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遇袭
山路像条被揉搓得皱巴巴的灰布带子,勉强挂在湘西墨绿色的山峦间。
古之月那双粗糙、沾着油污的大手稳稳搭在道奇卡车那磨得油光发亮的方向盘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辆老旧的卡车吭哧着,喘着粗气,像个肺痨鬼,在崎岖不平的路面上颠簸前行,每一次剧烈的摇晃都仿佛要把它那一身老骨头给摇散架。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混杂着发动机沉闷的咆哮,在山谷间回荡。
车厢里堆满了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木箱子,上面刷着醒目的黑色字样:
“弹药”、“小心轻放”。
沉重的负荷压得卡车钢板弹簧吱呀作响。
副驾驶座上,刚从东北跟过来没多久的徒弟王拴柱,一个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脑袋剃得青乎乎的小伙子,正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陡峭山崖和茂密得几乎透不进光的丛林。
他显然是憋坏了,这寂静的旅程让他浑身不自在。
“师傅,”
王拴柱终于忍不住,转过头,带着浓重的东北腔开口打破了驾驶室里的沉闷,
“俺说,这山路也忒难走了点!
比俺们那旮沓的雪地还磨叽!
您以前打小鬼子那会儿,走的道也这样式儿的?”
古之月眼睛依旧盯着前方,头也没偏,用带着苏北口音的官话慢悠悠地回答:
“么得(没有)。“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
”打鬼子那会儿,路更孬(不好)。
好多地方根本么得路,全靠两条腿趟出来。
鬼子……哼,鬼子的路好,卡车、装甲车、坦克,轰隆隆就开过来咧。”
“小鬼子真那么厉害?”
王拴柱往前凑了凑,兴趣更浓了,
“俺听队里老同志讲,咱们不也打赢了嘛!”
古之月嘴角扯动了一下,似笑非笑:
“厉害?单拎出来,个顶个的厉害。
枪法准,拼刺狠,听话,不怕死。
咱们那会儿,好些个弟兄,枪都打不响几下,吃都吃不饱,面黄肌瘦,上去就是填坑的。”
他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子沉重的沧桑感。
“淞沪会战,那打得叫一个惨呦……”
古之月的声音低沉下去,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挡风玻璃,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血肉横飞的战场,
“尸山血海,真不是吹的。鬼子的炮舰一顿轰,天上飞机往下丢蛋,阵地就跟犁过似的。
咱们的人呐,一队一队往上冲,一队一队就没咧……”
说着说着,古之月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脑海里没来由地闪过一个画面:
一个同样年轻,同样带着点懵懂和热情的新兵,蜷缩在泥泞的战壕里,脸色煞白,裤裆处一片深色的水渍正在慢慢洇开——
那是徐天亮,第一次上战场,就在震耳欲聋的炮火和死亡的恐惧下,没憋住,尿了裤子。
那时候的徐天亮,也就跟身边这拴柱差不多年纪吧?
对战争充满模糊的想象,热情有余,却不知真正的修罗场是何等模样。
王拴柱没察觉师傅的走神,还在追问:
“那后来呢?咱们咋就打赢了?”
“熬呗。”
古之月收回思绪,简短的答道,
“拿命熬。
弟兄们一个个倒下,后面的再补上去。
鬼子再厉害,也架不住咱们人多,架不住咱们不怕死的人也多。”
他轻轻叹了口气,
“那会儿啊,俺身边也有个兄弟,跟你小子一个德性,话多,喜庆,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一个。”
“哟?师傅,啥样人啊?
跟俺说说呗!”
王拴柱来劲了,仿佛找到了某种共鸣。
古之月眼神飘向远方,仿佛在空气中勾勒着故人的轮廓:
“他啊……打起仗来不要命,运气也好得邪乎。
从淞沪,到金陵,再到江城,哎呦喂,那是九死一生,枪林弹雨里钻出来的。
后来还跟着队伍去了缅北,在野人山那边跟鬼子死磕。
命硬得很呐!”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感慨:
“那家伙,脑瓜子灵光,会来事,就是嘴贫,整天乐呵呵的,好像天塌下来都不算事儿。
跟你现在一个熊样。”
“那他后来呢?
也咱部队里?”
王拴柱好奇地追问,试图在脑海中描绘出那样一个鲜活的身影,
仿佛能听到他那爽朗甚至有点聒噪的笑声,
看到他挤眉弄眼的滑稽表情,感受到他那股子混不吝的乐观劲儿——那该是多有戏剧感的一个人物啊。
“后来?”
古之月哼了一声,带着点莫名的味道,
“内战了呗。
人家家里是大官,少爷秧子。
打小鬼子那是国仇家恨,义不容辞。
打自己人?
人家不干咧。
脱下军装,带着野战医院的老婆,回家当他的阔少爷去喽。
道不同哦。”
驾驶室里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和车轮压过路面的噪音。
王拴柱似乎觉得有点惋惜,咂咂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过了一会儿,他大概是累了,也可能是山路颠簸容易使人昏昏欲睡,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脑袋靠着车窗,渐渐闭上了眼睛,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徒弟睡了,驾驶室里顿时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