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城边缘,金融犯罪调查科(FIU)的办公区,与苏格兰场那种旧时代遗留的厚重感不同,这里是属于新世纪的、由液晶屏幕光、服务器低鸣组成的世界,更安静,只有键盘敲击声、打印机吞吐的嗡鸣,以及偶尔响起的、压低声音的讨论。
而卡尔顿带着一股蛮横的街头气息,推开了一间堆满显示器和文件箱的隔断玻璃门。
哈里森,那个被邓斯特伍德称赞为“UCL高材生”的年轻探员,正埋首于三块并排的显示器之间,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曲线图和银行标识,整个人就像一只被数据海洋淹没的工蚁。
“哈里森。”卡尔顿的声音打破了键盘敲击的节奏。
哈里森猛地抬起头,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睛因长时间聚焦而有些泛红,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看到是卡尔顿,立刻收敛了情绪,站起身,“卡尔顿探长。”他注意到卡尔顿身后的安德森,也点头致意。
卡尔顿没废话,直接拉过一把空椅子坐下,顺手把一个带着汉堡王字样的纸袋子递给哈里森,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安德森默契地守在门边,像一尊门神。
“谢谢探长。”把袋子拿到手里,哈里森笑了笑。
“被谢我,我还指望你查出点什么呢,再说,你这身板儿,该跟着我们处处外勤,男人,就该壮壮的才有姑娘喜欢。”
“呃,探长,您忘了,我喜欢....”
“哦,”卡尔顿想起什么,“那也应该把身体搞好,不管上下,都有力气。”
“......”
“那什么,进展如何?”
“正在跟进您提供的.....那个方向。”哈里森把袋子放到一边,推了推眼镜,语气谨慎,带着研究员式的刻板,“根据司汤达笔录中提到的那几个走公司账、贸易对冲的零星碎语,结合您要求的重点关注与东亚,特别是特定地区有关的异常资金流,我们初步筛选出一批具有潜在嫌疑的资金往来记录。”
他转向主屏幕,调出一个复杂的图谱,指给卡尔顿,“难点在于,这类跨境业务,尤其是涉及贸易背景的,通常会通过复杂的公司结构、关联交易和虚构的进出口合同来掩盖。”
“资金在多个离岸空壳公司间快速流转,像水银泻地,难以追踪。”
卡尔顿眯起眼,看着屏幕上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箭头和节点,“哈瑞,”
“啊?”
“说人话,找到结实的线头没?”
“哦,”哈里森深吸一口气,指向图谱中一个较为集中的区域,“我们发现,在过去十八个月内,有一组资金流,其源头分散在开曼、维京群岛的几个匿名实体,但最终有相当一部分,大约累计三百二十万镑,通过数层中转后,流入了伦敦一家注册名为Aether Sotions Ltd的科技公司。”
“Aether?啥意思?”安德森在门口插话,“还有,洗黄金的钱,走科技公司?”
“以太的意思,不过这正是可疑之处。”哈里森点开以太解决方案的档案页面,“这家公司表面业务是软件外包和自主研发,拥有十几名员工,有正常的办公地址和税务记录,看起来完全合规。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调出另一份财务数据分析,“其报税显示的营业收入和利润率,与它实际接收到的、来自那些离岸实体的项目投资款或技术服务预付款的规模,存在明显的不匹配。”
“而且,这些大额资金注入的时间点,与我们所掌握的、几笔通过司汤达这类钱骡运作的现金或贵金属流动高峰期,存在高度相关性。”
卡尔顿身体前倾,手指搓着下巴上的胡子,“高度相关?能证明是同一笔钱吗?”
“不可能,直接证明非常困难,几乎不可能。”哈里森坦言道,“资金在进入以太公司前,已经过了至少四五个空壳公司的倒手,每一步都做了表面合规的贸易合同和发票。”
“但是,我们运用了异常交易检测模型,发现这些资金的流动模式具有典型分层和整合的特征,符合洗钱第三、第四阶段的特点。”
他调出几个复杂的算法模型结果,“更重要的是,我们对以太公司的对公账户流水进行了深度分析,发现其支付给一些东南亚、东欧供应商的款项,与那些供应商实际提供的服务或商品价值严重不符,存在明显的过高支付,这部分超额资金,很可能就是被洗白后,通过虚假贸易再次转移出去的利润。”
哈里森指着屏幕上一条被标红的支付记录,“比如,这笔支付给一家注册在塞浦路斯的精密电子元件公司的五十万英镑,根据行业标准和公开数据,其对应的元器件采购量,远超任何一家正常经营的软件公司可能的需求。”
“而这家塞浦路斯公司,最终控制人指向红空的一个匿名信托。”
不是什么都白痴的卡尔顿和不怎么白痴的安德森交换了一个眼神,塞浦路斯、红空、匿名信托......这些词汇像一串密码,指向一个隐秘而专业的网络。
“还有,”哈里森继续挖掘,“我们交叉比对了伦敦几家与地下银行有牵连嫌疑的二手奢侈品店和珠宝行的账户,发现其中有数笔大额资金,其来源账户虽然经过层层伪装,但最终可追溯的上级账户,与向以太公司注资的某个离岸实体,存在间接的控股关联。虽然还不是直接证据链,但这条间接的连线,让以太公司的嫌疑大大增加。”
卡尔顿一拍手,“够了,那还等什么!安德森!”
“是,头儿,我这就去叫伙计们上门抓人!”
“我特么说要抓人了么?”
“呃,那您的意思?”
“别忘了,还有上面那个挂历先生,就凭这个,他肯定不会松口,那什么,哈瑞,要是想材料再细一点,疑点再多些,我们俩能帮什么忙?”
哈里森瞄了眼卡尔顿露着胸毛的衬衫口,想了想,“那就,对数。”
接下来的几天,三人小组陷入了枯燥而紧张的数据海洋。
卡尔顿利用他多年街头经验和对犯罪手法的直觉,提出各种可能性,哈里森则用他精湛的技术和金融知识,在浩如烟海的数据中寻找蛛丝马迹;安德森负责协调资源、外部调查和整理证据链。
他们调取了公司注册信息、股东背景、关联公司图谱,甚至分析了以太公司官网和招聘信息,试图拼凑出更完整的画像。
“......王铮,公司唯一董事,利物浦大学计算机硕士毕业.....”安德森念着资料,“表面看,履历干净,但不保证.....这个叫老乔,本命乔杜里.....”
线索像散落的珍珠,被三人小心翼翼地拾起,试图穿成一条足以说明问题的项链。尽管每颗珍珠都带着模糊和不确定性,但当它们聚集在一起时,指向“以太解决方案”的光束,似乎越来越清晰了。
。。。。。。。
带着整理好的初步报告和一摞证据打印件,卡尔顿再次站在了邓斯特伍德组长的办公室门前。他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进来。”
邓斯特伍德正在批阅文件,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他抬头看到是卡尔顿,以及他身后一脸严肃的哈里森和抱着文件的安德森,眉头皱了一下。
“卡尔顿探长,有什么事么?”邓斯特伍德放下笔,身体向后靠了靠,,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组长,我们有新的发现。”卡尔顿没有客套,直接将报告放在邓斯特伍德面前,“关于司汤达案背后的资金链条,我们认为已经锁定了关键的一环。”
邓斯特伍德慢条斯理地拿起文件,眼镜后的目光快速扫过首页摘要。他看得很快,几分钟后,将文件轻轻放下。脸上是那种卡尔顿早已熟悉的、混合着官僚式谨慎和不易察觉的抵触的表情。
“就凭这些?一些时间点上的巧合?几笔无法立刻证伪的跨境汇款?还有一个钱骡模棱两可的回忆?”
“这不是巧合!”卡尔顿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他指向哈里森整理的数据图,“这是经过反复比对验证的模式。”
“资金流向、公司业务与支出的矛盾、其贸易伙伴的背景......所有这些线索都指向很可能被用于系统性洗钱。司汤达运送的黄金,很可能只是这个网络一角。”
“模式?这些科技公司每天有成千上万的跨境交易!”邓斯特伍德反驳道,语气带着不耐烦,“至于业务与支出不符,很多初创公司都靠风投输血,这能说明什么?”
“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能直接钉死阿龙、捣毁那个物理运送网络的证据,而不是把精力分散到这种充满变数的金融调查上,这需要FCO、需要NCA甚至国际协作,周期太长。”
“组长!”卡尔顿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只盯着阿龙,我们永远只能抓到跑腿的。打掉洗钱通道,才能从根本上瓦解他们的运作能力。以太公司就是这条通道上的关键阀门。”
“司汤达的线索是我们目前最接近核心的突破口。我请求授权,对以太公司进行初步的现场查访和问询,至少,我们可以核实其注册地址的真实运营情况,调取更详细的财务记录!”
“现场查访?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你想让我们的人直接上门,去面对可能存在的投诉和律师吗?”邓斯特伍德摇头,“卡尔顿,我理解你的急切,但办案要讲程序,讲证据链的完整性。”
“我们不能因为一个边缘嫌疑人的几句含糊话,就贸然行动,打草惊蛇。”
“程序不是裹足不前的借口!”卡尔顿一捶桌面,震得邓斯特伍德的马克杯都跳了一下,“等到他们把所有痕迹都抹干净,把所有资金都转移到位,我们就什么都抓不到了。”
“哪怕只是初步接触,也可能让他们露出马脚,哈瑞,”卡尔顿一把拉过哈里森,“你告诉组长,从金融调查的角度看,这些疑点是否足够支撑一次合规性的上门检查?”
哈里森摸了摸眼镜,虽然紧张,但语气依旧坚定,“组长,根据犯罪收益法和金融行为监管局的相关指引,基于我们目前掌握的跨账户资金镜像流动、公司实质业务与资金规模不匹配,以及其交易对手方的高风险背景,完全有理由怀疑其存在嫌疑,可以申请进行初步的现场调查,以核实情况,这符合风险评估和尽职调查程序。程序上,规程上,是合法的。”
邓斯特伍德看着眼前这三个立场一致的下属,沉默了片刻。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他深知卡尔顿的固执和直觉往往有其道理,也明白哈里森在专业领域的判断不容小觑。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案件的进展,而追捕阿龙确实陷入了僵局。
终于,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拿起笔,在卡尔顿的报告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但加了一个限制。
“OK,卡尔顿,我授权你们进行一次低强度的、以合规核查为名的上门访查。记住,是核查,不是搜查!重点了解公司运营情况、核实注册信息,可以要求查看基本的财务文件,但必须有FCO的同事陪同,注意方式方法,绝对不允许过度执法。如果对方不配合或有律师在场,立即终止,回来再议。明白吗?”
“明白!”卡尔顿眼中闪过一丝胜利的光芒,尽管他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步。
。。。。。。
拿到授权的当天下午,卡尔顿、哈里森、安德森,以及另外两名从顿那间堆满文件的办公室里开了个短会。
没有会议室里的正式,气氛却更加凝重。
“明天上午九点半,”卡尔顿用马克笔在白板上画出了大楼的简易结构图,这是安德森下午实地探查的结果。
“安德森,你再复述一遍里面的情况。”
安德森点点头,指着图说:“大楼比较旧,电梯运行有噪音。十七层出电梯右转到底,只有以太解决方案一家公司。磨砂玻璃门,通常不锁。里面是开放式办公区,用矮屏风隔开,大概十几二十个工位。”
“最里面有一间用玻璃隔出来的独立办公室,应该是负责人杰克·王,也就王铮的,角落里堆着些服务器和设备。办公区有两个主要出口,一个是正门,另一个是靠近消防通道的后门,疑似是安全出口,需要确认是否常闭。”
“OK,”卡尔顿在图上标出关键点,“听着,我们不是去抓人,是去核查。但必须防备对方狗急跳墙,销毁证据。哈里森,”他看向年轻的高材生,“你和我,还有安德森,我们三个从前门进去,你是主导,以FCO核查金融合规的名义,要求与负责人对话,查看公司注册文件、近期的财务报表、主要的业务合同和银行流水。”
“你的任务是找出文件上的破绽,用专业问题牵制他们。”
“明白。”哈里森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镇定。
“霍普,斯潘塞,”卡尔顿对另外两名探员说,“你们带人,守住后门和消防通道。一旦里面有异动,或者我们发出信号,防止任何人携带物品逃离。注意观察是否有人员试图转移电子设备或文件。”
“交给我们。”两名探员沉稳应道。
卡尔顿一拍手,“记住我们的底线:合法、合规、低冲击。但眼睛都放亮一点!留意员工的表情,观察办公电脑的屏幕,注意有没有人试图销毁纸张或拔除U盘。”
“哈里森,问话时机灵点,试着套取他们与那些离岸公司业务往来的具体细节。安德森,你注意观察环境,特别是最里面那间办公室里的陈设和文件存放情况。”
“我有种感觉,这家公司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王这个人,根据有限的资料,很谨慎。我们这次敲山震虎,未必能直接拿到铁证,但至少要让他们乱起来,只要一乱,就可能出错。”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各自准备。
卡尔顿站在窗边,看着伦敦城渐渐亮起的灯火。
明天,他将带队去叩响那扇名为以太的门,门后是精心编织的骗局,还是通往更庞大黑暗的入口,他无法预料。但他知道,司汤达案这潭死水,终于被投入了一颗足够分量的石子,波纹,已经开始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