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靖接过邸报,入手的第一感觉是粗糙、潮湿。
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黄麻纸凹凸不平的纤维。
一股廉价松烟墨混合著生麻料的刺鼻气味,直衝鼻腔。
这味道绝不好闻,甚至有些呛人,却让刘靖的精神为之一振。
这是新时代的油墨香,是未来的味道!他没有急著展开,而是將那捲尚带著湿气的邸报放在鼻下,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气味,在他闻来,却比世上任何一种名贵香料都要芬芳。
然后,他才小心翼翼地缓缓展开那捲黄麻纸。
纸上,一团团化不开的墨跡触目惊心,字跡的边缘晕染得相当严重,许多笔画都糊在了一起,需要凝神细辨,才能勉强看清上面那篇《滕王阁序》。
以刘靖来自后世的眼光来审视,这简直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印刷事故。
墨色不均,纸质低劣,字跡模糊。別说当报纸,就是拿来当厕纸都嫌糙,怕是会划伤屁股。
但他仅仅是皱了一下眉,便瞬间释然。他太清楚这其中的癥结所在了。
倒不是说匠人雕刻的字如何丑,相反,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些泥坯上阳刻的楷书字模,出自技艺极其高超的匠人之手,其笔锋、神韵,几乎可以当做馆阁体的范文。
问题,出在油墨与印刷技术上。
更准確地说,是出在成本上。
为了保证邸报的时效性与传播性,大批量印刷是必然的选择,而这就决定了不可能用上好的松烟墨和昂贵的白麻纸。
刘靖对邸报的定价是二十钱一份,这个价格,几乎是贴著成本线在走,甚至还要略亏一些。
他很清楚,以林婉那精明干练的性子,必然会將他定下的每一分预算都用到极致。这位新上任的进奏院院长,肯定是在质量与成本之间,做出了最艰难、也最正確的取捨。
她是在用最少的钱,为他办最大的事。想通了这一点,刘靖心中非但没有半分不满,反而涌起一股讚许。
他的指尖,在那粗糙的纸面上,轻轻拂过,仿佛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
他笑了。
发自內心地,开怀地笑了。
神威大將军炮,轰开的是一座座有形的城墙壁垒。
摊丁入亩,一条鞭法,收买的是无形的、却又磅礴如海的民心。
而手中这张薄薄的、散发著廉价墨臭的黄麻纸……
它要打下的,是天下所有世家门阀赖以生存、传承千年的根基!
对知识、对经义、对歷史、对“大义名分”的绝对垄断!
从今天起,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谁是忠,谁是奸;谁是天命所归,谁是逆天而行……將不再由藏於深宫的史官用那支看似公正的笔来决定,不再由满口仁义道德的大儒用那张口若悬河的嘴来决定,更不由那些盘踞各地、自詡清流的腐朽门阀在他们的密室中所定义。
而是由他,刘靖,来决定!
由他手中的这张纸,由他想让天下人看到的每一个故事、每一条新闻来决定!他可以在邸报上编造祥瑞,说他出生之日紫气东来三千里!
可以淋漓尽致地描绘治下盛景,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
可以声色俱厉地揭露敌人的残暴不仁!他可以將自己塑造成应天命而生、解万民於倒悬的救世真龙天子!
当千千万万份这样的邸报,隨著商队,隨著信使,传遍天下的每一个角落,送到每一个识字的百姓手中。
当天下百姓都只能从这张纸上认知世界,形成他们的世界观时,那他刘靖,便是这世间唯一的“天理”,唯一的“正朔”,唯一的“天命”!
这才是真正的,屠龙之刃!
“这便是刺史提及的邸报”胡三公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心,他伸长了脖子,探过头来,白的眉毛挑得老高:“刺史可否容下官一观”
刘靖从那宏伟的幻想中回过神来,大方地將邸报递了过去。
胡三公小心翼翼地接过,眯起一双昏的老眼,將邸报凑到从窗欞透进的光亮下,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端详。
他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嘴里还念念有词。
片刻后,他竟是如释重负般,重重地点了点头:“虽不及朝廷官报所用之澄心堂纸那般考究,墨色也不及內廷所用之徽墨均匀,但字跡清晰,排版工整,已然……已然尚可。”
在这位前朝三品大员、见惯了宫廷各种精美印物的胡三公眼中,这份在刘靖看来粗劣不堪的邸报,竟得了“尚可”二字的评价。
刘靖不由得挑了挑眉:“三公觉得此物……可以”
听到这声“三公”,胡三公心中一暖。
刘靖在私下里,总是称他为“三公”,而非官职“胡別驾”。
这一字之差,是尊重,也是拉拢。
胡三公沉浮一生,岂能不知其中深意
这份看似寻常的体恤,让他这位前朝老臣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被新主敬重的受用,也有一丝物是人非的感伤。
胡三公抚著鬍鬚,颇为感慨地说道:“以民间私印而言,能做到如此地步,殊为不易了。”
“老夫曾见过一些坊间刻印的艷情话本,那才叫不堪入目,字跡歪斜,错漏百出。”
“此物与之相比,已是上上之选。林院长果然是用了心的。”
刘靖不由哑然失笑。
是了,自己终究是被后世那精美绝伦的印刷品养刁了胃口。
在这个时代,对於绝大多数挣扎求生的百姓而言,有纸,有字,能看懂,便已是开天闢地头一遭的新鲜事。
还要啥自行车
他心中大定,再无半分疑虑,当即提高了声音,朝侍立在堂下的亲卫招了招手:“传我令,从府库支取百贯铜钱,送往进奏院,就说是本官赏给院中一应工匠的。”
“百……百贯!”
胡三公闻言挑眉,连一向镇定自若的青阳散人,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胡三公皱眉道:“刺史!这赏赐……是否太重了些!”
“百贯钱,若按我朝军功赏格,足以犒赏先登陷阵、斩將夺旗之大功!”
“如今……如今却赏给一群……一群地位低下的工匠……”他心中的震撼,不仅仅在於数额的巨大,更在於这笔钱的去向。
这完全顛覆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传统认知。
在他看来,工匠不过是“奇技淫巧”之流,与沙场上建功立业的將军相比,有云泥之別,如何能受此重赏
“不重。”
刘靖斩钉截铁地摇头,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手中那份粗糙的邸报上,眼神却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到了一个即將被他亲手顛覆和重塑的时代。
活字印刷是进奏院的秘密,莫说是胡三公,便是青阳散人也不知晓。
因而,他们才会觉得刘靖赏赐过重。
百贯,即便是在铜钱贬值,物价飞涨的眼下,也是一笔不小的巨款了。
“一点都不重。”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著一种金石掷地的鏗鏘,在空旷的大堂中迴响。
“斩將夺旗,浴血沙场,所能得者,不过一城一地。”
“而这些工匠,他们为我铸造的,是能为我取下整个天下的神兵利器!”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大堂中央,沐浴在从窗外射入的阳光之中。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邸报,仿佛在向世人宣告一个新时代的降临。
“这柄兵器,远胜十万大军!”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激情。
“我就是要用这笔赏钱告诉天下人,在我刘靖治下,能工巧匠之功,不输於沙场宿將之力!”
“士农工商,四民平等,以功论赏,不问出身!”
“这百贯钱,赏的不是他们粗糙的手艺,赏的是他们为我刘靖,为这天下万民,开创一个全新时代的盖世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