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落下最后一个字,我关闭了手机。
窗外掠过的风景,和我内心的希望一样,迅速倒退成一片模糊。
此刻的我,从未真正想过要与程砚归分开。
我们一路跌跌撞撞,从青涩走向成熟,从前世走到今生,历经千辛万苦才筑起这个小小的家,我怎么舍得轻易放手。
我只是想暂时逃离那个充满程砚归气息的空间,找一个安静的角落,理清纷乱的思绪,想想该如何解释昨晚那些失控的言语和荒唐的行为。
我不知道程砚归在这一个多月里是否会肝肠寸断;但对我而言,这四十几个日夜,是我在回忆里反复煎熬的撕心裂肺,是每一次午夜梦回时的痛彻心扉。
这段独自漂泊的日子,成了我生命中一道深刻的烙印,也是我永远不愿再提及的过往。
十一月二十六日,我按下了手机的开机键。
随着屏幕亮起,系统提示音如骤雨般接连响起——
数百条来自程砚归的短信在停滞的时空里决堤而出,瞬间淹没了我的收件箱。
我坐在南京深秋的窗边,一条接一条地读完所有消息。
那些文字里盛放着一个人四十几个日夜的煎熬、忏悔与呼唤,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针,扎进我的眼底,刺穿我的胸膛。
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良久,我抬起颤抖的手指,在回复框里缓缓输入:
“往后余生,我们山水不相逢。”
~~
各遇春风发新芽,从此山河两处春
2013年夏天,高光在电话里告诉我,程砚归结婚了。
电话这头,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段刻骨铭心的故事,在这一刻,终于落下了最后的句点。
这些年来,我与高光始终保持着联系。
我们曾在火车上萍水相逢,却意外结下了一份胜似亲情的珍贵友谊。
对我而言,高光不仅是体贴入微的挚友,更是一位仁厚宽和的兄长。
事实上,就在当年我给程砚归发出那条分手短信的前一刻,最后一个电话正是打给了高光。
我在电话里将这一个多月来的挣扎与苦痛尽数倾诉,并郑重拜托他两件事:
为我保守这一切的秘密,以及,替我好好照顾程砚归。
高光答应了。
此后经年,他始终信守承诺,如同一位沉稳的守护者,用自己的光热同时温暖着青岛的程砚归与南京的我,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从不逾矩,也从未妄言。
……
那年秋天,在表姐的介绍下,我认识了卓涵——一位在大学任教的谦和男子,大我七岁。
他身姿修长挺拔,一双深邃的眼眸沉静如水;与人交谈时,语调总是不疾不徐,周身有一种沉淀过的书卷气与恰到好处的分寸感。
初次见面时,我将自己与程砚归的过往和盘托出。
卓涵静静听着,目光温和,末了轻声说:
“这些年,苦了你。”
他话音落下时,我看见他眼中若有泪光闪动。
卓涵温文儒雅,才华出众,家资丰沛,是众人眼中毋庸置疑的良配。
周遭所有人,甚至连表姐都认为我与他云泥殊路,这段缘分于我而言是理所当然的高攀。
然而,他却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将所有的垂青都给予了我。
此后相处,我们常一起做饭、逛街、看电影,平淡日常中自有种默契的温暖。
不像热烈相恋的爱人,倒像一对相伴多年的夫妻,相濡以沫,琴瑟和鸣。
我们的关系始于一场老套的相亲,或许没有年少时那般炽热的爱情,却在彼此尊重与理解的土壤里,生长出了另一种坚不可摧的亲情。
冬天来临的时候,卓涵向我求婚了。
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轻轻点头:“好。”
……
结婚前,我独自去了青岛。
这是四年来我第一次回到这座城市。
冬天的青岛,空气里浸透着潮湿的阴冷。
我裹紧围巾,将半张脸埋进口罩,在程砚归工作的写字楼下驻足良久。
终于,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程砚归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围着同色围巾,从一辆黑色帕萨特上利落下车。
随后,刘蕊也从另一侧绕了过来,与他并肩走向大楼。
他看起来一切都好,比记忆里更显沉稳干练。
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
他果然越来越好了,只是他身边的那个人,不再是我。
离开青岛前,我约高光在栈桥见了最后一面。
海风凛冽,我郑重嘱托他,不要向程砚归透露我的任何消息,尤其不要提起我曾来过。
分别时,高光轻轻拥抱了我。
“沈慈”他的声音温和而笃定,“你是个好姑娘。向前看,你一定会幸福的。”
~~
君向潇湘我向秦,各拥明月照山河
我与程砚归共同代理的这起案件,是一桩恋爱期间引发的钱款纠纷。
原告是我的表弟,被告则是程砚归顾问单位股东的女儿。
昔日恋人早已情义全无,只剩下赤裸的经济纠葛。
案件甚至无需开庭,仅经一轮调解,双方便握手言和。
此情此景,令我暗自神伤。
原告与被告只用了短短半小时,便从恶语相向走到冰释前嫌;而我,为了抚平心底那道名为“程砚归”的伤痕,却耗费了整整好几年光阴。
原来这世间,终究是深情最为绊人心。
案件了结后,程砚归与我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了法庭。
“不远处有家咖啡店,我们去坐坐吧。”
快到法院门口时,程砚归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我没有拒绝。
我们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坐下,店内音响正低声播放着陈奕迅的《好久不见》,旋律如时光般缓缓流淌。
“好久不见……这曾经是我们最喜欢的歌。”
程砚归望向我,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
我报以淡淡的微笑,没有接话。
“你……过得很好吧?”他问道。
“还好,结婚十二年了,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女儿,一个是儿子。”
我平静地看向他的眼睛,那一瞬,目光仿佛穿越回了十几年前。
“你呢?”
“我结婚了,又离婚了,有个儿子,跟着我,前妻是刘蕊,你认识的。”
他顿了顿,
“前些日子我去西安出差,吃了老碗鱼和酸汤水饺。那家老店旁边,新开了一家咖啡馆……想想,我们在西安那么久,竟然从来没有一起喝过咖啡。”
他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我们就这样客套地寒暄着,像两个分别太久、努力找回话题的老朋友。
中间横亘着的,是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你当年……到底为什么那么突然地离开我?”
程砚归的声音低沉下来,那个困扰了他十几年的问题,终于在此刻问出了口。
“我打了那么多电话,发了那么多短信……最后只等到你一条分手消息。”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执着的,不过是一个答案。
我沉默着,时间在两人之间仿佛凝固。
我看着眼前这个曾刻入骨血的男人,心中万语千言却如鲠在喉。
程砚归,我该如何回答你?
有些真相,经过岁月的沉淀,早已失去了诉说的意义。
而我们都已有了各自无法回头的人生。
十六年前的那个下午,我拎着你最爱的排骨玉米汤去律所找你,在楼下遇见了刚下班的刘蕊。
她亲热地叫我“姐姐”,然后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你跟主任的女儿出去喝咖啡了。
还笑着说,等你回家时,衬衫上一定会沾着她的香水味,说不定还会留下口红印。
我本来将信将疑……
可那天晚上,当我把脸埋进你换下的衬衫时,那股陌生的花香调香水瞬间包裹了我。
而领口外侧,那一抹淡淡的玫红唇印,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我心里。
所以后来,我才会那样失控地追问你去了哪里、见了谁;
所以我才会在和你大吵之后,跑去酒吧买醉;
所以,我才会毫无防备地喝下那杯……被人偷偷下了药的酒。
最可笑的是,后来高光给我打电话,他告诉我,你们的律所主任根本就没有女儿,从头到尾都是刘蕊编造的谎言。
可是程砚归,当我终于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我从未想过要离开你。
可是程砚归,不久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我拼命回想,却无法确定那究竟是你的孩子,还是……
在那样的情况下,我别无选择,只能躺上手术台。
然而命运没有放过我。
手术出了意外,我突然大出血……医生最终切除了我的子宫,才保住我的性命。
程砚归,我不仅失去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也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这就是为什么当年我必须离开,为什么我只能用最决绝的方式从你的生命里消失。
那天给你发短信,是我摘除子宫后的第二天。
躺在病床上,听着窗外南京秋天的风声,我终于明白——我永远地失去你了。
我那么爱你,又怎么忍心让你来面对这样残酷的选择?
如果你选择离开,我会心碎,因为我无法承受被你放弃;
如果你选择留下,我同样会心碎……我怎能看着我们那样真挚的爱情,却永远无法孕育一个共同的孩子?
你那么喜欢孩子,我如何能想象,我们海边散步的画面里,只有你和我,永远缺少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小身影?
念及最深处,我不愿让你两世轮回,都承受着这份为人父母的空缺,这将是我永远无法偿还的亏欠。
是,我确实有两个孩子。
但他们,是我和卓涵抱养的。
卓涵,便是前世的卓鹤卿。
此世他容貌已改,我便未能识出。
他亦从不言及过往,仿佛那三个字早已随风散去。
直到婚姻步入第二个年头,在那些被时光打磨得温润的琐碎间,我忽然触到了旧日的灵魂——
是那被仔细剔净的鱼刺,是那永远码放齐整的醉虾,是那于掌心无声缠绕的指温。
一切,都不言自明。
那日,我偎在他怀中,“鹤卿”二字便那样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他画圈的手指蓦地一顿,随即,更深的暖意将我包裹,他低沉的话语里带着难以言喻的缱绻与温柔:
“月疏,你终于认出我了。”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那场天衣无缝的相亲,不过是他早已写好剧本的蓄意重逢。
无论我怎样,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抓紧我。
上一世,我吟风弄月,他明刑弼教;这一世,我在律法条文中寻求正义,他反而浸淫于诗词歌赋,成了大学讲堂里的教授。
程怀瑾,我明明还是沈月疏的样子,你却终究未能认出我来。
程怀瑾,是前世把我推得太决绝吗?
这一世的你,竟什么都不记得了。
良久的沉默后,我抬起眼,迎上他等待的目光,轻声答道:
“大概是因为那时候太年轻,太任性了吧。”
顿了顿,我用一个浅浅的微笑,为这段往事画上了句点:
“好在,我们现在……都过得很好,很幸福。”
从咖啡馆出来,程砚归提出要送我去机场,我委婉地拒绝了。
他没有再坚持。
分别时,程砚归看着我,像是要说些什么,最终只是郑重地道:
“你……一定要幸福。”
回到家的那个夜晚,我在书桌前坐下,打开电脑,写下了这个故事。
窗外的夜色宁静,手指敲打键盘的答答声,仿佛是与前世的自己,最后的一场对话。
程怀瑾,我们终是情深缘浅。
这一世,我应允过鹤卿,倘若还有来世,纵使碧落黄泉,岁月迢递,我也必定等他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