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继续地老了下去。她在建成了那间村头的小房子后,就把砖厂整个移交给了我的表弟来经营,她自己则做起了导游的工作。每天早上,她都换上本地的民族传统服装,花花绿绿,浓墨重彩,这令她仿佛成了西方油画上的贵妇,人倒显得年轻而典雅了,一点也不像个乡间老妪,而且从肩头开始,披挂着一层神性的、奶油般的色调,直达她穿着藏青色布鞋的消瘦脚跟。她还染了发,涂上啫喱水,保持着头发一丝不乱。但她从来没有想到要到城里去居住。她说,那些城市,建在更古老的废墟上,实际上比农村更农村。而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农村—这一点我以前却不知道。她曾经对我说,你不要常回来,这个地方的地气已经不好了,连活人都不想触景生情。但当我说带她去三亚旅游时,她却死活不愿意。她的余生就待在村子里,哪儿也没有去。
她每天都利利索索来到村口,与年轻的导游们一起拼抢,尖声吵嚷,拉扯游客。一般来讲,在这场争夺大战中,母亲总会取得辉煌的战绩,使那些比她低两三个辈分的竞争者深感嫉妒,却又不得不服气。她兴冲冲带领客人们大步流星来到我家参观。她走得那么快,以至远道而来的城市游客要嘀咕着小跑,才能勉强跟上。入户访问是灾区旅游的一个常备项目。母亲口齿清晰,不打抖颤地向客人介绍,这间房子,就是灾难发生的那一年,她亲手用再生砖打造出来的。她告诫大家不要去遗址公园玩,因为那里的味道不好,一些游客不讲公德,随地大小便,另外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太人工了,没有什么灾区特色。她说:“你们能来这个地方旅游,这真是很好。从前想都没有想过哩。活人要感谢死人啊。”然后,她就叙说起她的前夫和孩子是怎么死的。对此她仍然记得分毫不差。游客们最喜欢听这样的故事了,无不啧啧称奇,心想多亏来到了这户人家。他们是完全没有经历过灾难的新一代人。
母亲:那天下午,房子忽然摇起来了。老公大喊“地震”,然后抓起一件衣服一边包我的脑壳,一边把我往外推。但是还没有出得去,房子就垮了。房子垮的时候,他一直用胳膊护着我。当时啥子都看不到,都是灰。我们掉到了一个缝缝里面。
游客:你们当时受伤了吗?
母亲:我的右腿被一块房梁砸住了,神志还很清醒。老公一直死死地把我护在他的胳膊下。我说,你松一点。他说,我可能不行了,恐怕要死了。我说,我们现在安全了,你咋个说这种话呢?我一摸他的背上,都是血。他的脑壳肯定被砸破了。
游客:他说了什么呢?
母亲:他要我坚强些。我们还有一个娃儿,去年刚刚上初中。他要我把娃儿看管严格一些,要娃儿走正道。现在,外面的歪门邪道可多了,不要把娃儿毁了。我答应他,说我晓得了。我们对娃儿一直管得很严格。我会要求更严格一些。
游客:然后呢?
母亲:我就一直大声喊他。开始他还答应,大概半小时后就没得声音了。我就一直紧紧地抱住他。我身上的那堆废墟,还留有一个小洞洞,有碗口那样粗。上面是乱糟糟倒下来的砖瓦。我的腿一直在流血,痛得钻心。口渴,就接自己的尿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