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索。天犼回答。

陈楚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他彻底明白了，自己与天犼之间的对话，已经陷入了一个无法解开的死循环，这并非天犼吝于教导，而是两者生命形态与认知维度上的根本鸿沟。

天犼所说的，是基于它亿万年进化而来的本能，是融入血脉与灵魂的直觉，对它而言，在空间中游泳就像人类呼吸、鸟儿飞翔一样自然，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和理论来精确描述的。

经验，尤其是这种根植于生命本质的经验，是无法直接传授的，就像一个人永远无法通过语言，让天生没有嗅觉的人真正花香的味道。

他试图让天犼描述的感觉，天犼的回答是就是游；他询问如何开始第一步，天犼的回答是就那么开始。每一个问题，都像石子投入黑洞，只换来最简单、最本源，也最无用的回答。陈楚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仿佛一个刚刚学会加减乘除的小学生，在聆听一位数学泰斗阐述宇宙的终极公式，每一个字符他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的意义，却隔着一整个文明的距离。

你让开，我要进食了。就在陈楚绞尽脑汁，试图找到一个能让天犼理解的比喻时，天犼那厚重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好的……陈楚下意识地答应着，操控着外骨骼铠甲向后退开。也就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正面对着一场何等壮观而恐怖的宇宙盛宴，随着天犼意念的驱动，那直径达到五公里的巨大黑色旋涡，旋转的速度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增加，它不再是之前那种近乎停滞的慵懒姿态，而是像一头从沉睡中苏醒的远古巨兽，开始展露其吞噬天地的獠牙。

环绕在黑洞周围的，那片由无数战舰残骸组成的金属星云，开始受到一股无形而磅礴的引力牵引，最外围的那些小型碎片，如同被磁铁吸引的铁屑，率先脱离了原本的轨迹，颤抖着、加速着，义无反顾地投入那片深邃的黑暗。

紧接着，是更大块的残骸，那些曾经是战舰装甲、引擎喷口的金属巨块，仿佛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金属结构在引力的撕扯下扭曲、变形，然后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拖拽着，卷入旋转的洪流，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却比任何惊天动地的爆炸都更令人心悸。

那是一种法则层面的碾压，一种绝对力量下的臣服，陈楚甚至看到一艘长度超过千米的战舰前半段，在引力的潮汐作用下，被从中间硬生生撕裂，断口处光滑如镜，然后像一根面条般被拉长、扭曲，最终消失在黑洞的视界之内。

天犼的，就是一场以星体为单位的缓慢凌迟。

陈楚静静地悬浮在远处，看着这震撼的一幕，心中却出奇地平静，他知道，自己即将离开，与天犼的这次相遇，虽然没能得到直接的导航路线，却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但在离开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一个关乎他自我认知的终极问题。

好吧……对了，天犼，你说我们是同类，我会……变成你这样吗？他望着那吞噬一切的巨大黑洞，声音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他害怕自己终有一天，也会失去形体，失去感知，变成一个冰冷的、只知吞噬的宇宙怪物。

不会。天犼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为什么？陈楚一愣，心中涌起一股狂喜，仿佛得到了某种赦免。

我是天犼形态，你是人类形态。天犼的声音在陈楚的脑海中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为他的身份进行最终的裁定，实际上，你就是人。当然，你不是普通人。

我是人……陈楚喃喃自语，这两个字仿佛拥有千钧之力，瞬间击碎了他心中所有的不安、迷茫与自我怀疑，他长长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带走了他从行尸岛开始就一直背负的沉重枷锁，从养父把他实验室带出来，到行尸病毒的纠缠，再到与尸王吉米的亲近，以及天犼的论断，所有指向他非人身份的线索，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最终的解释，他不是行尸，不是怪物，他是人，一个拥有着特殊血脉和潜能的人。

是的，你是人。天犼的声音再次确认，像是在这份裁决书上盖下了最后的印章。

得到了这个答案，陈楚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与释然，他不再纠结于自己的起源，不再恐惧于未知的进化，他是人，这就够了，这个身份，是他与过去、与朋友、与整个文明世界链接的根。

根还在，他便不会漂泊无依。

天犼，你独自在这里，会孤独吗？放下了心中最大的包袱，陈楚的思绪开始飘向更深远的哲学层面，他看着天犼，这个在死寂宇宙中独自存在了不知多少万年的生物，不禁好奇它如何面对永恒的孤寂。

不孤独。天犼的回答让陈楚有些意外，我在这里才停留了很短的时间……按照你们人类世界的时间标准，大概也就是一千年左右，但是，这对于我来说，也就是弹指一挥间。当年，我为了吃掉一颗富含特殊金属的星球，花了八千年时间，以后，你也会和我一样。

和你一样……是指对时间的认知吗？陈楚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是的。当你的年龄以为单位的时候，人类社会那些以、为尺度的时间概念，对你就失去了意义。天犼的声音变得深沉，仿佛一位跨越了时间长河的智者在向后辈传授心得，而且，普通人的生活对你也会变得索然无味。你对友情、爱情以及亲情的感受，也会变得截然不同……你还小，很多道理需要自己领悟，我说了你也不明白，但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想象一下，你现在的朋友，你的亲人，一个一个地在你面前老去、死去，而你的容颜和生命却几乎没有变化，你会有什么感觉？

陈楚沉默了，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他从来没有，也不敢去想象那个画面。

我可以告诉你，天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说道，当你熟悉的人一个一个走后，你对那个曾经无比热爱的繁华世界，也就渐渐失去了兴趣，你甚至会开始害怕，害怕认识新的朋友，害怕建立新的感情，害怕接受新的事物，因为，你不想一次又一次地经历那种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痛苦，每一次相遇，都预示着一场注定的死别，久而久之，孤独就成了你唯一的选择，也是你保护自己不再受伤的铠甲。

天犼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陈楚对于永生的所有美好幻想，他一直以为，长生不老是所有生命的终极追求，但现在他才明白，永生，或许是宇宙中最残酷的诅咒，它意味着你将永远作为一名看客，看着身边的一切如潮水般涨起又退去，而你，是那块永远被冲刷，却永远无法离开的礁石。

天犼，那你觉得……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在这巨大的虚无感和对未来的迷茫中，陈楚问出了这个终极的问题，他迫切地想从这个活了无数年的生命口中，得到一个答案，一个能支撑他走过未来漫长岁月的答案。

天犼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比任何一次都要长，那巨大的黑洞依旧在缓慢而坚定地吞噬着金属残骸，仿佛在用行动诠释着某种亘古不变的法则。

许久之后，那厚重如山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只给出了两个字。

活着。

活着！

陈楚整个人都愣住了，他设想过无数种高深莫测、充满哲理的答案，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如此简单、如此朴素的两个字，他原以为，像天犼这样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伟大生命，其存在的意义必然是探索宇宙的终极奥秘，或是维系某种平衡，再不济也该是进化到更高的维度。可答案，竟然只是。

但就在这一瞬间的错愕之后，一股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明悟涌上了他的心头。

活着，对于一个生命来说，还有比本身更重大的意义吗？

无论渺小如蝼蚁，还是浩瀚如天犼，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

活着，去经历，去感受，去见证，去体验宇宙间的一切——无论是喜悦还是痛苦，是相聚还是别离，是繁华还是孤寂。

过程，即是意义。

天犼并非没有情感，它只是将情感的尺度，拉长到了与生命同等的高度，它并非享受孤独，而是在孤独中，体验着的本质。

我明白了……陈楚对着那巨大的黑洞，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不仅仅是告别，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意。他向一位超越了文明形态的导师致敬，也向自己刚刚确立的、崭新的生命观致敬。

去吧，人类。天犼的声音带着一丝欣慰，用你的方式，去，你的路，才刚刚开始，做你想做的事。

话音落下，那股牵引着周围金属残骸的磅礴引力，似乎有意避开了陈楚所在的方向，为他让出了一条通往远方黑暗宇宙的、宁静的通道。

陈楚最后望了一眼那壮观的宇宙磨盘，不再犹豫，转身向着飞船的方向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