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精干的中年人,呈上文书时低声禀报:“下官奉总督钧旨,特来护送大人南下。沿途一应事宜,俱已安排妥当。”
官船缓缓驶离码头,顺着运河向南而行。
苏宁立在船头,望着两岸春色。
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在碧绿的河面上打着旋儿。
几个村童在岸边追逐嬉戏,见到官船经过,都停下脚步好奇张望。
“大人,”经历官上前禀报,“前方就是天津卫了。按例,地方官员应当前来迎送。”
果然,船刚靠岸,就见天津兵备道率领属下官员在码头等候。
众人行礼如仪,送上本地特产。
苏宁依礼回赠了从京城带来的文玩,又询问了些地方民情。
“去年清账司查处的漕粮案,”天津兵备道压低声音,“多亏大人明察秋毫,这才没牵连太多人。”
苏宁微微一笑:“分内之事罢了。”
心中却明白,这看似随意的提及,实则是地方官员在试探他的态度。
继续南行,运河两岸的景致渐渐不同。
北方的苍茫辽阔被江南的温婉秀美取代,连撑船的船夫哼唱的小调,都带上了吴侬软语的韵味。
这日船到济宁,正值漕粮北运的时节。
但见千帆竞发,漕船首尾相接,绵延数十里。
码头上人声鼎沸,扛包的力夫喊着号子,监工的官吏手持算盘来回巡视。
“大人请看,”经历官指着窗外,“这些都是今年第一批漕粮,要赶在汛期前运抵通州。”
苏宁凝神细看,忽然皱眉:“那些漕船,吃水似乎浅了些。”
经历官脸色微变,正要解释,却见一队官员匆匆赶来。
为首的是山东布政使司的参议,行礼后笑道:“下官特来迎候抚台大人。已在衙门备下接风宴,还请大人赏光。”
宴席上,参议频频敬酒,绝口不提漕运之事。
直到酒过三巡,才似不经意地提起:“听说大人在清账司时,对漕运账目颇有研究?”
苏宁放下酒杯,目光扫过在场官员:“略知一二。譬如说,漕粮装船时若以次充好,或是途中私自倒卖,从吃水上就能看出端倪。”
满座顿时寂静。
参议干笑两声:“大人说笑了,如今漕运规矩森严,谁敢如此大胆?”
当夜,苏宁在驿馆灯下细看沿途所见。
这些日子他暗中记录的各处漕船吃水情况,与官方上报的运量明显不符。
看来,即便经过整顿,漕运的积弊依然存在。
越往南行,这样的感受就越发明显。
经过淮安时,正值盐引发放之日。
码头上盐商云集,个个锦衣华服,见到巡抚官船,纷纷上前投帖求见。
“这些人消息倒是灵通。”苏宁对随行的幕僚说道。
幕僚躬身回应:“大人有所不知,应天巡抚节制南直隶,兼管盐政。这些盐商,往后都要仰仗大人照拂呢。”
苏宁冷笑:“照拂?本官是去整顿吏治,不是去与他们称兄道弟的。”
话虽如此,他还是按例接见了几个大盐商的首领。
听着他们冠冕堂皇的奉承,看着他们送上来的厚礼,苏宁心中明镜似的。
这些人的背后,不知站着多少朝中大员。
继续前行,官船驶入扬州地界。
这里是大运河的枢纽,商贾云集,繁华更胜北方。
知府早已率众在码头等候,仪仗齐整,鼓乐喧天。
“下官扬州知府李文焕,恭迎抚台大人!”知府上前行礼,态度恭谨中带着几分不安。
苏宁在清账司时,就曾查到过这位李知府与盐商往来过密的证据。
如今相见,彼此都心照不宣。
当夜,知府在瘦西湖畔设宴。
酒至半酣,李文焕借敬酒之机低声道:“下官久闻大人清名,有些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苏宁不动声色:“但说无妨。”
“应天官场,盘根错节。”李文焕声音压得极低,“大人此去,还望三思而后行。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大家都好。”
苏宁举杯浅酌,目光越过湖面,仿佛望向远处灯火阑珊的南京城方向。
“李知府的好意,本官心领了。”他缓缓说道,“只是皇上派本官来,不是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大人……”
“李知府,为官一任理应忠于职守,效忠陛下,善待百姓,所以从来没有所谓的睁只眼闭只眼。”
“……”
……
次日清晨,官船继续启程。
过了镇江,金陵在望。
远远的,已经能看到钟山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码头上,应天巡抚衙门的属官早已列队等候。
为首的是个精干的中年人,见到苏宁下船,快步上前行礼:“卑职巡抚衙门掌案赵文华,恭迎大人上任!”
苏宁抬眼望去,南京城墙巍峨,秦淮河水静静流淌。
这座大明的陪都,江南最繁华的所在,等待他的不知是怎样的风云变幻。
他整了整官服,深吸一口气。
“进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