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不適,走到依旧趴在泥水里,早已嚇傻了的老农王四面前。
他弯下腰,用自己那双乾净的手,將老人从污秽中,一点点扶了起来。
“老丈,没事了。”
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
“他们,再也不会来欺负你了。”
王四的身子,剧烈地一颤。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脸上只有一片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俺的……孙女……真的……真的不用卖了”
他活了一辈子,从未见过这样的“官”。
就在这时,李愈也注意到了那后门处的小脑袋,他的心,猛地一揪!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对那两名劝农都吏员低声喝道。
“处理乾净!”
他不想让这血腥的一幕,玷污了一个孩子的眼睛。
然而,已经晚了。
两名劝农都吏员得令,动作麻利地拖起还在哀嚎的老三,另一人则捡起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准备將这巷弄里的罪恶,彻底抹去。
可就在他们动手之前,。王四的孙女,丫儿,走了出来。
她没有哭,也没有叫,甚至没有丝毫的颤抖。
她那瘦小的身子,穿著打满补丁的旧衣,赤著一双小脚,就这么一步一步,从那具还在汩汩冒血的无头尸体旁,平静地走了过去。
仿佛那不是一具尸体,只是一块路边的石头。
巷子里,瞬间陷入了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寂静。
连那个断了腿的胖吏,都忘记了嚎叫,只是惊恐地看著这个如同鬼魅般的小女孩。
李愈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寧愿看到她尖叫,看到她哭泣,看到她嚇得昏死过去。
也比现在这副……麻木的样子,要好上一万倍!
丫儿走到李愈面前,停下脚步。
她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终於有了一丝焦距,落在了李愈那张写满震惊和不忍的脸上。
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可怕。
“我不怕。”
李愈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看著眼前这个孩子,一个不满七岁,瘦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的孩子。
她刚刚目睹了一场血腥的杀戮,却说,她不怕
“为……为什么”
李愈的声音,乾涩而沙哑。
丫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我见过死的。”
这五个字,狠狠地扎进了李愈的心里!
“丫儿!”
此时,被扶起来的老农王四,终於从惊骇中回过神来,他听到孙女的话,仿佛被抽乾了全身的力气,老泪,一把抱住丫儿,嚎啕大哭。
“官爷啊!官爷!您有所不知啊!”
王四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前年,也是为了这天杀的丁税,丫儿她爹……她爹就是被活活打死在这院子里的啊!”
“她娘……她娘受不住,当天夜里,就……就悬了梁……”
“我们穷人家,连口薄皮棺材都买不起,只能用一张破草蓆卷了,埋在后山……”
“那一天,丫儿她……她就这么看著,一滴眼泪都没掉……”
“从那天起,她……她就再也没哭过……”
王四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李愈的胸口。
他怔怔地看著面前的女孩,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凉与愤怒,从心底里喷涌而出,烧得他五臟六腑都在作痛!
他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书中字字句句都是仁义道德,天下大同。
可眼前的现实,却將那些华美的辞藻,撕得粉碎!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道,才会让一个七岁的孩子,对爹娘的惨死,对眼前的杀戮,都变得麻木不仁!
他亲手带来的正义,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他杀的,不过是两条无关紧要的老鼠。
而真正吃人的那个制度,那个世界,依旧高高在上!
就在李愈心神激盪之时,那个一直沉默的女孩,轻轻地从爷爷的怀里挣脱出来。
她再次看向李愈,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
她不懂什么叫制度,也不懂什么叫世界。
但她看懂了。
这个穿著乾净儒袍的读书人,和他身后的力量,能让那些欺负爷爷的坏人死去!
而这一切,似乎,都源於“读书”。
她想起了,爷爷在每一个吃不饱饭的夜里,抱著她,一遍遍地念叨著。
“丫儿啊,你要撑住……如今的刺史,是好官,是青天大老爷!”
“他给流民分了田,免了好多税,咱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听说,刺史还要办学堂,让穷人家的孩子也能读书……要是你能去读书,將来……將来就不会再被人欺负了……”
“刺史”这四个字,是她这灰暗的童年中,唯一听过的,带著温度的词。
如果……如果我也能读书……
是不是,就能见到那位刺史大人
是不是,就能像眼前这位官爷一样,拥有保护爷爷的力量
她“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这一次,她的额头,磕得更重,更响。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用一种稚嫩却无比认真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喊道。
“官爷,丫儿……也想读书!”
“丫儿想……报效刺史!”
“报效”二字,吐字不清,带著浓浓的乡音。
李愈再也控制不住,眼眶瞬间红了。
他缓缓蹲下身,与女孩平视。
他伸出手,用那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著女孩枯黄的头髮。
最终,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却带著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好。”
“本官……替刺史,答应你。”
………
翌日。
刺史府议事堂。
清晨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欞,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瀰漫著檀香的清冷气息,却压不住堂內那股几乎令人窒息的凝重。
歙州但凡有些品级的文武官员,今日尽数到场。
他们按照官阶品级,分列两侧,一个个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了。
昨日,城南税吏被当街格杀,尸体高掛坊市示眾的消息,已经如同一场十二级的地震,震动了整个歙州官场。
所有人都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那位年轻的刺史,在经歷了长达数月的隱忍与布局之后,似乎终於做出点什么了。
只是,无人知晓,这第一刀,会砍向何方。
张贺、吴鹤年等一眾靠著刘靖一手提拔起来的寒门官员,此刻脸上写满了激动与期待。
他们知道,每一次风暴,都意味著旧秩序的崩塌和新机会的诞生。
而另一侧,歙州本地的官员们,则一个个面色凝重,如坐针毡。
这些官员大多家境殷实,甚至就是当地的士绅地主。
他们本能地感觉到,即將到来的,是一场针对他们的狂风暴雨。
唯有位列首席的別驾胡三公,此刻却闭目养神,手捋长须,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静。
他隱隱猜到了什么。
“刺史到——!”
隨著门外一声悠长的唱喏,所有官员,无论心中作何感想,都在这一刻齐刷刷地站起身,躬身垂首,动作整齐划一。
刘靖龙行虎步,踏入堂中。
他依旧是一袭寻常的青色官袍,未著甲冑,但那股从尸山血海中磨礪出的杀伐之气,却比任何坚甲利刃都更具压迫感。
他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堂下每一张脸,將所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不必多礼,都坐吧。”
待到眾人落座,刘靖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本官入主歙州,已一年有余。”
“我只问诸位一句,如今的歙州,民心可用否”
眾人先是一愣,隨即,以张贺为首的官员立刻高声应道。
“回稟刺史,民心可用!”
这话,没有半分奉承。
这一年多来,刘靖整顿吏治,轻徭薄赋,兴修水利,开垦荒田,让无数流民有了安身立命之所,百姓无一不称他一声“青天大老爷”。
刘靖微微頷首,脸上看不出喜怒。
“既然民心可用……”
他顿了顿,对身旁的朱政和示意。
“那就让诸位,都看看这个吧。”
朱政和立刻捧著一摞厚厚的册子,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挨个分发给堂下眾官。
官员们满心疑惑地接过册子,入手只觉沉甸甸的。
当他们翻开第一页,看清上面那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时,整个议事堂,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摊—丁—入—亩!”
“一—条—鞭—法!”
“火—耗—归—公!”
“啪嗒!”
一名出身大族的年老官员,嚇得手一哆嗦,手中的册子应声落地,发出一声脆响,在这死寂的大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更多的人,则是脸色煞白,呼吸急促,仿佛看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怪物!
一名年轻的官员周显,更是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他脑海中飞速地算了一笔帐。
家中良田近千亩,按新法,每年要多缴近千贯的税!
这……这足以让家中裁撤一半的奴僕,新修的园林要停工……
这不只是割肉,这是在放血!
是在掘他周家的根!
他藏在官袍下的双手死死攥成了拳头,锋利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刺痛,却远不及他心中的恐惧与怨毒!
刘靖平静地看著这一切。
他当然知道这几本薄薄的册子,意味著什么。
这是一场革命!
一场要將延续了千百年的旧秩序,彻底砸碎的血腥革命!
他心中清楚,改革,尤其是如此剧烈的改革,就得趁早。
最好是伴隨著起事之时,用战火与杀戮,將新的制度,烙印进这片土地的骨子里!
否则,等到將来定鼎天下,各个利益集团早已盘根错节,如同附著在国家肌体上的巨大毒瘤,再想动刀,必然会遭到疯狂的反噬。
后世的雍正皇帝,推行这些国之善政,被那些利益受损的文人士绅,用笔桿子黑了数百年。
若非当时满清入关的屠刀余威尚在,恐怕这位铁血帝王,早就“意外落水”、“宫女勒颈”了。
刘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一年。
从废除苛捐杂税,到恢復两税法,再到鼓励开荒,兴修水利……
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今天。
如今,外部强敌暂时退避,內部民心归附。
时机,已然成熟!
待到堂下眾人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刘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
“都看完了”
“说说吧,各自的想法。”
张贺第一个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启稟刺史!此乃……此乃谋万世之基的传国仁政!下官……下官为能亲歷此等变革,死而无憾!”
“下官附议!此法若能推行,天下百姓无不感念刺史大人恩德!”
吴鹤年等一眾寒门出身的官员纷纷起身附和,言语间的激动与拥护,发自肺腑。
“奉承的话,就不必多说了。”
刘靖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们的歌功颂德。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
“本官要的,不是讚美。”
“回去后,你们每一个人,都给本官写一份摺子上来。”
“谈一谈,你们对这份册子的见解,推行之后,可能会遇到哪些阻力,又该如何解决。”
“本官要的,是能落到实处的法子,而不是空洞的口號。”
说完,他的目光扫过队伍里不少脸色煞白的官员,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意,补充道。
“当然,若是哪位觉得此法有碍自家田產,心中不忿,也可以在摺子里写明。”
“本官,从不强人所难。”
此言一出,周显浑身一颤,如坠冰窟。
在场的老油条们更是心头剧震!
这不是体谅,这是“引蛇出洞”!
谁敢在摺子里说半个“不”字,谁就是刺史屠刀下的第一个祭品!
“下官……领命!”
眾人心中再无侥倖,齐声应道,声音里多了几分发自內心的敬畏。
“都散了吧。”
刘靖吩咐道。
“胡別驾留下。”
很快,偌大的议事堂內,只剩下刘靖与胡三公二人。
刘靖亲自走下堂,为这位老人续上热茶,温声道。
“摊丁入亩,最先触动的,便是地主士绅的利益。”
“三公乃歙州大贤,德高望重,届时,免不了要多费些心,替本官……稳一稳人心。”
胡三公浑浊的老眼,此刻却亮得惊人。
他没有去接那杯茶,而是猛地站起身,对著刘靖,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大礼。
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总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可这腐朽的世道,早已让圣贤书变成了士族圈养百姓的枷锁。
如今,刘靖要亲手砸碎这枷锁,他若拦,便是与天下苍生为敌,与煌煌大势为敌!
他胡家百年基业,若不能在这新朝浪潮中顺势而为,终將被碾为齏粉。
与其如此,不如赌上这把老骨头,为子孙后代,赌一个从龙之功!
想通了这一点,他拜得心悦诚服。
“刺史宽心!”
“摊丁入亩乃是利国利民的仁政,下官就是豁出这条老命,也会让其顺利推行下去!”
他抬起头,苍老的面容上,竟浮现出一股骇人的决绝。
“谁敢阻此大道,谁便是老夫的生死之敌!”
最后一句话,杀气腾腾。
文人杀起人来,有时比武夫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