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有一些人来到灾区,指定要买砖带走。他们比较特别,不要机器流水线上生产的,而是要村民手工打制的。这是为什么呢?
他们是灾难旅游者—为了拉动地方经济发展,灾区已被改造为旅游区,建立了遗址公园。这里变得十分热闹了。新修的柏油路上,穿梭不停的是开摩的接游客的村民,而沿路都是农家乐,顾客盈门,六十元一斤的野生鱼供不应求……除了走走看看,游客们总是想要带一些纪念品回去。再生砖的确是最为引人注目的特色产品。针对游客们的需求,制砖者重新将砖头做了个性化处理,把它们小型化、纤巧化,以便于携带,也做成了不同的几何形状,有的像锁,有的像船,有的像房屋,有的像动物,还在上面描上图案,竹子呀,熊猫呀,山水呀,美女呀……这些在真正的艺术家(比如建筑师)看来俗不可耐的事物,如今竟然也令砖头大增其辉。所以说,所谓的艺术,就是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回来了。因此,生产旅游纪念品,也成了再生砖产业链走向大繁荣的一部分。母亲的砖厂的主体业务已然是这样的了,她的员工们每天开着汽车,忙碌着往景区的摊点供货。母亲眼看着砖块一车车远去,脸上飘**出了少女般的光熠,这着实让人惊异。在灾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是面无血色的,憔悴苍老,像个死人。
另外一些人的身份则比较特别,他们购买再生砖的意图也不太一样。比如,对于再生砖学的专家来说,他们把砖带回去,是要在实验室中做研究。还有当年参加救灾的志愿者,在这里洒过血和泪,他们买下再生砖,则是为了温故知新。但还有一些人,来历和用意均不明确。
有一次,我正和女友在省会城市的一家酒吧里坐着聊天,忽然,被一种想哭的感觉攫住。周围鬼气弥漫,红男绿女妖影幢幢,这个吸引了我。我缓慢站起身来,在女友诧异的目光中,在酒吧里梦游般走来走去,似乎要寻找什么。我终于在靠近乐池的一面墙上,看到在一组普通砖中,交杂镶嵌了十几块再生砖。我叫来店主。
“我认识它们,是我家生产的。”我激动地说,“瞧,上面有特殊的印记。你知道吧,再生砖是一种特别的产品,每个企业生产的,都有自己的标志。”
我指着砖面上的一个图符说,它看上去像我母亲那红红的、迷离而亢奋的眼睛。店主很吃惊,恭肃地看定我。而我女友的表情中,也流露出了钦佩。
店主坐下,叫服务员添了酒,敬了我一杯。他说,他有一次途经灾区,看到这砖,觉得它是一种艺术品,很适合用来装饰酒吧,便买了带回。果然,有了它们做“镇吧之石”,连回头客都多了起来。
我无言以对。当人们在这儿欢娱的时候,我母亲的前夫和我的哥哥,此刻就匿身在再生砖干涩的缝隙中,在这座他们从未来过的陌生城市里,在这个与他们一辈子的惯常生活格格不入的时空中,一阵阵发出伴唱似的婉转回声,取悦客人们,令他们陶醉,忘记掉生活的艰辛和疲惫,让他们大把花钱买乐,不再觉得有什么悲恸,然后才好精力充沛地重新投入工作。但这并不仅仅是城里人对刺激和新异的追求。人们还好像从中获得了一种对于未知事物的久盼而玄怪的解释,勉强能够用来说清楚他们为何今夜在此。
“我有一件事情想请教您。”店主是个打扮新潮的大男孩,他腼腆地说。