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凛城的天空仿佛一块浸透了冰水的沉重铅灰色巨毯,严严实实地覆盖着整片大地,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无形的冰冷刀片,裹挟着坚硬的雪粒和沙尘,发出持续不断、令人心烦意乱的嘶哑呼啸,疯狂地抽打着和风巨舰高耸而冰冷的金属舰体,发出噼啪不绝的刺耳声响。庞大的巨舰如同一位被遗弃的远古巨人,沉默地矗立在荒芜的城市中心,昔日环绕其周身的灵光护盾如今已黯淡稀薄,显露出几分难以掩饰的脆弱。
舰体下方,最后一批人马的身影正逐渐缩小,最终彻底融入远方那片被风雪与废墟模糊了界限的灰暗地平线。那是伯言与梦璇,以及他们率领的六百紫凤旗精锐女兵。她们紫色的衣甲在如此恶劣的天候下,依旧如同一道顽强而决绝的溪流,执着地向着未知的危险深处淌去,直至最后一丝色彩也被无尽的灰蒙彻底吞没。
许杨独自立在最高层甲板的船舷旁,身上单薄的衣衫被寒风吹得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略显清瘦的轮廓。那架特制的轮椅静静停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沉默地陪伴着。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遥远的距离,紧紧追随着那支已然消失的队伍,久久没有移动。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梦璇离去前那无比信任、甚至带着一丝依赖的回眸,以及伯言强撑虚弱却依旧挺直的背影。
他下意识地抬起微颤的手,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虚握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下,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充满了复杂难言情绪的沉重叹息,瞬间便被凛冽粗暴的风声撕碎、卷走,不留丝毫痕迹。
“伯言,梦璇……”他极轻地呢喃,声音沙哑,几乎被风掩盖,“前路艰险,望你们……一切顺利。但愿……但愿我之前的种种推测与不安,都只是毫无根据的杞人忧天……”他的眉宇间紧紧锁着一股难以化开的忧虑,那忧虑并非为了自身安危,而是为了远行的友人,为了那盘他亲手布下、却已无法完全掌控的险棋。
“你一个人在这里自言自语什么呢?”一个清冷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柔软与关切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打破了这几乎凝固的寂静。荀雨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他身边,她并未穿着厚重的御寒衣物,一身利落的劲装勾勒出挺拔的身姿。她看着许杨被寒风吹得愈发苍白的侧脸和那在空旷甲板上显得格外萧索孤寂的背影,秀气的眉头不禁微微蹙起,眼中流露出清晰的担忧。“外面风大得像刀子,你重伤初愈,元气未复,最忌风寒,不宜久站。”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扶住他微凉的手臂,动作熟练而稳妥,仿佛这个搀扶的动作早已融入日常,成为了某种心照不宣的习惯。
许杨微微侧过头,对上荀雨那双总是清澈明净、此刻却盛满了专注与忧虑的眼眸。他摇了摇头,勉强扯出一个淡淡的、宽慰般的笑容:“没什么,只是看着他们离开,有些……放心不下罢了。”
荀雨没有再多问,她深知他此刻心情的沉重,只是手上搀扶的力道稍稍加重,温柔却坚定地引导他坐回那张轮椅。“光站在这里担心也无济于事,反而徒耗精神。你现在最需要的是静养,保存体力应对变数。”她一边说着,一边细致地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然后推着轮椅转向通往舰桥内部的舱门方向,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柔缓了些,“他们都走了,如今这偌大的和风巨舰之上,除了那些士兵,就只剩下我们了。”
许杨依言坐回轮椅,一股深深的疲惫感顿时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他确实高估了自己伤后的身体。他任由荀雨推着他进入相对温暖的舰桥内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四周。昔日熙攘忙碌、充满生机的巨舰内部通道,此刻显得异常空旷和寂静,脚步声回荡在金属廊壁间,带起冷冷的回音。只有约二十名龙血盟分部的核心弟子,如同钉子般坚守在各处关键的法阵节点和通讯岗位前,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凝重与专注,动作沉默而高效。除此之外,视线所及,更多的是身着玄黑重甲、手持兵刃、面无表情按固定路线巡逻的大西国士兵。他们的目光如同鹰隼,偶尔扫过被荀雨推着的许杨,冰冷、审视,不带丝毫温度,仿佛在监视着两名身份特殊、价值巨大却又不得不防的囚徒。
荀雨的目光敏锐地扫过那些周身散发着冷硬气息的大西国士兵,下意识地靠近许杨,将声音压得极低,清冷的声线里透出明显的不安与警惕:“城中尚驻扎着数万大西国军士,西翎雪虽率主力离去,但其人心思诡谲难测,留下的这些人……我总觉得如同卧于虎狼之侧,令人难以心安。”她扶在轮椅推手上的手指微微收紧,显露出内心的紧张。
许杨感受到了她的担忧,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扶在轮椅推手上的手背。这个动作自然而亲昵,带着一种历经磨合后才有的、无需言语的默契与安抚。“无妨。”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理性,开始条分缕析地剖析眼下局势,既是为了说服荀雨,也是为了理清自己的思路,“和风巨舰的防御结界,上次被序高峰那疯子强行撕裂后,虽经我们连夜紧急修复,但核心符文阵列受损过重,仓促之间难以彻底复原,如今其威能十不存五,已不足以支撑它作为移动堡垒远行作战,强行升空只会成为显眼的靶子。”
他顿了顿,继续用那种冷静得近乎淡漠的语调说道,仿佛在讨论与己无关的事情:“至于西翎雪……此人野心勃勃,权欲极重,确实想借佐道这把刀清除国内异己,甚至暗中削弱龙血盟的影响力。但她绝非愚蠢短视之辈。佐道于她而言,绝非平等合作的伙伴,而是更具威胁、更无法控制的豺狼。她深知与虎谋皮、终被虎噬的道理。在彻底清除佐道这个心腹大患之前,她非但不会动我们,反而需要借助我和这座巨舰的协调指挥能力,以及……龙血盟这块足以在道义上占据高地的金字招牌。我们此刻,反而是安全的。”
许杨的目光变得有些深远,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淡淡的嘲讽与无奈:“更何况,我这具残破之躯,虽远远比不上伯言殿下和云凡殿下身份尊贵显赫,但好歹顶着‘许家’之名。日出国归来后,陛下对许家传承的秘术与独一无二的宝具制造之术愈发看重,家族中人多已应召入京,为陛下效力。我若此刻在北凛城不明不白地死了,许多未曾记载于书册的秘传技艺、那些尚未完成的尖端宝具图谱与核心构想,恐怕就要随之湮灭,彻底失传。这份损失,即便是权倾北境的西翎雪,也未必担待得起。更重要的是,龙帝陛下,也绝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他的分析缜密而冷酷,层层递进,有效地驱散了荀雨心头的大部分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