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看一脸理所当然的王小小,又看看居然真的弯腰去捡肠子的儿子,满肚子教训人的话卡在喉咙里,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楚队长憋着笑,拎着窝窝头赶紧溜进厨房。
老丁被王小小按在炕沿坐下,看着窗外儿子笨手笨脚搓洗猪肠的背影,再看看灶台前忙碌的王小小,忽然觉得眼前这画面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他什么时候来的?”老丁压低声音问。
“昨天。”王小小往大锅里下酸菜,“楚舅舅送来的,说是您的小儿子。”
老丁一噎,知道这是老楚那家伙先斩后奏。他皱眉看着王小小:“他没给你惹麻烦吧?”
王小小抡着锅铲翻炒,头也不抬:“还行。就是吃了我们一斤的肉量,现在正打工还债呢。”
老丁:“……”
他透过窗户,看着那个在家油瓶倒了都不扶的儿子,此刻正对着盆里的猪肠子如临大敌,旁边王漫还在时不时指点两句“黏液去除率不足60%”。
老丁忽然觉得,把儿子丢在这儿,好像……也不是不行?
老丁点上一支烟:“我妻子徽儿在62年11月18日去世的,那一年,我在西部二科分区,那是正好隔壁阿三打仗,我是二科的头,外围情报,我走不开,最后一面没有见到,我到了64年才去徽儿的坟前,她16岁就跟着我,我们夫妻20年了,本来我应该来到北方,她也可以和我随军的,但是西北二科的头高原反应太严重了,我申请过去的。”
老丁红着眼,拼命抽着烟。
王小小把炒好的酸菜盛进大锅里,盖上木头锅盖。她没看老丁,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不好:
“我娘死后,我爹每周给我写一封信。有时候就一句话,‘闺女,安好。’有时候能写满五张信纸。从我能认字起,一直写到他把我接来身边。”
她转过身,用布巾擦了擦手,目光终于落在老丁那张痛苦的脸上:
“就算去年他去南城军校学习,一次都没落下,雷打不动一周一封。”
灶膛里的火光照着她平静的侧脸,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这件事上,你对旭哥有问题。你对不起儿子。”
老丁夹着烟的手停在半空,烟雾缭绕中,他的眼圈更红了。
他想反驳,想说情况不一样,想说他在西北根本没法写信,想说......
可所有理由在王小小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窗外,丁旭正被王漫指导着把洗净的肠子盘起来,嘴里不情不愿地嘟囔着什么。
老丁看着儿子那双和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此刻却满是倔强的眼睛,突然意识到。
王德胜用几百封信,在女儿心里种下了一座父爱的大山。
而他,留给儿子的,只有母亲坟前迟到的身影,和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
王小小越想越气,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砸在灶台上。她转过身,胸口剧烈起伏,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里此刻燃着两簇火苗。
“丁爸!”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锋利,“你和贺建民、王德胜,你们不愧是生死兄弟!老婆都不在是吧?”
她伸出一根手指,毫不客气地几乎要戳到老丁鼻子上:
“可你做得最差!王德胜每周给我写信,雷打不动!贺建民好歹知道把儿子丢给我,他知道小瑾跟着我能学好!你呢?”
“你把儿子往你爹娘那儿一扔,不闻不问!我爹给我垒的是一座父爱的大山,你呢?你给旭哥挖了个仇恨的深坑!”
老丁张了张嘴,看着眼前这个叉着腰的光头小丫头,又看看窗外还在跟猪肠子奋斗的儿子,手里的烟都快烧到手指了。
她一把夺过老丁手里快要燃尽的烟,狠狠摁灭在窗台上:
“刚才你还想对他凶?你凭什么凶他?啊?你养过他几天?教过他什么?除了缺席,你给过他什么?”
王小小拽着老丁的胳膊就往门外拉,力气大得惊人:
“现在!立刻!去跟你儿子道歉!不会说话就站着!但你必须站到他面前去!”
老丁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掀懵了,他从未见过王小小如此暴怒的样子。这个平日里面瘫得近乎淡漠的丫头,此刻像一头被触怒了底线的小豹子。
他被踉跄地拽到院子里。正在晾猪肠的丁旭和一旁指导的王漫都愕然看了过来。
王小小把老丁往丁旭面前一推,声音斩钉截铁:
“旭哥,你爹有话跟你说!”
北风凛冽,院子里只剩下这对隔阂多年的父子,相对无言。
王小小拉着她哥回到屋里
王小小把火搞小,和贺瑾、军军、王漫、楚队长一起挤在窗台边,几双眼睛紧张地盯着院子里的父子俩。
院子里,北风卷着雪沫,刮得人脸上生疼。
丁旭看着被推到面前的老丁,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把手里的猪肠往盆里一扔,抱起胳膊,摆出防御姿态:“首长有何指示?”
老丁看着儿子这副浑身是刺的样子,又想起王小小刚才那番劈头盖脸的指责,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张了张嘴,那句在舌尖滚了半天的“对不起”,却重如千斤,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习惯了下命令,习惯了被服从,唯独不习惯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