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丁保桢的使者,时间又在等待中,过去了十来日。
转眼进入了十二月下旬,天气更冷了。
寒气刺骨,呵出的白气,顷刻便在眉梢胡须上,结成细密的霜针。
四野寥廓,道路上看不见几个行人,天地间唯余一片苍茫。
马化隆预想中,丁保桢派来细致磋商的第二批使者,始终不见踪影。
反倒是驻扎在金鸡堡外二十里吴忠堡的夏军大营,近来探马活动的踪迹,明显频繁了许多。
这天傍晚,天色阴沉得如同一块吸饱了污水的巨幅抹布,沉沉欲坠。
堡门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杂乱而急促的敲击声,撕破了黄昏的寂静。
门刚开一道缝,一个泥人似的身影,便连滚带爬地跌了进来。
来人正是马化隆的妻弟马明岳。
半月前,他被派往南边的平凉府,联络当地寺庙与信众。
去时带着几名精干随从,此刻却只剩他单人独骑,浑身沾满冻结的泥泞与雪污,狼狈不堪。
他骑乘的健马奔至堡门前,已是口吐白沫,浑身蒸腾的热汗,在空气中凝成大团白雾。
堡门刚开,马儿前蹄一软,几乎跪倒在地,马明岳也从马背直接滚落。
他顾不上疼痛,手脚并用地爬起,踉跄着冲过空旷的广场,一头撞进那间终日氤氲着羊油与炭火气息的“尔曼里”大厅。
厅内光线晦暗,点着几盏羊油灯,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跃动,将人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马化隆正与几名心腹围坐在此,商议着眼前这捉摸不定的局面。
马明岳脸上冻得青紫交错,嘴唇裂开几道血口子。厚实的羊皮袄子,被荆棘或碎石划破多处。
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如同一个破败的风箱,剧烈地起伏着。
“姐夫!大事不好!”
他一眼瞥见端坐于狼皮椅上的马化隆,顾不得半点礼数,哑着嗓子嘶喊出来,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
“我们……我们都叫那些汉人给骗了!他们……他们压根就没想真谈!”
马化隆心头一紧,霍然从那宽大的座椅中站起:
“明岳?!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快说!平凉府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一边问,一边迅速向厅中侍立的侍从挥手示意。
侍从小跑着,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奶子。
马明岳双手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接过瓷碗。
碗边与他牙齿磕碰,发出连续的“咯咯”轻响。
他勉强凑到嘴边,灌下一大口。温热的羊奶,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似乎给那惊魂未定的躯壳,勉强注入了一丝活气。
他又狠狠喘息了几次,胸口的起伏稍见平缓,这才带着惶急,断断续续地开口:
“平凉……平凉府全完了!”
“夏军直接撕破了脸皮!凡是不听号令、不按他们规矩行事的寺庙,全都被兵抄了!”
“庙门贴上了封条,里面围积了几年的粮食,全被查抄出来,当场就分给了四周的穷汉!”
“领头的丁师傅、马师傅……都被夏军抓走,下了大牢,至今生死不明!”
“我就是被他们拼死护着,从后门偷偷逃出来的……”
“可还是被他们发现了,派出马队一路追杀。跟我去的人,跑的跑,抓的抓,就……就剩我一个逃回来了……”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脸上惊惧之色未褪。
“还有我们先前派出去的几支商队,也全在半道上被他们截住了。”
“人、货、骡马,一样没剩,全扣下了!”
他猛吸一口气,像是积蓄气力,继续说道:
“他们还在四处张贴告示,派那些已经投靠过去、没了骨气的穷汉,挨村挨堡地敲锣宣讲。”
“说要……要‘彻底分田亩,清算逆产’!说……说要把……把……”
话到此处,他胆怯地抬起眼皮,飞快地扫过马化隆那已铁青一片的脸庞。
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再不敢吐出。
马化隆缩在袖中的拳头,已然攥得紧紧的,从牙缝里生生挤出一个字:“说!”
马明岳带着哭音,几乎是嚎了出来:
“说要把像您这样,占着无数上好的水浇地、几百口盐池,却不肯分给穷苦人的……大……大J主……的土地和家产。”
“全数没收,分给那些穷汉,还有一无所有的流民!”
这消息宛若一道霹雳,在昏暗的大厅里炸响,重重劈在每个听闻者的心口。
厅内霎时间死寂一片。
只听得见羊油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众人压抑不住、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
然而,马明岳接下来的话,让厅内所有人,连同强自镇定的马化隆在内,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浸透了全身。
“还……还有更糟的!”
马明岳的声音颤抖起来,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
“我逃到红寺堡左近时,亲眼瞧见一支夏军,足足有五六千人马!”
“队伍里拖着好些门大炮,都用厚厚的油布盖着,拉车的辙印深得很!”
“他们正沿着官道,朝我们金鸡堡这边扑过来了!”
“看那行军的速度和阵仗,根本就不是来谈判的,是来……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