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1章 像一道光(1 / 2)

伦敦东南,泰晤士河下游南岸,伍利奇刑事法庭附属的拘留中心,像一座被遗忘的灰色堡垒,沉默地矗立在河畔工业区的边缘。

高墙上密布的铁丝网在稀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色泽,河水特有的腥潮气和远处垃圾处理厂隐约传来的酸腐味搅和在一起。

而拘留所的会见室,带着一种将时间与希望都稀释掉的魔力。

狭小逼仄,墙壁被刷成一种令人情绪低落的灰绿色,天花板角落的通风口发出持续而单调的“嗡嗡”声。

铁灰色的桌腿和椅腿都被螺栓死死固定在地面上,仿佛怕它们会像困在这里的人一样生出逃走的念头。

司汤达穿着过于宽大的号服,蜷坐在在夏天里依旧带着冰凉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裤料直抵皮肤的椅子上。

连续多日的羁押、有限的睡眠、对未来的巨大恐惧,已经将他消耗得整个人已瘦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凸起,像一株失水过度的植物,蔫蔫地耷拉着。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里细微的、不受控制的颤音。

过往的意气风发,那些精心打理的头发、熨帖的衣衫、刻意练习的笑容,此刻都被剥得一干二净,只剩下赤裸的、瑟缩的恐惧与茫然。

他低着头,目光盯着桌面上一个模糊的、不知是何人留下的长长的划痕,仿佛顺着这道划痕,自已就能连接外面的世界。

门轴响起,司汤达猛地一颤,像只受惊的穴居动物,仓皇地抬起眼。

每一次被带出囚室,穿过那道道沉重的铁门,他都会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仿佛自已正行走在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里。

而当看到那位身着深蓝色套装、气质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女律师在在狱警引导下走进来时,这种恍惚感更加强烈了。

她太不一样了。

不是之前见过的法援律师那种公事公办的疲惫,也不是父母那种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悲痛欲绝。

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装套裙,料子挺括,没有丝毫多余的褶皱,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纹丝不乱的发髻,鼻梁上架着一副精致的金丝边眼镜。步伐沉稳而精准,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清晰却并不刺耳的“笃笃”声,在这间压抑的房间里,竟奇异地带来一种近乎冷酷的秩序感。

而这种冰冷沉静,像深海,不起波澜,却蕴藏着巨大的、未知的力量,让司汤达感到一丝畏惧,又隐隐生出一丝连自已都不敢深究的期盼。

与她一同进来的,还有一股极淡的、冷冽的香水味,像雪松混合着某种烟草,瞬间冲淡了房间里的浑浊。

李佩华目光在室内一扫,落在司汤达身上,眼神中不带寻常可见的怜悯或鄙夷,更像是一种全然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亟待修复的、复杂而残破的证物。

“司汤达先生?”她的声音平和,没有一般律师初见当事人时常有的那种或夸张的同情,或刻意的鼓舞,只是一种陈述事实的平稳,“我是李佩华,你的父母委托我,担任你的辩护律师。”

司汤达愣愣地看着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干涩的声音,“李.....李律师。”

他听探视的使馆的工作人员提过,父母咬牙请了位“御用大律师”,花费巨大。

此刻见到真人,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既有敬畏,也有一种近乎本能的依赖。

李佩华在对面坐下,将手中一个薄薄的皮质公文袋放在桌上,双手交叠置于其上。

没有急于打开文件,而是先隔着桌子,静静地审视了司汤达几秒,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质地与损伤程度。

“首先,我需要你明确一点,”她开口,语速不快,中文流利但带着口音,“我受你父母的委托而来。我的职责,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运用我的专业知识和经验,为你争取最有利的结果。这意味着,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但前提是,你必须对我绝对诚实,不能有任何隐瞒。明白吗?”

司汤达忙不迭地点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明白,明白!李律师,我一定说实话,我什么都告诉你!我是被逼的,是被阿龙骗了!我真的不知道那是黄金……”

李佩华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轻微下压的动作,制止了他即将开始的、可能语无伦次的倾诉。

“陈述事实,需要条理和重点。你的基本案情,警方提供的披露材料,以及你父母转交的一些信息,我已经了解。”

她打开公文袋,取出几份文件,但并不摊开,只是用指尖轻轻点着封面。

“警方目前指控你涉嫌走私贵重金属及参与有组织洗钱活动。核心证据,是在你驾驶的车辆中搜出的十一公斤黄金,藏匿于特制乐器盒夹层。你本人承认受阿龙指派,前往巴黎取货,并约定事后获得五千英镑报酬。这些,是案件的基础事实。对此,你有异议吗?”

司汤达的脸色更白了,艰难地摇头,“没......没有。东西是在我车上找到的,阿龙....是让我去的。”

“好。承认基础事实,是构建辩护策略的第一步。否认客观证据,在陪审团面前是极其愚蠢的行为。”李佩华语气依旧冷漠平淡,“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纠结于你是否运送了黄金——这一点几乎无法推翻——而是要让法官和陪审团理解,你为什么会做这件事,以及你在这整个事件中,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她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切入司汤达混乱的思绪。“司先生,你认为,警方,或者说皇家检控署,最终想通过你这个案子,得到什么?”

司汤达茫然地看着她,“.....定我的罪?”

“定罪是结果,但不是最终目的。”李佩华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引导性的穿透力,“对于警方和检方而言,抓住一个运送了十一公斤黄金的钱骡,算是一次成功的行动。”

“但十一公斤黄金从何而来?最终流向何处?指挥你的阿龙上面,是否还有更庞大的网络?摧毁一个底层执行者,与挖出一个犯罪团伙的核心,哪个对社会的危害清除得更彻底?哪个,又能给主办案件的警官和检察官带来更大的职业声誉?”

司汤达一愣,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却又雾里看花,不甚明了。

“警方接下来的调查重点,”李佩华继续道,“会集中在几个方面。一是完善证据链,确认黄金的具体来源和最终去向。二是深挖你与阿龙的关系网络,确定你在整个链条中的具体角色和作用。三是,也是最重要的,”她略微停顿,加重了语气,“他们会试图通过你,摸清这个团伙的整体架构和运作模式。”

“你,司先生,现在是他们目前能抓住的、最可能打开突破口的一环。”

司汤达感到一阵眩晕,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那么,面对这种局面,通常有几种辩护策略。”李佩华话锋一转,开始分析路径,“一是做无罪辩护,否认知情或意图。但鉴于实物证据和你的部分供词,这条路风险极高,成功率渺茫。”

“二是认罪,但争取将你的角色定性为被利用、胁迫、认知程度低的从犯,从而争取最大程度的减刑。这是目前看来相对务实的选择。”

司汤达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光,像溺水者看到了漂浮的稻草。

李佩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神的变化,但没有给予任何不切实际的安慰,而是继续用那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语调说道,“关键,在于你能否向法庭证明,你的合作具有实质性价值。”

“实质性价值?”司汤达喃喃重复,这个词对他而言有些陌生。

李佩华没有等他回答,“你的价值,司先生,绝不仅仅在于承认你做了什么。更在于,你能否帮助司法系统,去理解你背后那个隐没在黑暗中的机器是如何运作的。”

“一个主动配合、积极提供线索,帮助警方触及更深层网络的嫌疑人,与一个仅仅低头认罪、除此之外再无贡献的嫌疑人,在量刑时,会是天壤之别。”

“量刑。”

这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着他敏感的神经。

“是的,量刑。”李佩华肯定道,“法律是冰冷的,但它的适用过程,存在裁量空间。”

“法官在决定刑期时,会综合考虑犯罪性质、情节、金额、被告人在犯罪中的地位和作用.....以及,最重要的,认罪态度和是否协助警方调查。”

她拿起一支笔,在指尖灵活地转动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仿佛在丈量着司汤达命运的尺度。

“假设,你只是重复我错了,我是被阿龙骗了,这对于已经掌握确凿物证和你本人供述的检方而言,价值有限。他们需要新的、能推动调查前进的东西。”

司汤达感到喉咙发紧,一种混合着希望和更大恐惧的情绪攫住了他。

“我,我能提供什么?阿龙很小心,他很少跟我说别的.....我该说的,能说的,都说了.....”

“记忆需要梳理,细节往往藏在被忽略的角落。”李佩华的声音带着一种催眠般的耐心,“阿龙与你接触,不可能完全生活在真空里。他使用的通讯工具,偶尔流露的口音,提及的地名,付款的方式.....甚至,他无意中表现出来的,对某些人、某些地方的忌惮或推崇。”

她停顿了一下,让司汤达消化这些话,然后才继续,语气更加意味深长:“有时候,嫌疑人回忆起的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片段,比如,阿龙在给你布置任务时,是否曾不经意地提到过,这笔生意与某个资金流转有关?”

“或者,暗示过任何能将你这个孤立的运送行为,与什么人、实体联系起来的线索,都具有极高的调查价值。”

司汤达的瞳孔微微收缩。李佩华的话,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混乱的波纹。

资金流转......孤立....实体.....这些词语在他脑海里碰撞。他隐约感觉到律师在指引一个方向,一个超越阿龙、指向某个更遥远也更危险存在的方向。

但他不确定,“我,我不太明白,”他怯懦地说,眼神迷茫。

李佩华瞥了一眼司汤达,并没有进一步点明,她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但也怀念和那个长得很帅的圆寸脑袋的交流的心照不宣,这事儿,看命也看人。

她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种冷静剖析的姿态,“你不必立刻明白所有。你只需要知道,在接下来的讯问中,无论是警方还是将来的检方,你的任务不仅仅是回答他们直接提出的问题。你可以,也应该,在适当的时候,主动提供你认为可能对厘清整个案件背景有帮助的信息。”

之后,李佩华开始交代一些非常具体、甚至堪称技巧性的细节,语气变得异常严肃和具体,“在接下来的警方讯问中,你需要掌握几个关键原则。”

“第一,只陈述事实,不添加个人猜测和推断。用我记得、我印象中、他当时好像说过这样的措辞。”

“第二,如果记忆模糊,就说我记不清具体细节了,但大概意思是......保持诚实的态度,但引导对方关注线索的方向。”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李佩华刻意放缓了语速,每个字都清晰无比,“除非警方根据你提供的线索,明确追问到某个特定对象。你的角色是协助回忆,提供调查方向,而不是指认。明白吗?”

司汤达用力点头,将这几条原则死死刻在脑子里。而直到此时,他隐约感觉到,这不仅仅是为了保护他自已,更是在遵循一种复杂而微妙的规则。

“警方很可能会追问细节,甚至会施加压力。”李佩华继续交代,“保持冷静,重复你回忆起的要点,但不要被诱导说出超出你实际所知的内容。你的回答应该是我不确定,这只是我当时听到的片段,需要你们去调查核实。”

“你的价值在于提供线索,而非充当证人指证。一旦越界,可能会带来不必要的风险。”

“风险?”司汤达下意识地问。

李佩华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补充道,“当然,如果你的线索确实帮助警方取得了重大进展,比如抓获了更主要的嫌疑人,瓦解了犯罪团伙,那么你的合作价值将得到极大提升,这对你最终的判决会产生非常积极的影响。”

她将“非常积极”几个字咬得稍重一些,像在黑暗中为司汤达勾勒出一幅虽模糊却诱人的图景。

看着司汤达依旧有些迷茫和挣扎的脸,最后说道,“司先生,我不会,也不能教你具体说什么。那是违背职业道德的。”

“我能做的,是帮你分析法律上的利害,告诉你哪些类型的信息对减轻你的罪责具有战略意义。如何从你的记忆中挖掘出这些信息,并以合适的方式呈现,需要你自已去理解和决定。”

会见的时间快到了。监管人员示意了一下。

李佩华开始整理司汤达签字的文件,将它们有条不紊地放回公文包。她看着司汤达,语气似乎缓和了细微的一丝,但依旧保持着专业性的距离。

“司先生,法律的天平有时会倾向于那些不仅承认错误,更能帮助揭示更庞大真相的人。你现在所做的,不仅仅是为了减轻你自已的刑罚,也是在帮助司法正义触及那些隐藏在阴影深处的角落。”

忽然,这一刻,这番话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破了司汤达脑中的迷雾。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李佩华。

他仿佛终于明白了她所有那些隐晦暗示的真正指向,她不是在教他如何狡辩或诬陷,而是在教他如何利用自已身处漩涡中心的特殊位置,将警方的调查视线,引向那个可能真正主导一切、却始终隐藏在幕后。

李佩华站起身,理了一下衣摆,“司先生,你的父母为你付出了他们所能付出的一切。现在,能救你自已的,只有你清醒的头脑和正确的选择。好好回想我说的话。下次见面,希望局面有所改观。”

“还有,感谢一群这时候别管什么原因,还愿意伸手拉你一把的朋友。”

司汤达也慌忙站起来,身体因久坐和紧张而有些摇晃。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为一句干涩的,“谢谢......李律师。”

李佩华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那冷静而坚定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逐渐远去。

门在司汤达面前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光线和声音。

他独自站在原地,耳边回荡着李佩华冷静而充满深意的话语,脑海中那些记忆碎片与她的指引不断碰撞、交织。

李律师的话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像一堆杂乱无章的密码,他急切地想要破译。

起初是困惑的,像在黑暗的迷宫里打转。

李律师没有提到任何具体的名字,但他总觉得,这些话里藏着某种指向。他拼命回忆与阿龙有限的几次接触,那些当时被忽略的只言片语,此刻仿佛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阿龙似乎确实偶尔会流露出对某个名字的只言片语,提到过“洗码”、“走公司的账”之类的话,阿龙在和阿彪的电话里提到过的家里,还有恍惚间在阿龙的电脑上看到过的几张一闪而过的票单,那上面的“有限”.....

这些碎片化的记忆,原本散落四处,此刻却被一条无形的线隐隐串起。那条线的一端,是阿龙和他这倒霉的运金任务,另一端,却似乎若隐若现。

他想不起来,但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

监管人员过来,示意他起身离开。司汤达机械地,脚步虚浮地跟着走向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