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根本不是什么只知杀戮的粗鄙武夫!其心术之深,城府之可怕……我周家,输得不冤,不冤啊。”
想通了这一点,周显眼中的所有情绪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屈辱而又无比清醒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输了。
在这场不对等的博弈中,输得彻彻底底,毫无还手之力。
与其如螳臂当车般被碾碎,不如……
顺势而为,在这新的浪潮中,为自己,为周家,寻一条新的出路。
他缓缓地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方才因暴怒而弄得有些散乱的衣冠,恢復了往日那精明商人的模样。
他对著早已嚇得魂不附体,呆立在一旁的管家,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吩咐道:
“去,把库房里那尊前朝大家雕琢的羊脂白玉佛取出来,再备上黄金五百两,用上好的漆盒装了。”
“明日一早,隨我……去刺史府。”
“恭贺刺史大人推行仁政,为万民造福。”
……
第二日,一张张盖著刺史府朱红大印的崭新告示,被“劝农都”的吏员们张贴在歙州、饶州各县的城门口、集市旁,以及人流最密集的路口。
绩溪县,几个刚从田里劳作回来的农人,顾不得洗去手脚上的泥巴,便围在一个鬚髮白的教书先生旁,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脸上写满了紧张与忐忑。
“先生,快给我们念念,这上面写的又是啥是不是……是不是又要加什么税了”
一个老农,紧张地搓著那双满是老茧和裂口的手,声音里带著明显的颤抖。
教书先生眯著昏的老眼,凑到告示前,逐字逐句地仔细看了一遍。
看著看著,他那浑浊的眼睛里,渐渐亮起了难以置信的光。
他激动地回过头,因为太过兴奋,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几乎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吶喊。
“不加!不加税!是减税!天大的好消息啊!”
“告示上明明白白地写著,从今往后,咱们不按人头交税了!废除丁税!不管几年,你家里有几个男丁,都不用再交那要了亲命的丁口税了!”
“啥!”
那老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掏了掏,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那……那官府不收税了这……这怎么可能”
“收!但不是按人头收!”
教书先生指著告示,激动地解释道:“是按田!按你家里有几亩田来交税!田多的,就像那些地主老財,就多交!田少的,就少交!像咱们这样的佃户,家里没田的……一文钱都不用交!”
旁边一个精瘦的汉子,家里有几亩薄田,连忙追问:“先生,我家就五亩瘦地,那……那得交多少”
教有先生伸出乾枯的手指,在掌心掐算了一下,隨即用一种带著哭腔的、颤抖的声音喊道:
“一亩地,税三十四文!五亩地……就是一百七十文!”
“你家以前两个丁,光丁税就得交一贯多钱!现在,你……你足足省了將近一贯钱啊!”
“轰!”
人群,在一瞬间彻底炸开了锅!
“老天爷开眼吶!这是真的我……我耳朵没出毛病吧!”
一个汉子激动地抓住身边人的胳膊,指甲都快掐进了肉里,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一贯钱吶!我的乖乖……够给我家那两个皮猴一人扯上一身新衣裳,还能剩下钱去集上称两斤带肥膘的肉,给他们开开荤!”
另一个农人掰著手指头,嘴唇哆嗦著,算著这笔从天而降的“巨款”,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刺史……菩萨心肠啊!他这是把刀架在那些地主老財的脖子上,活活剜下他们的油,来点亮咱们穷人家的灯啊!”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农,声音沙哑,说到最后,竟带上了哭腔。
这个比喻虽然粗俗,却道尽了他们心中最朴素的感激与快意。
然而,在一片震天的欢呼声中,先前那老农没有跟著眾人一起欢呼。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令他再也忘却不了的景象。
那是一个下著冻雨的午后,两个如狼似虎的税吏衝进他那四面漏风的茅屋,就为了催缴那该死的、早已还不上的丁税。
他唯一的儿子,一个二十出头的壮小伙,只是上前理论了一句“收成不好,能否宽限几日”,便被其中一个税吏,用那灌了铅的铁尺,活生生地打断了左腿!
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儿子腿骨碎裂时,那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的“咔嚓”声。
他还记得,自己跪在冰冷的泥地上,把头都磕破了,像狗一样,乞求那两个畜生饶了儿子的命……
那笔压在全家头顶,浸满了血和泪的税,现在……没了
巨大的悲愴与狂喜,如同山洪海啸,在瞬间衝垮了他那早已被生活磨得麻木的所有理智。
老农“哇”的一声,爆发出压抑了一辈子的嚎啕大哭。
他不是在为那省下来的一贯钱而哭。
他是在为这终於能看到一丝活路,能让人喘上一口气的世道而哭!
他猛地转过身,辨认了一下方向,朝著歙州刺史府所在的位置,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將自己那苍老的额头,狠狠地砸在了脚下那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
“砰!”
“砰!”
“砰!”
鲜血,顺著他额角的皱纹流淌下来,与脸上的泪水、鼻涕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宣泄著心中那无以言表的感激与激动。
他这一跪,仿佛一个信號。
周围那些原本还在欢呼雀跃的百姓,看著这个哭得像个孩子的老人,看著他额头上那刺目的鲜血,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们想起了自己的爹娘,自己的兄弟,想起了那些同样被苛捐杂税逼得卖儿卖女、家破人亡的惨痛过往。
不知是谁第一个,也跟著默默地跪了下去。
隨即,是第二个,第三个……
黑压压的人群,如同退潮时的潮水般,齐刷刷地,朝著同一个方向,跪倒在地。
没有山呼万岁。
也没有感恩戴德的颂词。
只有一片压抑了太久的、却比任何吶喊都更具力量的哭声。
这哭声,响彻云霄,久久不绝。
这哭声,是旧时代的葬歌,亦是新时代的序曲。
……
就在不远处的街角,李愈正静静地站在这里。
他亲眼目睹了这完整的一幕。
从百姓们最初的疑惑与忐忑,到教书先生声嘶力竭的宣读,再到老农那令人心碎的崩溃痛哭,最后,是这万民跪拜、哭声震天的震撼场面。
他的手,藏在宽大的官袍袖子里,在微微地颤抖。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激盪到极致的振奋!
他想起了在刺史府的书房內,那位年轻的刺史,背对著他,用一种平静却蕴含著雷霆之力的语气,对他说过的话。
“圣贤书不是用来装点门面的,更不是士族圈养百姓的工具。它的根本,是用来让天下的百姓,能活下去,並且活得像一个人。”
此刻,看著眼前这黑压压跪倒一片的身影,听著那响彻天际的哭声,他明白了。
他终於,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他今日亲手张贴出去的,不是一张薄薄的告示。
那是刺史,赐予这片土地的……希望!
他看著那些跪倒在地的身影,看著他们脸上那交错的泪水与血跡,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血,从脚底直衝天灵盖!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句他寒窗苦读十余年,早已刻在骨子里的箴言,在这一刻,才真正有了重量,有了顏色,有了滚烫的温度!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樑,眼中燃起一团熊熊的烈火。
……
新政的推行,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不仅席捲了整个歙州,更以一种超乎所有人想像的速度,如同燎原的野火,传遍了整个江南。
黄昏,歙州刺史府,那座最高楼阁的顶层。
刘靖凭栏而立,负手远眺。残阳如血,將西边的天际染成一片壮丽的緋红。那从城中各处匯聚而来,仿佛能撼动云霄的哭喊与叩拜之声,虽然早已平息,却仿佛依旧在他耳边迴荡。
袁袭站在他身后半步之遥,即便是以他的沉稳,此刻神情也难掩激动,抱拳道:“主公!民心……民心尽归矣!有此根基,何愁大业不成!”
刘靖没有回头,脸上也看不出半分喜怒。
他只是静静地听著,感受著那股从歙州生民肺腑之中,升腾而起的、磅礴浩瀚的力量。
他成了这片土地上,无数挣扎求活的百姓,唯一的指望。
征战,权谋,杀戮,不就是为了眼下这一幕吗
他缓缓闭上眼,將胸中激盪的情绪尽数压下,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波澜都已褪去,只剩下如深渊般的平静与决绝。
这,仅仅是开始。
就在此时,一名身著黑衣的镇抚司密探,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动作乾脆利落。
“主公。”
密探的声音打破了楼阁上的沉寂,他双手呈上两份用不同顏色蜡丸封存的密报。
“第一份,歙州內部。截至昨日,城中大小士绅豪族,已有九成递上拜帖,或献上重礼,言辞恳切,以示拥护新政。”
“哦”
刘靖嘴角勾起一抹意料之中的弧度。这些人,比他想像的还要识时务。
密探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凝重。
“唯独……城西许氏,闭门谢客,拒不接令。”
“许氏”
刘靖眉头微挑。
“是。”
密探沉声道:“乃是前朝大儒许敬宗之后,虽家道中落,但在江南士林之中,依旧声望极高。他们昨日於宗祠之內,召集族人,传出话来……”
密探抬起头,迎著刘靖的目光,一字一顿地复述道。
“『刘靖此举,乃废先王之法,乱人伦纲常,与禽兽何异我许氏,深受国恩,读圣贤之书,寧为玉碎,不为瓦全,誓与此獠……不共戴天!』”
刘靖听完,只是淡淡一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无聊至极的笑话,並未放在心上。
“第三份,广陵密信。据我方潜伏於徐府內线观察,淮南之主徐温在得知我方新政后,表现出明显不屑。”
“其与养子徐知誥密谈时,虽无法详闻,但从其神態与后续动作判断,应认为主公此举乃是『为小利而失大义,开罪士林,自掘坟墓』。”
听完这两份密报,即便是青阳散人,脸上也闪过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
许氏代表的,是士人阶层的决裂;徐温代表的,则是更强大势力的覬覦与算计。
刘靖却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如画的江山,而是望著墙上那幅巨大的舆图,望著那犬牙交错、群狼环伺的势力范围。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著一股吞吐天地的霸气。
“很好。”
“许氏的『名』,徐温的『谋』……”
“把他们,全都算上。”
“我刘靖,一併接下了!”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另一名镇抚司的密探,步履匆匆,神色比刚才那位还要凝重几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快步登上高楼,重重地单膝跪倒在地。
他的手中,捧著一份並未用蜡丸封装,仅仅是草草捲起的急报,纸张的边缘甚至还带著未乾的墨跡。
“主公,绩溪县,出事了!”
刘靖脸上的笑容,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
他一把夺过那份急报,猛地展开。
上面的字跡潦草而急促,显然是书写之人在极度惊惶之下写就,只有寥寥数语,却如同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绩溪县下辖王家村,佃户王二牛,因与邻里富农张三素有私怨,遂借新政之机,诬告其隱匿田亩。”
“劝农都吏员为彰新政之威,未经详查,便將张三拿下,抄没其家。”
“其家財尽为王二牛所占。张三悲愤难当,一家五口,当夜自縊於屋樑之上。”
“轰!”
刘靖只觉得一股灼热的血气,猛地从胸腔直衝脑门。
就在片刻之前,他还在为自己亲手缔造的这番盛景而心潮澎湃,还在为自己牢牢掌握了“民心”这件无上利器而意气风发。
可这份急报,这五条无辜枉死的人命……
一种前所未有的后怕瞬间席捲。
他赋予了底层百姓反抗压迫的权利,却也同时释放了他们利用这权力,去满足私慾、戕害同类的可能!
那五条人命,不是死於士绅豪族的压迫,而是死於他推行的“正义”,所带来的阴暗投影!
高楼之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风吹过,栏杆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鬼哭。
李鄴看著主公那瞬间变得无比难看的脸色,心中一凛,上前一步,低声道:“主公,推行此等亘古未有之新政,难免会有宵小从中作梗,藉机生事,此乃小节,不必……”
“小节”
刘靖猛地回头,那双眼睛里再无半分平日的沉静,只剩下令人心悸的冰冷与杀意。
那目光,让身经百战、见惯生死的袁袭,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五条人命,在你眼里,是小节”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缓缓走到烛火前,將那份写著五条人命的急报,一点一点地,送入了跳动的火焰之中。
纸张遇火,迅速捲曲,变黑,最终在噼啪声中,化为一缕飞散的灰烬。
刘靖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中,明暗不定。
他缓缓转过身,声音不大,却带著一种寒意,一字一顿地说道。
“传我將令。”
“將那佃户王二牛,与那名瀆职的劝农都吏员,即刻绑赴绩溪县,在张三一家的坟前,凌迟处死。”
“以慰冤魂。”
“以儆效尤。”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袁袭和那两名密探,声音愈发冰冷。
“另,即刻擬一道刺史府令,通传歙、饶各州县。”
“重申镇抚司及劝农都行事准则。凡有举报,需有两人以上佐证,並经上级司官覆核,方可拿人。”
“若再有冤假错案,一经查实,上至都头,下至办事吏员,一体连坐,严惩不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