这般空手去!”

说着忙去找自己的马,便要赶去准备。

穆长洲在信中告诉他,舜音已经有喜数月。

按照弓卫追踪这三个暗探的时日,再一路赶来的时日,前后一算,怕是已临盆在即了。

封无疾早就想去凉州了,如今又逢上这大事,哪能耽搁,当即返回秦州告假,赶赴凉州。

准备得很快,往凉州去的路上,不仅他跨马领头,后面还跟了驮着大包小包的好几匹马,与弓卫一道,一路马不停蹄。

凉州城外不过刚化完积雪,还感受不到开春迹象。

封无疾老远看到凉州城那雄浑城墙,便振奋拍马,往那里疾驰,忽然瞥见迎面有人马赶来,又赶紧勒住,看清后一愣:“你怎会在这里?”

眼前三四个骑马的人,为首马上的是阎会真,身后是随从。

阎会真也没想到会在此遇上,跟着停下,脸上似惊又似喜:“你来凉州了?”

封无疾露笑,上前道:“莫不是又来接应我的?这又不是战时了。”

阎会真似才反应过来,那丝笑一瞬没了:“谁来接应你,碰巧遇上罢了。”

“总是与我遇上,便是有缘。”封无疾道,“那便一并回城吧。”

阎会真脸色微红,却忽而板起,打马就要与他擦身而过:“什么有缘,我要去中原。”

封无疾奇怪:“去中原何处?为何要去?”

阎会真眼神闪烁:“随便去哪,反正要去。”

封无疾上下打量她,觉出不对,横马拦住她,劈手扯过她手里缰绳:“你在中原不也就认识我一个,能去何处?现在我已来了,更无须去了,返回吧。”

阎会真要拽回缰绳,脸上更红:“谁说我就认识你一个!你快松手!”

封无疾没松手,但停住了,想一下:“你若真是有事要去,我不拦你,但这几个人可不行,回城去阎家准备好了再去,或者我先往城中去阎家通报,让他们多派些人护着你,你再去。”

阎会真似没话可说了,扭头嘀咕:“你这般关心做什么……”

封无疾耳尖地听见:“我如何不能……”刚要脱口而出“关心”二字,转眼看前后都是人,回味过来眼下已很逾距了,他只能一本正经地坐直些,又拽一下她的缰绳,“先回再说,这时节可没你想得那般安全。”

阎会真想说什么,但忍住了,马已被他扯着往回,走出去好长一截,才算把马缰给拽回手里。

封无疾急着要去见他阿姊,一边留意她,一边打马往前赶,很快就到了城下。

正准备入城,却见城内匆匆赶出来几人,皆打马而来,直迎他后方的阎会真而去。

封无疾停下看去,迎出来的几人大多是随从,为首的是两个男子,一人身着胡袍却是汉人面貌,与阎会真看来有几分肖似,另一人却是深目高鼻、卷曲黑发的回鹘人相貌。

阎会真冲着那汉人面貌的男子称了声“族兄”,朝封无疾瞥了一眼,一旁那回鹘男子已打马靠近,与她说起了话。

“好端端的怎想起出城去了,若遇险可怎么好?我们差点便要追去找你了。”其族兄低声道。

阎会真不语,也没与那回鹘男子说话,又看一眼封无疾,肃起脸,扯缰打马,直往城中去了。

封无疾眼睁睁地看着她进了城,忽见那回鹘男子竟抢在其族兄前面紧跟着她进了城,不禁皱眉,有些明白过来。

她刚才答应被他带回城,怕是因为他说了那句要去阎家通报,莫非就是要避开这族兄和回鹘男子才突然要去中原?

“封校尉,可以入城了。”一旁弓卫提醒,上方守城官员已让通行了。

封无疾眼只追着进城而去的阎会真,已看不见她身影,跟着打马入城,扫视一圈,仍没看到她,又想皱眉,有些后悔了,早知该问清楚,眼见弓卫还在等候,只好忍住,先去见他阿姊。

早有一名弓卫快马赶回,带回了擒住暗探的消息,又报了封无疾将来的事。

郡公府已有所准备,舜音早起便在前院花厅里坐着,时不时朝外看一眼。

等到快午时,总算外面传来人声马嘶,胜雨快步走入:“夫人,封郎君到了。”

舜音被她扶着起身,走去厅外,看见封无疾走了过来,一袭翻领袍衫外罩着披风,身形比以往壮实了一些,脸色却有几分无精打采,手里拿着马鞭也没想起来放下。

“怎么了?”舜音问。

封无疾回神看来,一眼看见她身形已丰润许多,即便一身厚实襦裙也遮不住明显浑圆的小腹了,赶紧走近:“阿姊小心些。”说着转头叫人将带来的东西送来。

舜音打量他:“你还没说怎么了。”

封无疾打岔道:“没事,我能有什么?”

刚好弓卫将他带的东西送入了,大包小包地往院内搬。

舜音看了一眼:“我这里什么都不缺,何必带这么多东西。”

“我也不知带什么好,瞎准备了些物事。”封无疾又自怀里掏出一串坠金玉佩,塞到她手里,“这是当初离开长安时母亲交给我的,就等着这种时候好带给你呢。”像是怕她拒绝,他忙加一句,“也不是给你的,是给孩子的,我也有,这就是个礼节。”

舜音拿在手里,并未说什么,倒是他心急地解释了一通。

封无疾担心她累,催她回屋:“阿姊快去休息。”

舜音看他脸上始终有几分心不在焉,也没再问,转头吩咐胜雨安排,对他说:“你刚到,自己先好生休息吧,晚些给你接风洗尘。”

封无疾只点头。

舜音回了后院主屋,刚在榻上坐下,穆长洲从门外走了进来。

她看去一眼:“你与他刚好错过了。”

穆长洲自外刚回,是去接封无疾的,一手解下身上披风,搭在一旁:“没错过,只是恰好看到他与旁人同来,便没打扰,特地让他先来,我才回。”

舜音问:“与谁?”

穆长洲走近,俯身在她左耳边,低语了个名字。

舜音的左耳自能听见,日渐恢复,他也时常特意在她左耳边说话,如今能听见的声音也自细微到逐渐清晰。她有些诧异:“他是与阎会真同来的?”

穆长洲说:“你难道没发现,他们早在战前便已很亲近了?”

舜音才想起他们之前数次遇上,她原本只当巧合,并未多想,何况这二人先前诸多不对盘,此时方回味过来,难道封无疾来时那模样是因为阎会真?

穆长洲微一挑眉:“罢了,你当初对你我的事都不在意,又何尝会在意别人的事。”

“……”舜音无言,怎还翻旧账。

穆长洲笑一下,不往下说了,坐来她身旁,一手抚上她小腹:“还是先在意这个吧。”

舜音跟着垂眸看了眼小腹,身子重,才片刻已不觉倚靠在他身前,手也抚了上去,大概临盆也就是没几日的事了……

封无疾到了,却没一直待在府里,隔日一早便独自出了门。

城中大街上人来人往,他骑着马,有意在城中四处转悠了几圈。

将往常去过的地方都去了一遍,却没见到熟人身影,眼看着头顶日已升高,他停马在城东大街上,扫视周围,竟有些烦闷。

明明以往随便出来一转便遇上了,今日却像是怎么也遇不上了。

正准备去别处,瞥见斜角一间香料铺中走出了几人,为首的便是阎会真,今日她没着胡衣,反而一身汉衣襦裙,梳着层叠发髻,乍一眼险些没认出来。

封无疾不禁朝她多看了几眼,下马便要上前,却见她身后又跟出了先前见过的那回鹘男子,竟也穿了一身汉袍,束着发,端着仪态,瞧来竟有几分文人姿态了。

后面那位族兄与一干随从都在,又是那一群人。

阎会真已看到他,脚步停下,脸却板着,转了过去,似乎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封无疾牵着马一愣,转眼见那回鹘男子与她族兄都看了过来,也不知是否看出了他想走近的意图,一下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下一瞬,那位族兄忽而看去他身后,擡手见礼:“郡公。”

封无疾回头,穆长洲正领着三两弓卫策马而来。

到了眼前,他勒停,点头还礼,一边顺带般指了下封无疾,说:“巧了,这是我妻弟,昭武校尉封无疾,此前抗敌,亦多亏了他领兵来援。”说着看一眼阎会真,“他与令妹也相识。”

阎会真垂首向他见礼,仍未看封无疾。

一旁那回鹘男子也跟着见礼,似乎早闻他大名,很是恭敬。

“原来如此。”听到介绍,阎家族兄看向封无疾的眼神已有些欣赏了,“原来是夫人胞弟,真是仪表堂堂,年少英雄。”

穆长洲带笑寒暄两句,看一眼封无疾,施施然带人离去,仿佛就是遇上顺便引见了一下,别无其他。

封无疾见他远去,又去看阎会真,那位族兄正在问她:“既与封校尉早就相识,怎一声见礼也没有?”

他总算找到个理由上前:“之前来援全靠令妹接应,还未道谢。”

族兄会意,笑着领那回鹘男子走开几步,让他们说话。

阎会真却仍无理会他的意思,站着一步没动。

封无疾看看左右,走近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回:“还不是与以往一样,四处赏玩罢了。”

封无疾看一眼等候在前方的回鹘男子,紧眉:“哪里与以往一样,看他如此不避讳,定有其他用心。”

阎会真瞪他:“你此时与我不也没有避讳?你有什么用心?”

“……”封无疾被噎住,看见她脸说完这话后倏然红了,衬着云鬓襦裙,直扑他眼中,不禁心旌一摇,也不自在起来,擡手抓了一下耳边。

过往他早失父兄,早习惯了面对母亲和阿姊,皆是女眷,从未意识到有何不妥,何况早听说她多年待在西州,惯于胡俗,更不觉有什么,结果今日别人在她身侧,居然在意起这些来。

他觉得自己多半是变了。

阎会真这几日心烦,回话也不客气,回完便要走:“我走了。”

封无疾察觉她连往日态度都变了,仿佛要与自己分出界限一般,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她便走去了她族兄站立处,那回鹘男子马上又殷勤与她说起话来。

“不如一并引见……”其族兄低声说着,看了看那回鹘男子,大概是想让她引见给封无疾。

阎会真说:“不必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封无疾张一下嘴,眼见旁边多着那两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看着她走远。

直到人彻底走远不见了,他还杵在原地,面前几人驰马而来。

只这片刻,穆长洲已领人原路返回。

封无疾看见他身后弓卫手中提着一包裹好的点心,看他:“穆二哥专程为我阿姊出来买这个?”

穆长洲停住,点头:“顺带巡城,这里只剩你了?”

封无疾被这话问得赧然,坐上马背,犹豫一下,靠近他身前问:“凉州有这等陪人赏玩的风俗?”

穆长洲眼神了然:“无此风俗,只不过他们阎家历来与回鹘亲近,多有联姻,大概是想借此机会让二人认识熟悉,你今年也满十八了,她与你年纪相仿,自然到了时候,阎家长辈俱在,少不了有人为她安排。”

封无疾听了不太舒坦,脸上没事般道:“我也没问那么细。”

穆长洲说:“若不在意,便是看见了也会当做没看见,若在意,没看见也要多问几句。你若不在意就别再打扰别人,真在意也不必优柔寡断,好歹是领军之人,总不会没这点魄力。”

封无疾不过刚觉出些自己那点心思,便被他当众拆穿了一般,脸上挂不住,看看左右,小声道:“你、你以往对我阿姊便这样?”

穆长洲看他一眼,转头接了那包点心,扯马往前:“当我什么都没说,你自己看着办便是。”

“……”封无疾目视着他也走远了,总觉得他是不想回答自己,扭头看看早无那几人身影的大街,快要心闷了。

这日之后,没再遇到过阎会真,大街上倒是热闹起来了。

还没两日,上巳节到了。

以往凉州多胡节,如今不同,汉节一样隆重,节庆当日,到处多的是出来踏青巡游的年轻男女。

封无疾在郡公府里心闷了两日,特地按捺着没出府,将前前后后都细想了一遍,免得自己是头脑发热。

一早他抽了个空,又去陪他阿姊,结果总被她打量,便猜穆二哥定是与她说了什么,实在待不住,还是出来了。

真是天意捉弄,先前转悠来转悠去也遇不上,今日居然刚转到城西一角,便见到了那熟悉身影。

封无疾停住马,朝前看,阎会真就站在道旁,依然穿着汉衣衫裙,却加了件披风在身,仿佛就要远行。

她后面跟着一行随从,引着马车而来,那回鹘男子打马在前方一截,倒是穿回胡衣了,不过端着仪表,仍很有汉家书生气。

封无疾一惊,在他们身上来回看了几眼,立即打马过去。

他马一动,阎会真便看到了他,准备上车的脚步一停,仍然肃着脸,只眼神在他身上多转了一圈。

封无疾下马,走到她跟前,察觉前方那回鹘男子已朝自己看来,也没管,压着声急问:“你莫不是要随他去回鹘?”

阎会真愣了愣,紧跟着回:“你问这做什么?”

封无疾打量她:“我看你一身汉衣,分明是故意在他跟前穿的,显然是对他无心。”他声更低,“何况我早说了,你以往中意那些文人风度也不是真中意,他即便生了几分文人仪表,也不见得就合你的意。”

阎会真脸上还没红,但已烫起来了,全被他说中了,不想承认,又低又快道:“你竟在这大街上胡言乱语。”

“我有什么办法,你如今已不想搭理我,说走就走,我能去哪里说?”封无疾觉得自己声音压得够低了,至少那边的回鹘男子听不见。

阎会看了看两边,生怕被人听见,她是态度变了,那是因为不好理他了,年岁渐长,他是外男,无名无分的,还能多亲近不成?何况见到就想起当时他夸她不错的话,越想越气闷,干脆不想理他了。

封无疾眼见她鼓着脸颊,似有气又似说不出来,瞥见那回鹘男子左顾右盼地就要来了,干脆牵马在身侧一挡,一鼓作气道:“你既对他无意,去什么回鹘,我中原不也有好儿郎?”

阎会真皱眉:“你想说谁啊?”

“我啊,”封无疾低声,“你不是还亲口说过我不错?”

“你……”阎会真脸还是红了,直红到颈边,没好气道,“轻浮!”

封无疾也没好气:“不轻浮你便走了!”

二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看着。

直到那回鹘男子忍不住隔着马提醒:“还走吗?去西州太远,再晚上路,今日便来不及投宿了。”

封无疾回味过来:“去西州?”

阎会真脸红未消,扭头小声道:“家里终日催,我想去西州找我阿姊避避罢了。”

只不过是要与对方顺路照应着同行而已,不如此,家里哪肯放她走。

封无疾恍然,紧跟着就反应过来自己刚都说了什么,干杵在原地,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

“封郎君!”昌风忽而打马赶来,老远就在叫他,上气不接下气,“快,夫人……”

封无疾转头,被他模样吓一跳,赶紧上马,对阎会真道:“你别急着走,我先去看我阿姊!”

阎会真看他驰马就走,也被惊到了,以为舜音出了什么事,忙对回鹘男子道:“不急着走了,我要去看看夫人。”

封无疾拍马飞快,刚到郡公府大门外,一跃下了马,直奔入门,边走边唤:“阿姊!阿姊!”

昌风跑着追来:“是我话未说完,夫人要生了,没出事!”

封无疾已走进后院,停步缓口气:“我就说,走之前还好好的,真是吓死我了!”

刚想问怎样了,忽听一声门开,有人走了出来,他连忙看去。

穆长洲出了门,长身挺拔,步履如常,革带束袍凛凛,只脸色微白,眉眼低压,紧抿着薄唇,似带了疲态。

封无疾走近,上下看他,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门又拉开,胜雨陪着稳婆走了出来,封无疾忙问:“如何……”

话还未说完,稳婆一叠声回:“没事没事,生产顺利,夫人一切都好,郡公已问过百回了。”

“……”封无疾长松一口气,伸着头朝屋里看,但门已关上了,此时也不是探望的时候,只好忍住。

穆长洲忽说:“你回来的正好,我准备了些东西给你。”说着朝昌风招一下手。

封无疾心思被拉回来,昌风不知何时已去取了东西来,都在一支长条匣子里,递到他跟前。

他拿过来打开,里面是卷轴书籍、字画文章,不明所以地擡头:“这什么?”

穆长洲说:“阎家喜爱文人文事,这些都是珍品孤品,你若需要,下次便拿去送给阎家,不需要便算了,自己定吧。”说完转头推了门,又进主屋里去了。

封无疾呆了一瞬,忽然想起让阎会真别急着走,忙又快步往外。

走到府门外,一眼看到阎会真,她竟跟来了。

“夫人怎么了?”她朝府门里张望。

封无疾吐出口气:“没怎么,刚生完孩……”他忽生懊恼,“我刚才竟忘了问是外甥还是外甥女!”

阎会真才明白过来,白他一眼:“亏你那样,原来是喜事,我还当是怎么了。”

话到此处,似是无话可说了,二人想起先前路边所言,都有些尴尬,眼神一碰,又各自转开。

封无疾手一动,碰到那长匣,想了起来,将匣子递过去:“你看……我刚好在凉州,要不然就以这些做见面礼,去阎家拜会一番好了。”

此时细想,自战后他返回秦州,便在等着机会再来凉州,一收到穆长洲的信便来了,或许也早有他意了。

只不过经此一番,才回味过来罢了。

阎会真一手掀开匣子看了看,又看他:“这些东西一看就不是你准备的,定是郡公帮你的。”

封无疾笑道:“那有什么关系,你这么说,我便当你同意了。”

阎会真嘀咕:“光我同意有什么用,这又不是送我的。”

“你先同意才行,否则我还登什么门啊。”封无疾回。

阎会真一把抱过那匣子:“好了,我同意了!”

明明脸红心跳,偏又没完没了,真是随时都要与他争起来……

主屋里,一阵嘹亮的婴啼刚停,孩子刚刚安宁地睡下。

舜音倚靠在床头,尚未睡去,掀眼看见走入屏后的身影,轻声说:“放心好了,没什么事,你倒比我还难熬。”

穆长洲已进来有片刻了,站在那里看她到此时,才缓步走近,唇边一牵。

她生产得很顺利,过程虽痛得难忍,却也没受什么折腾,孩子便出生了。

倒是他,非要破忌进来陪着,脸绷着,没有丝毫放松,直到听见孩子哭声,稳婆禀报一切安好,才算回缓。

孩子被裹在襁褓里,睡在舜音身侧,脸还红皱,是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