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山里走,松针越来越厚,踩上去软软的,像踩在棉花上。傻柱弯腰拾松针的动作很熟练,一把把往背篓里塞,金黄的针梗在他手里簌簌作响。他的袖口沾着雪,冻成了硬块,却丝毫没影响动作,反倒像给手腕套了副银镯子。槐花注意到他的手套——就是张奶奶补的那副,指尖的补丁在雪地里格外显眼,像朵黑夜里开的花。
“这儿有蘑菇!”傻柱忽然蹲下身,扒开厚厚的松针,是冬菇,雪底下藏着的,最鲜。”他小心翼翼地把蘑菇摘下来,用松针裹好放进背篓,“回去让张奶奶炖鸡汤,鲜掉眉毛。”
槐花把冬菇画下来,小小的,不起眼,却透着股藏不住的鲜气。她忽然觉得,这后山的雪就像层厚厚的棉被,盖着松针,盖着冬菇,也盖着些不声不响的盼头,等开春一化,就能冒出满世界的绿来。
中午的日头爬到头顶,雪开始化了些,顺着松枝往下滴,“滴答滴答”落在雪地上,砸出小小的坑。傻柱找了个向阳的坡,两人坐在那里啃剩下的红薯。远处传来野鸡的叫声,“咯咯”的,惊得雪从枝头落下来,像场小小的雪崩。
“你听,”傻柱侧耳听着,“开春就能来套野鸡,肉嫩得很。”槐花想象着开春的样子,雪化了,草绿了,傻柱扛着套索在山里转悠,背篓里装着肥美的野鸡,像幅活过来的画。她的笔尖在纸上动了动,画了个小小的野鸡,尾巴翘得老高,藏在松针后面,像在跟他们躲猫猫。
往回走时,背篓已经沉甸甸的,松针的清香混着冬菇的土腥味,在雪地里漫开。傻柱把背篓往自己肩上挪了挪,腾出只手来牵槐花:“下山滑,拉紧我。”他的手心很热,汗把手套里的棉花都浸湿了,却依旧攥得很紧,像怕她被风吹走似的。
槐花的画夹里,最后一页画的是下山的路。傻柱的脚印一串一串,通向远处的村庄,背篓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像条不会断的线。她忽然发现,画里的雪地上,有两个挨得很近的影子,一个高,一个矮,手牵着手,像棵长了两个头的树,根在雪底下紧紧连在一起。
回到院里,张奶奶正站在门口等,手里攥着件厚棉袄:“可算回来了,冻坏了吧?”她接过傻柱的背篓,见里面有冬菇,眼睛一亮:“正好,鸡窝里有两个新下的蛋,晚上炖冬菇鸡蛋汤。”三大爷凑过来,数着背篓里的松针:“这松针够烧五天,我算过,比烧柴省三成,划算。”
傻柱把冬菇交给张奶奶,转身去卸背篓,槐花忽然发现他的裤脚磨破了个洞,雪灌进去结成了冰,便拉着他往屋里走:“我给你补补。”傻柱愣了下,跟着她进屋,坐在炕沿上,看着她从针线笸箩里找布,手指在布上比划着大小,像在丈量块稀世的宝。
张奶奶在厨房炖汤,香味顺着门缝钻进来,混着松针的清香,像种暖融融的拥抱。三大爷在院里扫松针,把它们堆在灶房门口,说这样烧起来方便。小宝和弟弟戴着棉手套,在松针堆里打滚,身上沾满了金黄的针梗,像两只刚从松树上掉下来的小松鼠。
夜里,炕烧得暖暖的,槐花坐在灯下,给白天的画上色。松针用了赭石色,冬菇涂成灰褐色,傻柱的手套补丁用了黑色,在雪地里格外显眼。傻柱在灶房劈柴,斧头落下的声音比往常轻,像是怕惊了这雪后的夜。
三大爷的算盘响了半宿,最后在账本上记下:“拾松针(零成本),冬菇(零成本),鸡蛋两个(两毛),今日总支出两毛,节省柴禾(价值一块),净利润八毛,划算。”他把账本合上,对着窗外的月亮笑,觉得这账算得心里透亮——毕竟,自己拾来的东西,吃着比买的香。
张奶奶在灯下缝补傻柱的棉裤,膝盖处磨薄了,她用厚布垫了层,针脚密密的,像片小小的铠甲。“明天该扫雪了,”她对旁边研墨的槐花说,“房檐的冰棱得敲掉,不然化了水滴在石阶上,冻成冰更滑。”槐花点点头,目光落在画夹上的冬菇,忽然觉得,这雪天的日子就像这冬菇,看着不起眼,却藏着熬出来的鲜,像傻柱牵她下山的手,像三大爷算完账后的满足,像张奶奶汤里多放的那勺油,藏着不声不响的疼惜。
许大茂把白天拍的照片导出来,在电视上翻看着:傻柱拾松针的专注、槐花画画的认真、孩子们在松针堆里打滚的欢闹……最后停在槐花的画纸上:“这后山的雪景画得太有感觉了!松枝的弯度,冰棱的透亮,连雪地里的脚印都透着股子劲儿,这才是冬天该有的样子!”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傻柱就扛着竹竿去敲冰棱。竹竿够到房檐,冰棱“咔嚓”一声掉下来,摔在雪地上碎成小块,像撒了把水晶。槐花站在旁边看,手里的画夹已经翻开,笔尖在纸上捕捉冰棱坠落的瞬间——透明的碎片在雪地上闪着光,傻柱的影子被晨光拉得老长,竹竿的影子像条直直的线,把天和地连在一起。
她忽然发现,画夹里的每一页,都藏着点冬天的暖:烤红薯的焦香,松针的金黄,傻柱手心的热……就像日子留下的印记,一点一点,都刻在心上。而那些落满雪的脚印,正一步一步,通向开春的方向,那里有新抽的芽,有刚下的蛋,有炖在锅里的鲜,还有画里画外,说不出口却悄悄发着光的盼头。
傻柱敲完最后一块冰棱,回头对槐花笑,阳光落在他脸上,把睫毛上的霜都晒化了,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像刚哭过,眼里却亮得像落了星子。槐花举起画夹,对着他按下了想象中的快门——这张画,她要画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让这雪后的暖,在纸上多待一会儿。
敲完冰棱的傻柱,肩头落了层细碎的雪沫子,像撒了把盐。他把竹竿靠在墙根,转身往厨房走,想烧点热水暖和暖和。槐花跟在后面,画夹里刚画的冰棱还带着凉意,笔尖的墨在纸上晕开一小圈,像块没化透的冰。
厨房的灶膛里还余着火星,傻柱添了把松针,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脸膛发红。“张奶奶说今天包酸菜饺子,”他往锅里舀水,铁瓢碰着锅沿叮当响,“三大爷昨儿就数好了面粉,说够包五十个,每人十个正好。”槐花蹲在灶前,帮他往灶膛里添松针,金黄的针梗遇火“噼啪”响,冒出股清苦的香。
三大爷背着手进来时,手里捏着个小秤,正往盆里称面粉。“五斤二两,”他眯着眼看秤星,“我算过,五十个饺子用五斤面正好,多这二两,是留着擀皮时撒的,不浪费。”他忽然指着酸菜盆,“盐放三钱,多了涩,少了没味,我这有准头。”傻柱在旁边剁肉馅,刀背剁在案板上咚咚响,酸菜的酸混着肉的香,漫得满厨房都是。
张奶奶从里屋出来,手里攥着团红线,正给饺子捏花边。“槐花来学学,”她捏着面皮转了个圈,边缘就出了排整齐的褶,“这叫‘麦穗边’,好看又结实,煮的时候不容易破。”槐花学着捏,面皮在手里不听使唤,捏出的褶歪歪扭扭,像条没睡醒的毛毛虫。傻柱凑过来看,笑得露出小虎牙:“像我劈柴时劈歪的木头。”
“去你的,”张奶奶拍了他一下,“槐花第一次捏就比你强,你头回包的饺子,煮出来都成菜汤了。”傻柱挠挠头,转身往灶膛里添柴,耳根红得像被火烤过。槐花看着自己捏的“毛毛虫”,忽然觉得比张奶奶的麦穗边还顺眼,偷偷把它摆在盖帘最边上,像个站岗的小兵。
许大茂举着相机在厨房转,镜头对着案板上的饺子拍:“家人们看这饺子!花边捏得多带劲,酸菜馅看着就流口水!”他想伸手捏一个,被三大爷用秤杆打了下手:“洗手去!刚摸过相机,净是油!”许大茂悻悻地去洗手,嘴里嘟囔着“拍美食就得有参与感”,却还是乖乖用肥皂搓了三遍。
水开时,白汽漫了满厨房。傻柱把饺子下进锅,铁铲轻轻推着锅底,防止粘住。“点三次水就熟了,”他对槐花说,“张奶奶教的,第一次点水去生,第二次去油,第三次定形。”槐花趴在灶台边看,饺子在沸水里翻涌,像群白胖的小鱼,她赶紧翻开画夹,把这热闹的样子画下来,锅沿的白汽用淡墨晕成一片,朦胧得像层纱。
小宝和弟弟趴在门框上,鼻子都快贴到玻璃上了。“傻柱叔,饺子啥时候好啊?”弟弟咽着口水,手指在玻璃上画圈圈,“我闻着香味都快流口水了。”张奶奶笑着捏了个小面团给他:“拿去玩,别烫着,饺子熟了先给你俩盛。”
饺子出锅时,个个挺着圆肚子,麦穗边在油光里发亮。三大爷数着碗里的饺子:“十个,不多不少。”他夹起一个咬开,酸菜的酸混着肉香在嘴里炸开,烫得直吸气,却舍不得松口。傻柱给槐花碗里夹了个她捏的“毛毛虫”:“尝尝你的‘歪木头’,说不定比麦穗边香。”
槐花咬了一口,酸菜的清爽裹着肉的醇厚,确实比想象中好吃。她低头在画夹上画了个咧嘴的饺子,里面的馅用朱砂点了点,像藏着团火。傻柱看着画,忽然说:“等开春,咱去河里摸鱼,包鱼肉饺子,比这还鲜。”
“我算过,”三大爷接话,“河里的鲫鱼最适合包饺子,一条能出二两肉,十条就够包五十个,比买猪肉省三块钱。”张奶奶笑他:“就你会算,等开春让傻柱多摸几条,给你下酒。”
吃完饺子的午后,雪又下了起来,轻轻巧巧的,像给院子盖了层白被。傻柱在修窗台上的裂缝,用泥和着碎草抹上去,说这样风就钻不进来了。槐花坐在窗边,画他弯腰的样子,他的裤脚沾着泥,混着雪冻成硬块,却依旧蹲得稳稳的,像块扎在土里的石头。
三大爷在院里扫雪,扫帚划过雪地的声音沙沙响,堆起的雪像座小小的山。“我算过,这雪堆在菜畦边,开春化了正好浇地,省得担水了。”他忽然喊傻柱,“过来帮我把这雪堆拍实点,不然被风吹散了。”傻柱跑过去,用脚把雪踩得结结实实,两人的脚印在雪地里交叠,像幅歪歪扭扭的画。
槐花的画夹里,又多了几页新内容:灶膛里跳动的火苗,盖帘上的麦穗边饺子,雪地里交叠的脚印。最末一页,她画了只歪歪扭扭的“毛毛虫”饺子,旁边写了行小字:“傻柱说像劈歪的木头”,笔尖的墨还没干透,晕在纸上,像个没说出口的笑。
雪还在下,厨房的烟囱里冒出的烟,在雪地里散得很慢,像条白丝带,缠缠绕绕地飘向天空。傻柱修完窗台,正往手里哈气,看见槐花在画画,便悄悄站在她身后,不说话,只看着画里的自己,嘴角一点点翘起来,像枝被雪压弯却不肯低头的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