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后天越冷,我们趁早走,翻过这座山,西北边估计还没下雪,路上好走些。”陶椿解释。
“又不是只来齐王陵,我们往后还要去后妃陵、安王陵、贤王陵……到时候肯定要冒雪出行。你要是日后还急匆匆来急匆匆走,我就不跟你一起了。”石慧坐下,她郑重声明:“我拜访各个陵是为拿羊小肠做羊肠套子不假,但出行的目的不止于此,我用我的脚丈量深山,就要记住走过的路。这次是跟齐王陵的陵户同行,我不好意思拖累人家,这才急匆匆赶路。要是换成我们独行,我会在黑熊洞所在的山谷住上五六七八天,甚至是半个月,把鱼吃腻,把那个山谷的角角落落走遍。”
陶椿明白了,石慧享受的是过程,看重的是路上的风景,这跟她出行时的想法是一样的。不过她没法坚定这个念头,上路了就把原有的想法忘了,一心惦记回去实施她在路上想出来的生意。
“你让我想想。”陶椿说。
门被敲响,接着木门推开,邬常安袖着手站在门外,他探头问:“有用得着我的吗?”
陶椿摇头。
邬常安想了想,说:“齐王陵还没有澡堂,我生炉子烧两壶开水,你擦一擦?晚上睡得舒服些。”
“行。”陶椿高兴地应下。
夜色降临,崔陵长家开始做饭了,他们见邬常安生炉子烧水,客气地说由他们用灶上的铁锅烧,邬常安拒绝了,让他们忙自己的事。
一壶水烧开,院外走进来一个人,是送羊肉的,崔陵长为了款待远客,特意吩咐人先宰只羊送过来。
羊肉炖好已是深更半夜,陶椿等人已经洗漱好,吃完饭回来直接睡下。
“二堂嫂,我想好了,按你说的来,我们慢悠悠地游玩,以后路上要是遇到什么神仙宝地,我们在那个地方住半年也成。”睡前,陶椿告知她的决定,“只是我身上担着担子,陵里的事我放心不下,不去想也不可能,往后我要是如今日一样忘了我的初衷,还希望你提醒我。”
“行啊。”石慧答应,“我理解你,我也是管事嘛,像你说的在外面住半年是不可能的,顶多两个月我就要回去一趟。当然了,你要是有急事,我们也能改变行程日夜兼程地往回赶。”
陶椿心里踏实了,夜也深了,她不再多聊,掖好睡袋的口子闭眼睡觉。
次日,齐王陵张罗着宰羊,陶椿四人没去凑热闹,她找崔陵长讨个人,由他领着在齐王陵闲逛。
齐王陵的陵户住在雪山脚下,雪山顶大雪纷飞,雪花却落不下来,到半山腰时就化成水,这导致齐王陵所在的山谷里河水充盈,从山上奔腾而下,到了谷底才转为平缓。
水系环绕下,稻田成片分布,稻子收割后,稻茬又发嫩芽,谷底青绿一片,而青绿之中,牛群和羊群悠闲地在田里啃食稻苗。
“齐王陵真是个好地方。”陶椿说。
“就是有点偏,周遭没有邻居,离帝陵更是远。”齐王陵的陵户说。
“只要衣能避寒饭能饱腹,有没有邻居无所谓。”陶椿说,“你们住在这个地儿,陵户们也不用巡山吧?”
“对,我们这儿偏,盗贼找不过来;半山腰的杉木不是山外的密林,要人命的野兽也没有;谷底河流多,我们也不担心会失火烧山。所以我们不用巡山。”齐王陵的陵户骄傲地说。
陶椿再一次叹这是个好地方。
转到晌午,一行五个人回崔陵长家吃饭,新宰杀的羊肉,崔陵长安排羊肉锅子待客,还拿出他们陵特有的焖黄酒,据说是黄酒发酵好连着罐子一起埋草垛里焖烧两天两夜,这种酒滋补,坐月子的妇人还能拿来补身子。
陶椿尝了一碗,这种酒不辣喉,也不上头,像是没酒劲,喝了之后浑身却热乎乎的,着实是好东西。她当即怂恿崔陵长明年把这种好酒驮去集市上售卖,造福众人。
“黄酒焖烧的过程麻烦,每年存的量都不多,我只能吩咐下去,陵户们谁有精力谁去做。”崔陵长不怎么上心,齐王陵没什么缺的,去赶集一为凑热闹,二为粉条、澡缸和睡袋,这三样买回来,陵里就什么都不缺了。
陶椿当时没说话,她在齐王陵住两天后,提出跟崔陵长合作事宜。黄酒由齐王陵提供,再由齐王陵的陵户送过去,焖烧黄酒这一步以及焖烧过程中的陶罐由安庆公主陵承担,售卖也由安庆公主陵负责,届时焖黄酒卖出去,双方三七分账。而且她还承诺,分到齐王陵陵户手上的银子不会低于他们单卖黄酒的价。
崔陵长闻言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陶椿当即拿到焖黄酒的方子,双方签了契纸后,她提出辞别。
离开的这日,崔陵长安排人送他们上山。
“崔陵长,多谢款待,还请留步,不用再送了。”眼瞅着要上山了,陶椿止步寒暄,“我们这就回去,我在安庆公主陵恭候崔陵长前去做客。”
崔陵长脸上的笑凝固了一瞬,先前说去安庆公主陵的话只是客气话,没想到这个陶陵长却当真了,他想了想,郑重答应:“行,四月或九月,我必去拜访。”
“再会。”陶椿说。
说罢,她牵着牛往山上走。
崔陵长的目光落在她和另外三人身上,跟齐王陵陵户的穿着不同,他们身上所谓的羽绒服看着轻飘飘的,这些天也没见他们叫过冷,鸭毛鹅毛做的袄裤难不成比羊皮狼皮还暖和?
“爹,回去?”崔大郎问。
“回吧。”崔陵长转身,他感叹说:“这个陶陵长还挺有几分本事。我听说她这几天在陵里到处转,还热情地跟陵里的陵户交谈,她都说了些什么?”
崔大郎还真去打听过,他有些纳闷,说:“都是些零碎的话,她夸咱们陵条件好,给陵户们提议在稻田里养鸭养鹅,说是鸭子能吃稻田里的水草,陵户们不用拔草了,鸭粪鹅粪还能肥稻苗,最后鸭绒鹅绒还能拿到集市上卖。”
崔陵长:……
最后一句才是她的目的吧!
这个陶椿,陵长当得真够用心的,有她衬着,他怎么像个碌碌无为的昏官?
崔陵长回头看一眼,嘀咕说:“我明年四月去安庆公主陵一趟,看看在她的带领下,安庆公主陵比齐王陵强出多少。”
齐王陵的陵户一路把陶椿四人送出杉木林,再往上,山道上遍布积雪,不再方便行走。
送到此处,他们原路下山。
陶椿从怀里掏出装焖黄酒的酒囊,她喝两口暖身,说:“走,今夜不休息,我们走下雪山再找地儿睡觉。”
另外三人没意见,邬常安说:“你骑牛背上,我牵着牛走。”
二堂哥闻言也让石慧坐上去。
“骑牛背上冷,在地上走还暖和些。”陶椿自己牵牛,先一步踏进雪地,“走吧,别耽误了。”
迎着风雪往山上走很艰难,但下雪天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哪怕到深更半夜,遍布积雪的山道也看得真切,不会被绊倒。
三更天时,四人牵着四牛翻过山脊,过山脊时,四人差点被寒风掀翻。
“累死了累死了……”石慧呼哧呼哧喘粗气,“我要累死了。”
二堂哥把她掀到牛背上,嘱咐说:“你注意,牛要是滑蹄了,你赶快跳下来。”
“你也骑牛背上?”邬常安问陶椿。
陶椿摆手,她还能坚持,毕竟她是常在山里山外行走的,体力要好一些。
迎风坡的积雪更深,陶椿深一脚浅一脚踩进去时,她灵光一闪,她要是会滑雪,冬天出行可就省时多了,尤其是下坡,估计一柱香的功夫就滑到山脚。
有这个念头挂心,接下来的路程好像没那么累了,陶椿一路琢磨,脚上还时不时滑一截,走出冰雪覆盖的山坡时,她心底还生起一股遗憾。
走到山底时,天色大亮,人牛俱疲,陶椿和石慧打起精神生炉子煮羊肉汤,离开齐王陵时,崔陵长的媳妇给他们装了一壶炖羊肉。
等邬常安和二堂哥把吊床绑好,羊肉汤也沸腾了,四人就着羊肉把剩下的焖黄酒喝完,二话不说钻进睡袋里睡觉。
一觉睡醒,天边挂着落日,邬常安把另外三人喊醒,他惊奇道:“山的这边有太阳,山的那边在下雪?”
陶椿迷迷瞪瞪看一会儿,又倒了下去,她慢吞吞地问:“有人冻病吗?”
“我有点鼻塞,好在没发热。”石慧瓮声瓮气说,她哀嚎一声:“是我自不量力了,我高估我自己了,要是一直是风雪天,我觉得我要冻死在路上。”
“其他的陵没隔这么远,像定远侯陵、后妃陵、福安公主陵都是一天就能到,早上出发,夜里就到了。”邬常安接话,“我下去热羊肉汤,今晚在这儿再歇一夜,我们明早再动身。”
吃饭时,陶椿告知她的滑雪计划,若是滑雪技术能练成,下次雪天出行,早上出门估计不等天黑他们就到另一个陵了。
……
五天后,陶椿四人擡着挂满熏鱼的长杆回到公主陵,一来一回,耗时半个月。出行半月收获颇丰,除了从齐王陵带回来的生意,他们四人带回六十七个羊肠套子和二百七十条熏鱼。
熏鱼每户分五条,剩下的四十五条两家平分。
回到公主陵,陶椿和邬常安立马一心扑在做可折叠水盆和滑雪板上。邬常安精通木活儿,也了解木头的韧性,陶椿把滑雪板交给他琢磨,她则是带着小核桃用骨胶和松香分别粘合油布和鼠皮,看哪一种延展性更好。
两个水盆做好的这日,小核桃坐在火炉旁边烧水,手上拿根炭条比着地上写的字一笔一划地模仿。
“婶婶,你说十一月的集市,录事官们会进山吗?”小核桃问,“他们要是会进山,桃姨会不会给我们写信托他们捎来?”
陶椿说不准,不过她猜哪怕冬月不下雪,录事官们也不会再进山,除非是陵户们的俸禄有音信了,他们才敢大摇大摆进山卖货。这半年来,尤其是入秋后,录事官每次进山必被陵户们拽着打听消息,挨骂的时候可不少。
陵户们盼着发俸禄,盼着拿银子,她倒没多少希冀,她心里清楚,欠发的俸禄发下来之日,朝廷必会用其他东西再把银子收走,不是盐糖就是布。
两个硬挺的水盆反复折叠后再展开,陶椿把水盆拿起来仔细检查,折叠的地方凹痕明显,像是老树皮上的纹路,好在里料是鼠皮,外料是三层油布,都是真材实料的东西,凹痕处并没有断裂。
“婶婶,水开了。”小核桃喊。
陶椿提铜壶倒水,开水注进水盆,骨胶和松香烫软,僵硬的水盆舒展开。
小核桃凑过来蹲下,她看得仔细,盆沿没有水珠出现,盆底也没有水流出来。
两盆水由烫转温,陶椿提着水盆换个位置,好消息,盆底没有水痕。她再把水倒了检查水盆,发现粘合鼠皮的骨胶经开水烫过后粘合得更严密了,松香粘合的水盆要比骨胶粘合的水盆更容易折叠。这点区别可以忽略,在松香不足的情况下,可用骨胶替代。
两个试验品没出问题,陶椿当即拿定主意,她让小核桃替她研墨,她写出两张告示贴在告示牌上,分别是明年增买油布的计划和向各个陵收购鼠皮的打算。
“我小叔回来了。”小核桃看见黑狼摇着尾巴冲出去,她跟过去发现是她小叔回来了,他身后还跟着她的小伙伴们。
小鹰越过邬常安快步跑过来,她大声问:“小核桃,我们要去养牲口的山上掏鸟窝,你要不要去?”
“我不去,我要在家认字。”小核桃拒绝。
“啊?认字?你才多大,认什么字?等进了学堂有你认字的时候,快跟我们去掏鸟窝,今儿你蕊姑姑带队。”小鹰跑来拽住小核桃的手。
陶椿咳一声,说:“想去玩就去玩吧,想认字明天再认也不晚。”
小鹰这才发现陶陵长也在,她忙打招呼:“陵长大人,你分给我们的熏鱼可好吃了,一点都不腥。”
“明年还抓鱼回来分给你们。”陶椿许诺。
“等我长大了我跟你一起去。”小鹰知道陶陵长离家半月是去齐王陵了,她想起来又问齐王陵是什么样的。
邬常安抱着榉木回来,此时陶椿已被小孩们包围了,他绕路回家,继续试着用榉木做滑雪板。目前他已经用槐木、杨木、榆木、枣木各做出两幅滑雪板,只等下雪后拿出去试用。
半柱香后,邬常安在仓房听到一帮孩子冲进院子里的声音,他疑惑地开门出去,问:“你们不是要进山掏鸟窝?怎么又都进来了?”
“我们不去掏鸟窝了,陶陵长要教我们背三字经。”白云落在后面回话。
邬常安看向慢悠悠走进院的陶陵长,陶陵长摊手:“陶桃不知道给小核桃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大侄女现在一心要读书认字,不肯去掏鸟窝。”
至于其他小孩是怎么想的,陶椿不清楚,估计是看小核桃要上进,他们不肯落后。
接下来的半天,陶椿当了半天的夫子,她在堂屋一句一句教七八个小孩背三字经,一直到屋里暗得看不清了,孩子们过足瘾才放过她。
同时,她把今天张贴的告示托给小孩们,让他们回去给家里人和邻居传达消息。
姜红玉从作坊回来,姜母姜父也抱着小红猴跟回来,从姜红玉去粉条作坊上工后,二老就天天带着喝奶的娃娃去作坊等着。
陶椿接过小红猴抱在怀里逗,小核桃拿着书跑来问下一句话怎么读。
“你要考个女状元不成?才几岁啊就手不离书了。”姜母打趣她。
陶椿也问:“你这么急着认字做什么?你桃姨在信里跟你说啥了?不对啊,她捎来的信我都看过,她只嘱咐你早点认字,可没让你提前五年天天捧着书认字。”
“跟我桃姨没关系,是我自己想的。”小核桃拿着书背着手,她昂首挺胸地说:“我要多多认字多多读书,出山后就能读更多的书。等我十五岁回山,我在咱们公主陵也建个学堂,我当夫子。”
屋里屋外一静,只剩邬常安在灶房炒菜的动静。
陶椿震惊小核桃竟然有这个想法,她惊讶地问:“这主意是你自己想的?”
“对啊。”小核桃之前在演武场剥花生的时候,她听老头老太太们说陶陵长还年轻,最少还能再当三十年的陵长,往后三十年陵里不用发愁了。回来之后她就在想,三十年后她三十五岁啦!那三十五岁之前她要做什么呢?正巧中秋节的时候,陶桃托录事官捎来两封信和两本书,信里嘱咐小核桃要提前认字,不然出山后书上的内容看不懂。
当时她灵光一闪,她心想等她从山外回来她就在陵里办个学堂当夫子。
陶椿听完她说的,不得不佩服,这小丫头太有主意了,心思也灵巧。小核桃若是真能按她自己规划的路一步步坚持下来,下一任陵长必是她,而她也放心把安庆公主陵交给她。
“婶婶支持你。”陶椿抱着小红猴摸摸小核桃的头,她不提当陵长的事,从另一个方面鼓励道:“十年后你回来办学堂当夫子教陵里的小孩认字,等他们出山后,他们有机会跟你一样看更多的书,也有机会学更多的本事。等他们回山,安庆公主陵必不缺人才用。”
小核桃露齿一笑,心里激昂得厉害。
“这丫头随了谁?”姜母嘀咕,她心想小核桃真不像她闺女生的。
姜父把小核桃抱起来,他激动地说:“这丫头随我,随了我的聪明劲。”
姜母:……
随她还差不多,她年轻的时候读书可厉害了。
家里人都知晓了小核桃的抱负,一家老少纷纷支持她,她一旦开始学习,姜父就抱着小红猴出门,姜母则留在家里专门为她解惑。
*
冬月二十三,安庆公主陵迎来一场大雪,大雪下了三天,雪停之后,陶椿和邬常安喊上石慧夫妻俩,四人拿着滑雪板走上之前胡阿嬷住的地方,从半山腰往下滑。
滑雪板上钻了孔,但孔没见底,从木板中间凿洞穿过,孔洞串绳,脚套绳索里。陶椿作为看过滑雪的人,她带头踩着滑雪板拄着棍往下滑,板子一动她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半道速度太快,她一头扎进雪堆里。
上面的三人一惊,待她完好无损地从雪堆里爬起来,石慧带头大声嘲笑。
“先别笑,有我笑你的时候。”陶椿拍拍身上的雪,发令说:“你们也上板子。”
果不其然,谁上板子谁摔跤,但几趟练下来,两个男人最先掌握滑雪的技巧,他俩饶有兴致地教各自的媳妇。
一天过去,四人都能踩着板子从半山腰滑到底。
第二天,附近的人闻声跑来看热闹。
第三天,自己带木板来滑雪的人多了一二十个。
陶椿四人自觉已经练出真本事,他们不跟半吊子一起凑热闹,四人夜里收拾收拾,次日一早,他们背着背篓踩着滑雪板离开家,准备前往定远侯陵拿羊小肠。
“路上小心点。”邬小婶追出来嘱咐。
“晓得晓得。”石慧头也不回地说。
西北边,陈青云抱着板子送两个孩子去找小伙伴滑雪,刚出山谷眼睁睁看着陶椿和邬常安他们踩着木板弓着身,像划船一样撑着棍子一溜烟蹿过去。
“你们去哪儿?”陈青云喊,“去定远侯陵啊?什么时候回来?”
“想回来的时候就回来啦!”陶椿高声回答,“不用惦记我们——”
“真自在啊!”白云羡慕,“我也想长大。”
陈青云拍拍女儿的头,他心想能如陶椿一样自在的人可不多。不过托她的福,山里的陵户可比往年自在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