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的道上兄弟(2 / 2)

我们跑得再快,也跑不过警车。当然,我们也不敢跑得太拼,以免给警察们造成负隅顽抗的印象。所以没过几分钟,我、曹亢,连同他的两个表弟以及饭店里的同事,还有那个二房东和顺丰的快递员相继落网。被民警反剪着双手塞进另一部警车里的时候,曹亢脸色阴沉,一言不发。我唯恐他会犯什么邪,朝着那边大喊道:“他是我的朋友,他只是一个厨子厨子”

民警朝我后脑子上扇了一下,说:“还是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4

我平生第一次坐在审讯室里,面对民警的盘问。狭小的空间、一丝不苟的表情、静穆的气氛,让我想起来第一次参加面试时的场景。

我说:“民警同志,我们真不是黑社会”

民警敲着桌子打断了我的话:“中国就没有黑社会”

“对对,没有黑社会,只有黑社会性质组织,可我们也不是黑社会性质组织啊我就是一普通上班族,我那个朋友曹亢,他就是饭店一厨子,还有另外几个朋友,都是普通老百姓,修自行车送快递啥的,不信你们调查调查”

两位负责审讯的民警耳语了一番,还略微点了点头,貌似赞同我的观点,接着又道:“你们的个人情况,我们基本上调查过了,但你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手持菜刀”

我嘟囔道:“菜刀又不是管制刀具。”

民警对着我瞪起眼来:“现在菜刀都实名制了,这玩意儿比管制刀具还厉害你们这几把菜刀,登记过吗”

我嗫嚅道:“没有。”

“没有还犟嘴”民警训斥道。

被民警批评教育了一番,所幸没什么大事,就被放了出来。临走的时候,我问审讯我的那个民警道:“先挑衅我的那个家伙,怎么样了”

“你说打报警电话那个人啊”

“对,就是他,他被判了多少年”

“判什么多少年,人家比你们还清白呢。”

“啊”我疑惑道,“不可能啊,那家伙剃着光头,戴着大金链子”

“剃光头戴金链子就是坏人啊身份我们已经调查过了,他是4a广告公司的艺术总监,文化人,标准的知识分子,还是个艺术家呢”

我目瞪口呆。

曹亢从里面出来的时候,神色沮丧,脸色灰白,像过了一场大刑似的。害得我对着他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你没事吧”

“没事。”曹亢坐在马路牙子上抽起了烟,揪着满头的黄毛,沉默了半天,一句话也不再说。

这件事情对曹亢的打击很大,连着有半个多月的时间,他都没有联系我,打他手机也不接。我去他打工的饭店找他,才知道他已经辞了职。

我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便约了老秦一起去他家里找他。因为我觉得自己的分量不太够,老秦毕竟是道上的前辈,又被曹亢视为偶像,所以老秦说的话,他应该会听。

在路上,我问老秦:“曹亢说的那些,您一个人砍十几个人,一直从按察司街到共青团路,血流漂杵,是不是真的”

“哎呀,你又提这个”老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用脑袋想想就能知道,肯定是假的了,一个人怎么能打得过十几个人。再说了,血流漂杵,派出所不管吗真要血流漂杵的话,估计连武警都要出动了。”

“那怎么”我疑惑道。

“你打过群架没”老秦一副过来人的口气道,“刀子,是谁都不愿意动的。那一家伙下去全是钱啊。你别说十几个人了,就是砍伤一个人都能讹死你打群架最重要的不是打,而是谈判,大家都是混这块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这边有你认识的人,你那边有我认识的人,大家一看,哎呀,原来是你啊,都是熟人,怎么打得起来。最后都是说道说道得了。”

我恍然大悟:“敢情是这样啊。”

“那可不,你以为都跟电视里演的那样啊。电视里还演人会飞呢,你见谁飞过”

我们到了曹亢家,见满地的凌乱,他大包小包地收拾了几个包裹,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我问他要干吗。

他说:“我看清楚了,这里根本没有我生活的土壤。我要离开这里。”

我问:“你要去哪儿”

“去香港。”他透过窗户,眯起眼睛望着远方。

老秦劝他:“小曹啊,我劝你冷静点,香港不是电影里演的那样”

曹亢拍了拍老秦:“秦哥,你知道吗,这半个多月,我干了一件自己想干却一直没干的事情。”

老秦问:“啥事”

曹亢脱去上衣,他那完全可以用“骨瘦如柴”来形容的身板上赫然文着一条五彩斑斓的“盘身龙”大龙从左肩一直缠绕到右后腰上,张牙舞爪,灵动鲜活,每个鳞片仿佛都在蠢蠢欲动。因为有了这条盘身龙,曹亢那干瘪的身板在刹那间有了慑人的魔力。

老秦目瞪口呆,面对此情此景,他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秦哥,我知道你退出江湖了,但江湖上依旧有你的传说。别担心”曹亢忽然破天荒地引用了一句诗,“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我说:“曹亢,你看你都会背诗了,不如去报个成人高考什么的,以后也好”

曹亢摇了摇头:“欧阳,我的世界你不懂。你别劝我了,你跟我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知道,他的世界是传说中的江湖,他只有在那里,才能做一个真正的“古惑仔”。高自考、厨师、工作、养老保险这些事情对他来说,简直是人生中不可承受之扯淡。每一个人生下来都是梦想动物,只要活着,梦想就不会消失。所以对于曹亢的决定,我任何的劝说都是徒劳的。

曹亢走的那天,我跟老秦去火车站送他。当时正值四月份,南下打工潮最旺的时候,我俩好不容易把他塞上了火车。隔着玻璃,我看到曹亢费尽千辛万苦走过来打开车窗,探出那张被麻包和人流挤得有些变形的脸。我以为他要嘱托我们两句不要挂念安心之类的话,结果他却问道:“知道山鸡离开香港去台湾的时候说的什么吗”

我跟老秦面面相觑:“不知道。”

“不当上大哥,我是不会回来的”

火车哆嗦了一下,拉出了一声长嘶,缓缓开动了,带着曹亢和他的豪言壮语,慢慢消失在了轨道的尽头。我看着远去的火车,问老秦:“秦哥,您怎么就不劝劝他啊”

“我没法劝他。”老秦问我,“你注意到他的眼神了吗”

“他什么眼神啊”

“说不清楚,只是”老秦顿了一下说,“我看到他的眼神,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我愕然。

老秦踏上站台,看着远去的火车。天色快黑了,黄昏的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给他臃肿的剪影镶嵌了一道淡淡的金边。

“欧阳,你就让我们在这个中规中矩的世界上,把梦做完吧。”

5

曹亢去了香港,因为地域的关系,我们之间很少写信或者打电话,见上一面更不可能。我能掌握的他的唯一动态,就是他偶尔更新的朋友圈。

4月15号:靠,香港是法治社会啊,真是醉了,街道上怎么那么干净呢。

5月3号:这里太热了,比我老家热多了,想喝酸梅汤。

6月9号:没有洪兴,也没有东兴,只有诚兴。今天一天都在诚兴地产集团的大楼里吹空调,头疼。

7月20号:想家。

8月1号:又是新的一月开始了。陈浩南呢山鸡呢大天二呢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被大风吹走了

8月4号: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8月5号:你们都骗我所有人都骗我

9月23号:重操旧业,感觉不错,身上的手艺还没有荒废掉。厨师长说我烧出来的味道有鲁菜的精髓,哈哈。

11月8号:北菜南传。

11月16号:换新手机了,摄像头好使,终于可以拍照片了华为,支持国产这次有了配图,是一张他穿着厨师服的自拍,满头的黄毛已经剪去了,留着干净的平头。也许是因为发型的原因,脸显得大了一些。

12月17号:想起那天下午在夕阳下的奔跑,那是我逝去的青春。配图是他光着膀子,露着盘身龙的照片。他好像胖了点,原来棱角分明的六块腹肌已经变成了一块。

1月3号:我遇到了我生命里的小结巴。

2月21号:小结巴说,只要心有野马,哪里都是江湖。配图的背景是游乐场,他跟一个姑娘在旋转木马上坐着,抱在一起,笑得很开心。曹亢又胖了一些,姑娘很漂亮。

3月15号: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想干成的事情。妈妈说得对,只要努力过,就不会后悔配图是一张饭店的照片,招牌上写着“火曹餐厅”。旁边还有几个开业送过来的花篮。

3月28号:忙。配图是餐厅里坐得满满的食客,看得出来生意很好。

4月11号:小结巴,我永远爱你,一生一世配图是一个很精致的小盒子,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钻戒。

从一个春天到另一个春天,我看着曹亢走过的每一步足迹。他最终没能当上老大,而是当上了老板,在未来的日子里,他要落户、娶妻、生子、洗尿布、买奶粉、送孩子上学我看着朋友圈里曹亢那张日渐发福的脸,忽然想起上小学的时候那时我们都还小,都是懵懂听话的好孩子,在一次课间活动大会结束后,曹亢爬上操场的主席台,对着大喇叭喊道:“你们听好了,我是四年级三班的曹亢,以后就是大屯镇完小的老大有不服的,放学后南门单挑”

当时上课铃快要打响了,操场上没有几个人,我刚从厕所出来,看到孤零零站在主席台上的曹亢,忽然觉得有些悲壮。班里的一个尖子生跑着赶回教室上课,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瞄了远处的曹亢一眼,不屑地说:“傻逼。”

我想到那天站在操场上孤独的身影,我想到那张从录像厅里出来时因为兴奋而涨红的面孔,我想到那瘦弱的手臂上仓促潦草的文身,我想到那满头的黄发如同落寞的夕阳蓦然回首,这仿佛只是一场男人的白日梦,我们终究都会醒来。只是,在想着永不妥协的岁月里,你是不是也遇到过一个像古惑仔那样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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