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1章 像一道光(2 / 2)

当他迈出会见室,重新踏入那条更加昏暗、弥漫着绝望气息的拘留所走廊时,一阵冰冷的穿堂风吹过,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不确定自已是否真正理解了她的意图,更不确定自已是否有能力执行如此复杂的“合作”。但渐渐地,一种模糊的、却又无比强烈的念头开始清晰起来

深吸了一口拘留所污浊的空气,感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

那点微弱的曙光,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内心最深的恐惧和绝望中,被李佩华用冷静而犀利的话语,生生凿开的一道缝隙。

回到脏兮兮简陋的囚室,同室那个因醉酒伤人进来的波斯裔壮汉仍在鼾睡。

司汤达躺在坚硬的床铺上,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这一次,他看到的不仅仅是绝望的灰色。还有一丝微弱、摇曳、却真实存在的,名为“可能性”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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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有雨,带着一股子黏腻的劲儿,淅淅沥沥、没完没了,渗进苏格兰场这间老旧会议室每一个角落,连带着墙壁上那幅褪色的女王肖像和一张张疲惫的脸,都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水汽。

白板上,“Oeration Fe”的字样旁边,密密麻麻地贴着阿龙、阿彪以及几个已知钱骡的照片、关系图和时间线,像一张贪婪而杂乱的蛛网。

探长卡尔顿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枚已经被搓的发热的五便士硬币,目光越过正在做简报的组长邓斯特伍德的头顶,落在白板上那个用红色记号笔狠狠圈出的“阿龙”的名字上。

邓斯特伍德,一个从上面空降下来、衬衫领子永远浆烫得如同铁皮、头发梳的苍蝇站不住脚,履历光鲜得像是旅游手册的男人,正用他那缺乏起伏的、如同朗读说明书般的语调,强调着“集中优势资源”,“循着已知的、最具操作性的线索深挖”,“与法兰西方面的情报交换也在进行”,我们要像梳子一样,把伦敦,乃至欧洲他们可能藏身的地方,细细篦一遍......”

“.......目前来看,陈阿龙是连接底层钱骡与上游犯罪集团的关键节点,也是我们唯一具备明确外貌特征和活动轨迹的目标。抓获他,是撬开整个链条的突破口。”

邓斯特伍德用激光笔的红点在阿龙那张模糊的监控截图上来回晃动,仿佛这样就能将其从茫茫人海中钉出来。

卡尔顿胃里一阵翻搅。突破口?或许那个叫阿龙或者阿彪的家伙,正在阿姆斯特丹的某个阴暗咖啡馆里优哉游哉地喝着咖啡,或许已经换了个身份,溜进了更东边的、法律缝隙更大的角落。

把全部赌注押在一个显然已经惊弓之鸟、并且极有可能早已身处境外的目标上,这与其说是侦查策略,不如说是一场政治秀,是为了在季度报告上写下“已采取国际协作”的漂亮辞藻。

还在继续他那充满官僚气息的布道:“....我们必须遵循清晰的侦办路径,先易后难,先抓住主线。赌场是他们活动的重要节点,阿龙是连接司汤达这类底层执行者的关键环节。撬开这个环节,才能顺藤摸瓜......”

他坐直了身体,硬币“啪”地一声按在桌面上,像是一种提醒。

“组长,”卡尔顿开口,尽量让自已的声音听起来只是出于专业的探讨,“我同意阿龙的重要性。但是,我觉得,咱们是不是也该分点人手,盯着另一头?”

邓斯特伍德的话头被打断,略显不悦地推了推金丝边眼镜,看向卡尔顿,“另一头?卡尔顿探长,你指什么?”

“钱。”卡尔顿言简意赅,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粗糙的手指直接点在了那个“疑似洗钱网络”和“跨境转移”的标签上,“这十一公斤黄金,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它从哪儿来的?赌场赢的?黑市收的?还是通过更文明的渠道洗过来的?它的最终目的地是哪儿?仅仅是换成现金,还是说.....有更复杂的流向?”

“阿龙负责的是物的流动,但肯定有一条并行的、甚至更重要的钱的流动线路。这条线,往往比人的线路更稳定,留下的痕迹也可能更多。如果我们能摸清这条路径,或许不仅能找到阿龙,还能触及到真正控制这一切的....老板们。”

他环视一圈,目光扫过几个年轻探员茫然或事不关已的脸,最后落在邓斯特伍德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我的意思是,是不是可以查查近期大额的、可疑的资金流动,特别是和东亚、尤其是特定地区有关的。”

“还有,那些专门帮人处理贵重物品的二手店、珠宝行,甚至是一些看似合法的进出口公司、咨询公司?现在只让哈里森那个刚进警队没几天的小菜坤去查这条线,是不是单薄了些?”

邓斯特伍德皱了皱眉,激光笔的红点熄灭了,他看向卡尔顿,脸上露出那种卡尔顿最厌恶的、混合着宽容与优越感的笑容,“卡尔顿探长,你的想法很有建设性。”

“但是,金融调查需要协调FIU(金融情报机构),需要大量的数据分析,周期长,见效慢。而且,这类跨境资金流动极其隐蔽,往往依托于复杂的贸易背景,调查难度极大。”

“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尽快取得实质性进展,抓捕关键嫌疑人,向上面展示我们的效率和决心。追查阿龙,是目前最直接、最明确的路径。”

“最直接的路径,未必是通往核心的路径。”卡尔顿感到一阵无力,他知道邓斯特伍德口中的“实质性进展”和“决心”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头条新闻,意味着上司的嘉许,意味着漂亮的破案率统计,而非真正铲除一个可能盘根错节的犯罪网络。

“我们现在做的,像是在已经被惊扰的蚁穴洞口,只盯着几只跑出来的工蚁,却不去挖掘深藏在

“你的比喻很生动,探长。”邓斯特伍德的语气冷了下来,“但我们的职责是依据现有证据和线索,采取最有效的行动。哈里森虽然年轻,但却是UCL的警务学硕士,专攻金融犯罪的高材生,你要对年轻人有信心。”

“OK,此事不必再议,各部门按照既定方案执行。散会。”

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与会者们带着各自的心思起身离开。

卡尔顿僵在原地,看着邓斯特伍德收拾文件,迈着那种仿佛测量好的步伐离开会议室的背影,那挺括的西装勾勒出的是一种与这个污浊现实格格不入的“正确”。

感觉胸口堵着一团湿冷的卫生纸。

特么的,这狗娘养的小白脸,就是特么来镀金的!

脑子里除了流程和报表,还能装点别的吗?人都跑没影了,还盯着那条明线?

刚要迈步再追上去,手下的探员安德森一把拉住卡尔顿,低声道,“头儿,算了,算了.......邓斯特伍德组长,毕竟是从总部下来的,可能,有他的通盘考虑。”

“通盘考虑个屁!”卡尔顿从牙缝里挤出几声冷笑,“他就是个穿着西装的办公室盆栽!指望他破案?还不如指望那帮动物园的老爷们突然良心发现!谢特!!”

“阿龙?现在就算把印着他照片的通告贴满全欧洲所有的小便池上面,我们也抓不到他的一根毛!妈惹法克儿谢特!”

“他特么早就跑了,而我们,我们就只能在这里,陪着这个警局七月份挂历模特,玩这场过家家的猫捉蟑螂的游戏!桑奥夫碧池!!”

他越说越激动,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积压已久的不满和对案件走向的忧虑,在这一刻化作了对官鸟体系的刻骨嘲讽。

安德森有些尴尬地看了看四周,幸好人都走光了。

就在这时,卡尔顿办公桌上那部老旧的灰色座机,突兀地、执拗地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打断了他的怒斥,也打破了房间里弥漫的负面情绪。

卡尔顿走过去,没好气地抓起听筒,“喂,卡尔顿!”

电话那头是拘留中心值班警官熟悉的声音,带着点例行公事的腔调,“卡尔顿探长,打扰一下。您负责的那个案子,嫌疑人司汤达,刚刚提出要求,说想再见您一面。”

卡尔顿眉头一皱,那个被恐惧和悔恨折磨得几乎崩溃的年轻人形象浮现在眼前。

他之前已经反复讯问过多次,能挖的似乎都挖干净了。这个时候,他还能有什么“重要情况”?多半又是情绪崩溃下的呓语,或者是想借机讨要什么好处。

他本能地想拒绝,这种临时起意的会见,往往浪费时间的多。

但就在话要出口的瞬间,他脑海里闪过刚才会议上自已的据理力争,闪过那片代表着未知资金流向的空白区域,闪过司汤达那双曾经充满虚荣、如今只剩下惶恐的眼睛。

一种近乎直觉的、老刑警的嗅觉,让他把到了嘴边的斥责咽了回去。

“.....他说是什么事了吗?”

“没有,探长。但他坚持要见你,说只能跟你谈。”

卡尔顿握着听筒,沉默了几秒钟。

刚才的挫败感还在啃噬着他,而电话那头,则是一个可能毫无价值、也可能隐藏着转机的未知数。那个傻叉头儿的命令愚蠢而僵化,但他卡尔顿,从来就不是一个只会唯命是从的乖觉下属。

去他妈的既定方案!

“告诉他,我半小时后到。”卡尔顿对着话筒说完,啪地挂了电话,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旧夹克套在身上,对安德森一摆头,“走,安德森,跟我去拘留所一趟。”

“现在?组长那边....”

“组长个屁!”卡尔顿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嘟囔着,“上面唱他们的高调,咱们干咱们的活儿。记住,有些线索,不会等着你在报告书上签完字才出现。”

半小时后,卡尔顿和安德森再次见到了司汤达。

这个年轻人似乎又憔悴了一圈,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嘴唇干裂起皮。但奇怪的是,他眼神里那种涣散的、濒临崩溃的恐惧感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的、带着点神经质的专注,甚至是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一见卡尔顿就急切地申辩或哀求,而是微微低着头,双手放在桌下,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

“你要求见我?”卡尔顿拉开椅子坐下,没有多余的寒暄,他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但多年的职业习惯让他下意识地审视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我希望这次不是浪费时间。”

司汤达抬起头,飞快地瞥了卡尔顿一眼,又迅速垂下,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坚持,“探长先生,我,我是有一些新的,回忆。”

“那就说。”

“不,等等。在我说明之前,我要求我们这次的谈话,必须被完整记录,形成正式笔录,并且,并且我要签字确认。”

卡尔顿的眉峰猛地一挑。要求记录在案?还要签字?

这可不是一个浑浑噩噩、只直到求情的钱骡通常会主动提出的要求。

这更像是一种.....自我保护,或者说,是一种为自已提供的“合作”增加筹码和正式性的行为。是谁教他的?卡尔顿忽然想起司汤达那个新换的、传说中的,在老娘娘那里都有着影响力的华裔御用大律师。

一股混合着警惕和兴趣的情绪在卡尔顿心中升起。他不喜欢被嫌疑人或者其律师牵着鼻子走,但此刻,司汤达表现出的这种不符合其身份的程序意识,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这通常意味着,他要说的话,可能具有某种特殊的法律意义,或者,他想借此将自已“合作”的态度固定下来,作为将来讨价还价的筹码。

他沉吟了几秒,与旁边的安德森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对司汤达说,“做正式笔录,需要遵循程序。你确定你要说的事情,需要启动这个程序吗?这和你之前的态度可不太一样。”

“我确定。”司汤达回答得异常干脆。

卡尔顿盯着他看,那双眼睛里不再仅仅是恐惧,还有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光。转头对安德森示意。

安德森愣了一下,显然也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刻起身出去了。

再进来时,手里已经拿着正式的讯问笔录和录音设备。

“好了,司先生,现在你可以说了。你想起什么重要情况?”

得到承诺,司汤达仿佛松了口气,但身体依旧紧绷着开始叙述,语速不快,时而停顿,像是在努力从混乱的记忆中打捞碎片,又像是在斟酌措辞,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与他之前那种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的状态判若两人。

卡尔顿起初还带着惯常的审慎,但听着听着,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

司汤达提供的,不再是关于阿龙如何指派他、如何交接货品这些他们已经掌握或能推测出的细节。他提到的是一些碎片化的、却带着某种指向性的信息.....

虽然反复使用“我印象中”、“他好像提到过”、“我不确定,但感觉......”这样的措辞,严格避免任何肯定的指证。

但卡尔顿是何等老辣,他立刻就从这些看似零散、充满不确定性的叙述中,捕捉到了那条若隐若现的、通往更深水域的暗流!

这不再是关于一个跑腿的钱骡和十一公斤黄金的故事了。

司汤达的这些话,像一把钥匙,虽然锈迹斑斑、齿痕模糊,却可能恰好能插进一扇他们之前甚至没有注意到的、紧闭的门锁里。

这扇门背后,可能隐藏着真正操纵这一切的“人”。

卡尔顿仔细地、不动声色地引导着司汤达,让他尽可能回忆出更多的细节,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一个不确定的时间点。

当司汤达终于说完,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瘫坐在椅子上时,卡尔顿缓缓靠回自已的椅背,看了一眼身边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的,同样面露诧异的安德森。

妈惹法克儿!!果然!

卡尔顿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提供了这些“回忆”而显得更加不安的年轻人,虽然明白这些只言片语,看似毫不相关的线索的真实性有待核实,也很可能经过了其律师的“点拨”和“包装”。

但那又怎样?只要线索本身具有调查价值,只要司汤达愿意以正式笔录的方式将其固定下来,这就是一份实实在在的、可以让他绕过邓斯特伍德的愚蠢指令、直接向更上级或者金融调查部门争取支持的手牌。

感觉一直堵在胸口的那股恶气,终于找到了一丝宣泄的缝隙。邓斯特伍德?和他的“既定方案”?去特么的!

这个案子的风向,可能要变了。司汤达提供的这些线索,就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几星萤火,虽然微弱,却足以指明一个全新的、可能更有价值的方向。

当司汤达最终在那份不怎么厚的笔录上,用颤抖的手签下自已的名字时,卡尔顿一把拿起来,感觉份量截然不同。

走出拘留中心,终于雨停。

卡尔顿拉开车门,对安德森说,“不回苏格兰场了,咱们去金融城,找哈里森那只小菜坤,顺便再去叫几个老朋友一起喝杯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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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临安,开完一场“扫黄打非”会议,刚走到办公室门口,掏出手机,准备给曾老师汇报一下61节给俩宝贝大孙儿买了什么礼物来“邀功请赏”的李晋乔,就听到身后有人喊了声,“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