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正南方,把葫芦湾村活动大院晒得暖烘烘的。青砖地缝里的草芽蔫头耷脑,只有老槐树的枝叶还精神,风一吹,叶子“沙沙”响,混着村委会办公室飘出的戏文调子,在院里打着旋儿,慢悠悠地裹着烟火气。
东子书记的二郎腿翘在办公桌木沿上,黑布鞋的鞋尖跟着收音机里的梆子声轻点,节奏踩得准准的。手边搪瓷缸子冒着白汽,碧螺春的嫩芽在温水里舒展,卷着浅绿的边儿,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上周把村西头宅基地纠纷捋顺,总算能偷半天闲,连空气都透着松快。他眯着眼,跟着戏文哼“苏三离了洪洞县”,尾音还没拐完,办公室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风裹着股旱烟味钻进来,桌上几张报表被吹得翻了个卷,东子眼皮一抬,看见二懒爷爷背着手站在门口。藏青色中山装熨得没一丝褶子,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严实,花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腰杆挺得比院里的电线杆还直。走路时肩膀微微晃,还是当年当村治保主任时那股子不慌不忙、大摇大摆的劲头,只是眼角的皱纹,比去年又深了些。
东子“噌”地从藤椅上弹起来,二郎腿就那么一收,膝盖差点撞翻搪瓷缸,忙不迭往前迎:“哎呦,二懒爷爷!这是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可是把我想坏了!”
二懒往屋里迈两步,目光先扫过墙上“乡村振兴示范村”的锦旗,又落回东子没来得及放下的腿上,鼻腔里轻“哼”一声,白了他一眼:“我说你小子,在镇里培训大半年,正经本事没学几样,拍马屁的功夫倒长了。怎么,我二懒就不能来村委会?还是说,我这退休老干部,成了外人,连门都进不得?”
这话一出口,连收音机里的戏文都显得局促,调子弱了半分。东子赶紧把腿收回来,双手在衣襟上蹭了蹭,脸上堆着笑,声音放软:“哪里话!二懒爷爷您可别误会!我是真惊喜,打心眼里的惊喜!您当年在任时,整天泡田埂、蹲晒谷场,十天半个月难来村委会坐会儿,如今退了休,反倒主动上门,我这心里啊,是惊吓掺着惊喜,高兴都来不及呢!”
他一边说,一边拉过旁边的木椅,袖子蹭了蹭椅面的灰:“您快坐!我再给您泡杯茶,还是您当年爱喝的黄山毛峰,我特意托人从镇上捎的,新茶!”
二懒没动,从中山装内兜摸出个黄铜烟盒,“啪”地打开,金属声脆生生的。他抽出支烟夹在指间,又摸出火柴,“嚓”一声划燃,橙红色火苗映着眼角的皱纹。吸了一口,烟圈慢悠悠从鼻孔飘出来,在阳光里散成淡雾,他才开口:“茶不用泡,我今儿来不是喝茶的。”
东子刚拿起的茶叶罐顿在半空,又轻轻放下,笑容更殷勤了些:“您老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有啥吩咐尽管说,只要我东子能办的,绝不含糊!”
“也不算吩咐。”二懒把烟蒂在门口痰盂沿上按灭,声音沉了沉,“村里要修南边的灌溉沟渠,我代表合作社,出五万。村头那片空地,你们想搞体育设施给娃们、老人们活动,合作社再出三万。这钱,下周让会计打给村里账户,怎么样,力度够不够?”
东子眼睛“唰”地亮了,往前凑了两步,声音都带了颤:“二懒爷爷!您这可是救了我的急啊!那沟渠再不修,秋收的水就供不上了,体育设施的事,村民代表会提了好几回,就差钱没着落!太谢谢您了!也替我谢谢合作社的乡亲们!”他激动得直搓手,差点把“您说啥就是啥”喊出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二懒爷爷的脾气,最不喜欢听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