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还是从公主府里的下人传出来的一二说法——
“长公主死相可怖,全身都布满了疮,就像是那些青楼女子一样。”
“胡说!长公主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可能得青楼女子那种病?”
“唉,是真的。太医院的龚院判都说了‘长公主须眉堕落,鼻梁断坏,非华佗在世不能治,否则只会困剧而毙’。果然,龚院判这话没撂下几天,长公主就暴毙了!”
“听你这么说,不会……是花柳病吧?”
“没准真是!我听说,长公主府上养了好多面首。谁能想到,一国公主最后居然以这种方式暴毙……”
有关淑娴长公主暴毙的说法,一时众说纷纭。
最后,为了保住皇家的名声,咸安帝命羽林卫在茶楼酒肆中大加搜捕说闲话的百姓,议论这才逐渐平息。
但随即又有新的声音冒了出来——今上即位才三年,先是宁王食丹药而亡,又是嘉善长公主遭驸马所害,后来又有淑娴长公主暴毙。
先帝子嗣不丰,所出之子女本就不多。今上即位以后,不知又是招了哪门子小人,这一年死一个亲王公主的节奏,是不是上天示警,在向大家预示什么?
于是,大臣们纷纷上奏,要求今上仿汉武帝般下《罪己诏》,免得使国家遭受天灾人祸。
赵佑成初初即位,自是一腔意气,当然不肯承认兄弟姐妹的接连逝去乃是自己的罪过,更不甘愿受大臣掣肘。
他三天斩了四位御史,文官们多少被这武断专横的动作吓住了,《罪己诏》一事被搁置。
但不知是不是真的出于赵佑成不肯下《罪己诏》之故,朝廷的局势却日益糟糕。
咸安三年五月,西北失守,安定侯战死边疆。展岳领兵出征,花了近两年时间收复失地。
他在此战上有功,赵佑成即位后,他又年年披星戴月,于是被今上加封为越国公,中郎将傅骁也被赵佑成所器重,永定侯一爵被完璧归赵。
咸安五年十月,先帝胞弟秦王又趁刚中|央与突厥作战完,国力空虚之际,起兵作乱。秦王是藩王,要起兵当然得有个由头,他于是拿这几年咸安帝为政不仁,宁王、嘉善长公主连连暴毙,突厥异兵突起的事情作筏子。
这几年,朝中数一数二的大将非展岳莫属。
傅骁被留在西北防御边疆,镇压亲王的任务自然又落在了展岳身上。
秦王的封地在辽东一域,从辽东到京城,他一路却像是出入无人之境。大军直到在京畿兵临城下时,才遭受了来自展岳的阻力。
展岳骑在马上,越发显得器宇轩昂,目如点漆。
秦王微眯着眼打量他,衷心认为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于是问:“展都督可知道,我大军为何能顺利来到京城?”
展岳一手捏着缰绳,注视他不语。
秦王说:“赵佑成倒行逆施,对皇室的手足宗亲都可以痛下杀手!展都督身在京城,应该比我更清楚,宁王到底是怎么死的?”
“嘉善长公主真的是死在驸马手上?”
听到“嘉善”二字,展岳的指节泛白,好似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索里。
“我这侄儿刻薄寡恩,做起事来不择手段。他当日既然不肯放过孝昭惠皇后所出子女。展都督以为,待来日歌舞升平之时,你又会是什么下场?”
展岳面色不变。
秦王的视线静静地盯在他身上:“本王听说展都督文武全才,那么应该很了解韩王信的故事。”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应该不需要本王来教你吧。”
展岳神色凝重,秦王一时竟无法判断,他到底被自己说动没有。
说起来,秦王曾经为了挟制展岳,还私下绑架过展岳的夫人冯婉华,可没想到冯婉华性子贞烈,落在他手上不足一月就自尽了。
眼下秦王与展岳相对,既想要不费一兵一卒收买他,又怕他记恨夫人的死因与自己有关。可他内心始终觉得,展岳不该是此等英雄气短之人。
过了许久,展岳方才勉力开口道:“王爷能许给我什么?”
秦王微笑,问:“都督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
展岳的目光茫然,透露出片刻软弱来,眼神中还夹杂着更多的难以言说的情感。这一瞬间,秦王甚至觉得,这个世上其实没有任何足以让他留恋的东西。
可是,人在世上,怎么可能无所留恋?
秦王眯细了眼看他。
展岳已经闭上了双眼,再睁眼时,又是那副铁骨铮铮的模样,他冷静地说:“我要西北。”
这是让秦王承诺他,裂土封王的意思了!
秦王面色微变,眼神一滞,片刻后,方道:“你好大的口气。”
“我手握天下兵权,已经是一人之下,今上还封了我做越国公,”展岳道,“王爷凭什么以为我会弃今上而帮你?”
“何况,你我还有杀妻之仇在。”展岳冷冷道。
秦王强笑了几声,说:“大丈夫何患无妻。”
“凭展都督的本事,来日难道不是环肥燕瘦,任君挑选吗?”秦王说,“不就是西北,你若能助本王成事,本王可以应你所求!”
展岳道:“一言为定。”
离开之前,展岳最后说了句:“把我夫人的尸首还给我,我送她回乡,入土为安。”
秦王当然满口应允。
赵佑成料想过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会背叛他,但他绝没想到展岳会弃他而去。
他对展岳何其恩重!
嘉善被害,安国公阖府流放时,是他一意赦免了展岳,不仅如此,他还额外加恩,封了他当越国公。
赵佑成望向涌上京城的秦王府兵马,大叫道:“展都督!朕待你还不够好吗!”
“你背上这乱臣贼子之名,又能得到什么?”
“你对不对得起我父皇的临终托孤?”
展岳始终站在战场外侧,好像这些血腥都与他没有关系。
展岳只是看着赵佑成,问:“陛下,那你呢,你又对得起先帝吗?”
赵佑成一怔。
父皇临终时,曾经拉着他的手说:“宁王身有残缺,嘉善自幼得朕疼爱。他们都是孝昭惠皇后的子女,虽然与你非一母所生,可都是朕的子嗣。”
“朕故去之后,望你善待手足兄弟,不要祸起萧墙。”
当时的他痛哭流涕,连声答应了几个“好”。
可而今,他是怎么做的?
赵佑成打了个冷颤,片刻后,他居然微笑起来:“所以你是为了他们反朕?”
“好啊,好,”赵佑成冷笑连连,“朕居然一直没看出来你的阳奉阴违,只怕淑娴之死跟你也逃不了干系。”
淑娴得了那怪病之后,庄太后和赵佑成曾经调查了盘旋在她身边的所有男子。淑娴虽然张狂,却并不蠢笨,不可能与那得过花柳病的男子滥交。
也没人敢把得过怪病的男人进献给公主。
在赵佑成的逼问之下,淑娴的贴身侍女碧荷承认,淑娴公主不仅在府上养了面首,还与不少年轻官员有染。
赵佑成大怒,官员士林乃是国之根本!淑娴竟然如此不知分寸,遂再不想过问淑娴的事情。
如今,展岳的真面目完全暴露,赵佑成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凭淑娴这见猎心喜的性子,怎么可能放得过展岳?
只怕胞妹是中了他的陷阱,死在了他的手上还不知!
展岳没有反驳,淡淡道:“几年君臣情分,我送陛下最后一个体面。”
随即一刀封喉,赵佑成死得没有任何痛苦。
秦王的大军来到了宫中,见到赵佑成的尸首,秦王朗声大笑:“好,不愧是展都督!”
展岳神色冷漠,举起剑说:“秦王弑君谋反,不仅杀害今上,还杀了今上三位皇子,可谓大逆不道。”
马上有他的手下应声喊道:“诛杀乱臣贼子,我辈义不容辞!”
秦王的眼皮猛地抽搐:“展砚清!你是什么意思!杀了本王你想自己称帝不成?”
展岳不语,只是专心打扫战场。
秦王不想展砚清的心思如此之深,也不敢一刻松懈。可是忽然一支羽箭,避无可避地从他身后射了过来。
秦王回头看去,只见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他此生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这个人影,怎么好像,有些像先帝?
展岳却已旋身下马,拜道:“臣参见蜀王。”
一个稚嫩不失清朗的声音说:“展都督请起。”
咸安六年四月,秦王樉攻进京城,咸安帝与其三位皇子皆于乱军中被杀,蜀王赵佑陵率军勤王,清君侧。
咸安六年六月,秦王樉因谋反罪被诛,秦王|府上下无一幸免。大臣们拥护宣宗皇帝之子蜀王即位。蜀王登登基后改年号为元始,为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之意。
新帝论功行赏时,自然是有拥护之功的展岳功劳最大。可他已被封为超一品的越国公,又是五军都督,而且又无子嗣,新帝一时为难该给他再加封些什么。
展岳却主动道:“臣有罪,有负宣宗皇帝所托。从前忝居都督之位,如今四海升平,请陛下允准臣辞官,往后余生,臣只想为宣宗皇帝守陵。”
新帝起初自然不答应,二人来了一套三请三辞,到了第四次,新帝终于允了,只是照旧保留他越国公的爵位。
宣宗即为章和帝,章和帝驾崩后葬于长陵中。嘉善长公主于咸安二年一月逝去,特许以皇后之礼下葬,陪葬于长陵。
长公主的墓碑终年崭新,整洁干净,能看出是被人常常打扫。
墓碑前放了一袋关东糖、一抔来自嘉峪关的黄土、一碗长白山下的清泉。
还有个人长身玉立,形单影只——
“这一年来,我走过许多地方,终于习惯了没有你的现世。如果有来生,我想到你身边去。”
“好吗?”男人的眉目昳丽俊秀,声音厚重又温暖。
他在墓碑前站了很久,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巾帕,将墓碑上少许的灰尘擦掉。
直到嘉善两个字重新变得清晰起来,看着比一块莹莹流转的宝玉还亮。
他才转身离开。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蔻梢头。①
这太平盛世很美,只是没有你,可惜,没有你啊。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①:《眼儿媚·杨柳丝丝弄轻柔》,是宋朝词人王雱所作的一首怀念妻子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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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的番外都写完了,再有更新的话,会以彩蛋的形式发在微博上,此文从今日起不再做多余更新。这篇文我一共写了有四年的时间吧,真的是很对不起一直等更追文的读者,时至今日,唯一能问心无愧说的话就是:这篇我没有想过坑或者烂尾!(虽然这应该是一个作者最基本的操守。
唉,确实越说越惭愧。全文订阅88%以上的读者可以在这章留言,我会给大家发红包,也衷心地感谢你们一路的等候和陪伴。
再就是我的孩子上幼儿园了,我现在空余时间变多起来,还是放不下我热爱的写文事业,所以应该会在五月份开一篇新的文,也就是我专栏里的《我成了小妈文女主》,如果有喜欢的可以点击收藏~
感谢大家,我们有缘再见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