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开了春,天气仍是很冷。
紫禁城的暖阁里已烧起银丝炭,炭气裹着淡淡的檀香,绕着梁间垂下的青纱帐子转了圈,落在御案上。案上摊着三几本奏本,墨迹还带着点潮意,旁边搁着经常盘着的玉虎,虎头沾了点茶渍。显是皇帝方才瞧报时,随手搁在茶盏边的。
小太监张大顺轻手轻脚掀了暖阁门帘,外头的寒气裹着风钻进来,又被炭气烘得化了。他躬身向内道:“启万岁爷,杨一清到了。”
帘外传来一阵缓重的脚步声,接着便见杨一清披着件石青缎面的貂裘,扶着小吏的手进来。他七十有三,鬓角已染了霜白,却没拄拐杖,只走得慢些,衣角扫过门槛时,还特意顿了顿。进了暖阁,他先把貂裘解了,由小太监接过去搭在旁边的楠木椅上,露出里头的绯色朝服 。衣料是旧的,领口处还缝着块同色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连褶皱都透着规整。
“臣杨一清,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撩着朝服下摆,稳稳跪下,膝盖触到铺在地上的厚绒毯时,还轻轻顿了顿。 怕动作重了,扰了里头的静气。
朱厚照正歪在御榻上,手里捏着本奏本,闻言便把册子搁在案上,身子直了直,语气里带着点随意:“卿快起来,地上凉,虽铺了毯子,也别跪久了。张大顺,给杨卿搬张椅子,再换盏热茶来 。方才那盏晾透了,喝着寡淡。”
张大顺应了声,刚要去搬椅子,杨一清已站起身,拱手道:“谢陛下恩典,臣站着回话便好。暖阁里暖和,臣不凉。” 他说着,目光扫过御案 。见那本边报翻在 “李福达乃张寅” 那一页,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却没多言,只垂着手,眼神落在皇帝的靴尖上,透着几分恭谨。
朱厚照却不依,指了指御案旁的一张圈椅:“怎么客气起来了。让你坐你便坐,哪来这么多讲究?朕瞧着你近来清减了些,许是京营的事累着了?今儿召你,是为了前几日朕发的御旨,想听听你的主意。”
杨一清这才谢了恩,缓缓走到圈椅旁坐下 —— 没坐满,只沾了个椅边,后背也没靠上去,双手搭在膝上,依旧是躬身的姿态。
张大顺端着茶进来,是盏宜兴紫砂杯,里头泡的是武夷岩茶,热气裹着茶香飘过来,杨一清闻着,便知是去年福建巡抚进贡的明前茶,皇帝自己平日也不常喝。他双手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又轻声道了句 “谢陛下”。
心中同时有些埋怨,“你圣旨都发了,这会儿子又问我的主意。”
朱厚照见他端着茶却没喝,只放在膝边的小几上,便笑了笑:“怎不喝?这茶搁凉了,就失了那股子岩韵了。我知道你素来爱喝淡茶,可这茶虽浓,却不涩,你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